第八章 女友 (15)
一年以来,赛西尔?弗洛梨经常到耶南家拜访。起初,奥里维只在克利斯朵夫那儿碰到过她,后来,雅葛丽纳邀请了她,从此以后,她便常常登门拜访,就是在克利斯朵夫和他们夫妇俩分手后也是这样。雅葛丽纳对她很好,虽然她自己不怎么懂得音乐,觉得赛西尔也没什么,但她喜欢听她唱歌,觉得一看到她,心里就很踏实。而奥里维也很喜欢和她一起抚琴歌唱,于是,赛西尔就成了他们俩的朋友。她确实叫人看了心定神安。她那坦白的双眸,健康的气色,坦荡的笑声,就像浓雾中透出来的一道阳光,将奥里维与雅葛丽纳的心都给慰贴了一遍。每次她要告别的时候,他们都很想拉住她,对她说:“你再坐一小会儿吧,再坐坐吧!我感到多么寒冷啊!”
雅葛丽纳在外疗养时,奥里维跟赛西尔单独相处的时间就更多了。面对着她,他不再隐瞒自己的悲苦,便向她倾诉。一个懦弱而温柔的心灵,苦闷积得太多了,总要找个机会发泄。听完这些诉说,赛西尔很感动,她说了很多慈爱的话去安慰他,她替他们俩难过,她还鼓励奥里维不要丧失信心。但是也许是因为听别人的心事让她不自在,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慢慢地她不经常来了。她认为毫无疑问地,自己这种行动对雅葛丽纳不太公平,奥里维也认识到她刻意在疏远自己,他埋怨自己不应该向她诉苦,不应该把她吓跑。但是他发现赛西尔人是离得远了,在他心中的地位却比以前重了。
他已经离不开赛西尔了,他已习惯让赛西尔分担他的思想,只有赛西尔才能将他从痛苦的重重压迫下解救出来。他素来是心清眼明,早就明白自己对赛西尔的感情。但他是不会对赛西尔说的,只是忍不住要将自己对她的感情用笔给记录下来。近来,他又恢复了借笔墨来自言自语的危险的习惯。在他和雅葛丽纳情深意浓时,这种嗜好曾一度被戒掉,可是一旦恢复了孤独,这种癖性又复苏了。他需要痛苦的发泄,这也是一个喜欢作自我解剖的艺术家的习惯。他描写自己,描写他的痛苦,还描写对赛西尔的感情,他写这些的时候远比对赛西尔诉说的时候要自由,因为这些文字只有他能看到,赛西尔是永远不会见到它们的。
但不巧雅葛丽纳却看到了。那天她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与奥里维又有了感觉,那种接近的程度是好久没有过的。她便进屋整理柜子,翻出了他以前写给她的情书,看后感动得直掉眼泪。她坐在那里,不能再收拾东西,便坐着将过去的爱情重新温习一遍。她眼看着自己就把它毁了,心里又懊恼又惭愧,同时她还想到了奥里维的悲伤。她对奥里维的伤心,从来就感同身受;她可能忘记谁是奥里维,但一想到他在为她痛苦就肝肠寸断,她真想扑到他的怀里,对他说:“啊!奥里维,奥里维,咱们这是怎么了?咱们都成了疯子,疯子!不要再自寻烦恼了。”
如果此刻他刚好走进来有多好!……
但他没有。接着,她又翻到了奥里维写给夜莺的那些信……于是一切都完了。——她没想到奥里维竟然这样!无论他们有没有什么实质行动,他至少已从精神上欺骗了她,而她认为精神上的欺骗要远比行为方面的欺骗严重。她可以容许她所爱的人拥有一个情妇,但她不能原谅他的变心。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们也许会这样劝说。因为一般都是要等爱情的欺骗发展成事实后才发觉,才开始感到痛苦。殊不知如果心没变,只是肉体的背叛并不用担心。要是心变了,那么就无法挽回。
雅葛丽纳已不想再挽回了。现在已经太迟了!她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深切地爱着他了,或许是因为爱得太深……这并非什么嫉妒,而是失去了信任,她已不再抱任何希望,她不再信任奥里维了。她将全部责任推给奥里维,从没想过是自己先鄙夷他的信任的,是她让他灰心,逼他走向这次爱情的;她不考究这份爱情是否无邪,也不考虑一个人爱与不爱自己根本做不得主。她也不想自己曾试图勾引克利斯朵夫,因为她压根儿就不爱克利斯朵夫,故她根本就没把那当作一回事。她认为奥里维欺骗了她,他不把她放在心上,还对她扯谎。她感觉当自己伸手要去抓最后一线希望时,竟然扑了个空……一切都完了,她只感觉天旋地转。
奥里维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一天她有多痛苦,但他一见她的面,一触及她的眼神,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从此以后,要是没有别人在场,他们就不再交谈一言半语。就像两头困兽,他们小心翼翼地互相观察,心里七上八下。他们曾看过耶雷米阿斯?高特海尔无的一本小说,里边曾淋漓尽致地描写一对已经不再相爱而又互相窥视的夫妇,他们窥探对方的健康与疾病的种种迹象,都希望自己更健康,他们要么盼着对方瘁死,要么盼着一场祸事了结一切。有时雅葛丽纳和奥里维就互相猜疑对方可能会有这种心思,其实谁也不这样想,但仅仅是这些怀疑就够他们俩痛苦的了。雅葛丽纳就常胡思乱想,夜里辗转难眠,总是想着丈夫长得比她健壮,正在慢慢地消磨她的生命,不久她就会被他压倒……不过,他们俩心中最纯洁的部分其实还是相爱的! ……
雅葛丽纳急需再来一场爱情以证明自己的青春,可怜的雅葛丽纳竟然爱上了一个花花公子。那人是个巴黎作家。既不英俊,也不再年轻,长得臃肿笨重,面容颓废;他皮色赭红,牙齿都松动了,心肠狠毒;他惟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当时正红,惟一的本领就是毁了许多女人。他在作品中公开炫耀他的自私自利,这些雅葛丽纳都知道。而他这样做的意图,无非是想让艺术装饰他捕雀的罗网——自私——燃亮他吸引飞蛾的火焰。在雅葛丽纳周围,就有不少的例子。她有一个新朋友,是个新婚少妇,就被他轻易地骗到手了,玩腻了之后他又把她甩掉了。那些女子不会为之而闹得死去活来,因为她们知道那样做只不过是授人笑柄罢了。就是受害再深的女子,也因为顾及到自己的利益和舆论,而不得不忍气吞声,因此,他从来就没有声名狼藉。那些女子虽然知道自己这样欺骗了丈夫和朋友,或者知道自己被丈夫和朋友所欺骗,但她们很理智,决不张扬。她们都是为了舆论而不惜牺牲自己的女英雄。
但是雅葛丽纳是个例外。她是个疯子,不但敢说敢做,而且敢做敢说,她一发起狂来,完全不加控制,也不顾利害。她有一个可怕的长处,那就是不论后果如何,她都要始终对自己保持坦白。她比她那个社会里的人活得要更现实,所以做出来的事也要更糟糕。她一旦爱上一个人,起了贪欲,就会再也没有顾忌。
亚诺太太一个人在家,总是安静地打着毛线,等她的丈夫回来。亚诺先生终日不在家,早上和傍晚,他都有功课,不过他总是在家吃午饭,也不管怎么精疲力尽,也不管中学离家多远。他这样做并非怕妻子孤单,而是因为习惯。但有些时候,因为要替学生温习功课或者是因为要在学校所在区的图书馆里工作,他不得不在外吃午饭,而让吕西?亚诺独自一人留在家里。在这整幢楼里,她没有熟人了。克利斯朵夫搬走了,楼下花园里住进了一个新房客。赛丽纳?夏勃朗嫁给安特莱?哀斯白闭后不久,就随着全家远行到西班牙去了。老韦尔的太太死后,韦尔本人就不再回这个公寓。跟吕西?亚诺保持着友谊的,只剩克利斯朵夫和他的女朋友赛西尔了。但他们俩住得离她很远,平常总是很忙,常常很长时间不来看她。她只能一个人孤孤单单,对付着打发日子了。
但她并不因此而感到厌烦,只需一点儿小事就能让她觉得有兴致。她有一株极小的植物,每天早上她都会浇水、拂拭,对它好好照顾一番。她家那只安静的灰猫,和其它宠物一样,感染上了主人的脾气,它陪着她天天地蹲在火炉旁边。要不就靠着台灯呆在桌上,看她安静地做针线活儿。有时它还抬起头朝她奇怪地看上一眼,然后无动于衷地闭上眼。
不过孤独的生活没让她的心灵孤僻,她暗暗地关怀着她的朋友克利斯朵夫和赛西尔。于是,当赛西尔发觉自己爱上了奥里维,需要安慰时,反而是外表柔弱的亚诺夫人给了她安慰。
看上去很刚强的赛西尔常来扑到瘦弱的亚诺太太的手臂里,默默地洒上几滴泪。
亚诺太太又是一个人呆在家里……天快黑了。
突然,一阵铃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沉思。
她将活计仔细收拾了一遍,便走过去开门。克利斯朵夫神态紧张地走进来,她很亲热地一把抓住他的手,问:
“怎么了,朋友?”
“唉,奥里维回来了。”
“回来了?”
“是今天早上回来的,他跟我说:‘克利斯朵夫,救救我!’——我抱住他,他哭了,说:‘我只有你了,她走了……’”
亚诺太太吃了一惊,她合上手,划了个十字,说:“可怜!”
“她走了,”克利斯朵夫又补了一句,“和她的情夫一块儿走的。”
“那么孩子呢?”
“丈夫,孩子,所有的一切,她都狠下心丢下了。”
“可怜的女人!”亚诺太太又说。
“他始终爱着她,那么深地爱着她,”克利斯朵夫说,“这一下打击得他一蹶不振。他不停地说:‘克利斯朵夫,她欺骗了我……我最爱的人欺骗了我。’我白费唇舌地跟他说:‘既然她欺骗了你,她就不再值得你爱了。忘了她吧,要不就干脆将她一刀杀了算了!’”
“噢!克利斯朵夫,你都说了些什么呀?这话太残忍了!”
“是的,我明白,你们大家都觉得杀人很野蛮。我曾经听过你们漂亮的巴黎社会攻击过这种行为,认为它是一种兽性,他们说一个男人不但不应该杀死背叛他的女人,还应该宽恕!嗬!这些道貌岸然的信徒!这些乱伦滥交的狗居然装模作样地反对兽性,真是太奇妙了。他们摧残人生,剥夺人生所有的价值后,又来歌颂生活……对他们来说,杀死灵魂算不了什么,而肉体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亚诺太太反驳道:“杀死灵魂的凶手当然是罪大恶极,但我们决不能因此就同意去杀害肉体,这一点你心里肯定是一清二楚的。”
“我知道,朋友,你说得很对。我这只是气昏了头,脱口而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谁知道!如果换了我也许会那么做。”
“不会的,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凶残,你的心地很善良。”
“热情一旦上来,我也会变得残忍。你没看我刚才都紧张到什么程度了!当你看到最好的朋友痛哭流涕,怎么会不恨伤害他的人?而且对一个抛夫弃子,跟着情夫出逃的女人来说,这样的手段还会嫌残忍吗?”
“可别这样讲,克利斯朵夫,你并不熟知内情。”
“怎么,你还为她说话?”
“不,我只是可怜她。”
“那些痛苦的人值得可怜,那些令人痛苦的人只是让人觉得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