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则早已知道自己这一群儿孙们都只会吃喝玩乐,一旦遇上什么大事儿,却什么主意亦拿不出,只知道眼巴巴的指望着自己,贾母仍亦被他们这一反应弄得满心失望悲凉起来,自己这到底造的是什么孽哦,怎么就遇上这样儿一群不省事儿的冤家了呢?!
强压下满心的慌乱悲伤,贾母大略将元春被贬的前后过程大略说了一遍,末了又咬牙发狠正色道:“如今咱们家已是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儿了,一个个儿只知道哭有什么用?还不按我方才的吩咐去作!一定要赶在皇上的圣旨下来以前,发动平日里与咱们家交好的亲朋本家、世交好友一块儿进宫去与咱们家求情开脱,尽量争取不要让元丫头连累到咱们才是!”
又道,“还有几个平时里交好的异姓王府,尤其是太子府,亦一定要去走动一番才是,好歹咱们家还有个二丫头在那里呢,先前咱们家又那么替太子卖命,想来太子爷当不会袖手旁观才是。切记礼物一定要厚,不要怕花银子钱,倘官中银子不够了,只管到我这里来支取。”
贾母这一系列安排,让慌乱中的人们霎时如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暂时都稍稍平静了下来。因明白兹事体大,一旦有个什么不慎,自家几百口子便都可能会脑袋搬家,便是彼时心里有不满怨恨元春连累到了自己者,譬如贾赦邢夫人贾琏夫妻父子等人,亦只能暂时先强自压下,便要按贾母的吩咐分头忙活儿去。
却见一旁早已哭得哽咽难耐、被两个丫头一左一右搀扶着的王夫人忽然甩开丫头的手,跌跌撞撞冲至贾母榻前,跪下哭道:“老太太,说到底娘娘亦是咱们家的娘娘,先前为咱们家带来了无上荣誉与体面的娘娘,如今她遭了难,好歹咱们亦该先设法儿救她一救才是呀……”
话未说完,已被贾母兜头啐在了脸上:“你还有脸子哭,若不是你生了这么个扫帚星,咱们家这会子至于这般朝不保夕、过了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天吗?倒还有脸子要求设法儿先救她一救!没见咱们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吗?我这会子把话儿说在这里,倘此番咱们能顺利度过这一劫,我不管你想什么法子去,一定要先将此番修筑省亲别院的几十万两银子给我凑出来,否则你就等着接休书罢!”
因骂得有些儿急,贾母不由有几分喘起来,一旁鸳鸯琥珀等人忙上前与她顺了顺,她方平息了下来,心里的气恨与郁结,亦因臭骂了王夫人这一顿,而稍稍减轻了几分,却浑然忘记当日元春得宠时,她是如何满口‘咱们家的娘娘福气儿真真大’、‘咱们家祖上定是修了十世的功德,这一世才得了娘娘这只金凤凰飞入咱们家来’的了!
王夫人被贾母这么一骂,虽则十分害怕贾母真命贾政休了自己,毕竟如今元春失势,贾母已无所顾忌,以她一贯看她不顺的情形儿来看,指不定真做得出来。然元春到底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在这个世上除了宝玉以外最亲最近之人,所谓“伤在儿身,痛在娘身”,她又岂能真做到眼睁睁看着她遭难,而不施以援手的?
遂继续哭着哀求道:“可怜娘娘才被皇上下令打掉了腹中的胎儿,她又打小儿娇养惯了的,如何能受得住圊厕行的腌臜之气?还求老太太瞧在祖孙一场的情分上,瞧在娘娘到底是贾门血脉的份儿上,救她一救罢?”说着不住向贾母磕头。
说来贾母又岂能真狠下心来不理会元春的死活?毕竟元春打小儿是跟在她身边儿养活的,之后又一度为她为贾门带来过无上的荣耀体面,认真说来,她心里除过宝玉,第二个就要数她和黛玉了!可是此番元春触怒的是当今的皇上,这天地间最有权势之人,又岂是她想救,便能救得下的?禁不住长叹一声儿,缓缓摇头说道:“皇上都已下了圣旨了,所谓‘君无戏言’,又岂是咱们想救她一救,便能救得下的?况这会子咱们自己尚且自身难保了,倒是别再白被折了进去的好。罢了,你只当这辈子未曾生过她罢!”
一席话说得王夫人越发哭得哽咽难耐,却亦明白贾母的话儿亦不无道理,只终究狠不下心来对元春不闻不问,因忙拭了泪说道:“即便咱们真没法子救得娘娘脱离那个苦海了,好歹还可以设法儿打点一下宫里原先与娘娘交好的雨贵嫔琴嫔杜贵人等,请她们瞧在往日的情分上,看顾娘娘一些儿,亦好过娘娘一个人在那里,无依无靠的好罢?还求老太太依了媳妇儿这一次了罢,媳妇儿以后一定做牛做马来报答老太太今日的大恩!”
这时,与探春惜春一块儿站在李纨后面儿的宝玉亦满脸泪痕上前跪至贾母榻前,哭道:“大姐姐千金之躯,又生得那般单柔,如何受得住那圊厕行的腌臜之气儿?求老太太救大姐姐一救罢,宝玉在这里给老太太磕头了!”说完重重叩下了头去。
贾母先前并未想到这一茬儿,如今听王夫人提起,倒觉着有几分可行,又见自己的宝贝心肝儿宝玉哭得那般伤心,早又更心软了几分,因忙拉了他在怀里,柔声安慰道:“好宝贝,我这就想法子,你可不许再哭了,沤坏了眼睛,可该怎么样儿呢?”旋即凝神思忖起来。
怎奈这边厢贾母被王夫人母子说得动了心,欲替宫里元春打点打点,让她稍稍好过一些儿;那边厢贾赦邢夫人却百般不赞同,因冷笑道:“莫说如今咱们自己尚且自身难保,不知道皇上会如何处罚咱们,便是皇上开恩,赦免了咱们,让咱们逃过了这一劫,亦不能替那个贱婢打点去,否则若因此惹恼皇上,回过头儿再来治咱们家的罪,那咱们可真真是没有翻身的余地了;况去往宫里打点,难道不用花银子钱的?去往其余与咱们家交好的亲朋世交家打点,亦不用花银子钱的?没有好处,谁会尽全力帮你?咱们家本就因修筑那省亲别院,弄得内囊中空、后手不继了,再要多出这一笔,明儿等不到皇上下旨惩治咱们,咱们家上下几百口子倒先活活儿饿死了!”
贾赦邢夫人素来便因贾母偏心二房而心存不忿,只碍于之前二房有个娘娘在宫里,且还十分得宠,连带的亦能与他们带来多多少少的好处儿,方一直强忍着罢了。如今元春既已被废,还带累得他们极有可能会因此而殒命,也难怪贾赦与邢夫人怨怒滔天,恨不能任元春立时死在宫里了。
王夫人好容易劝得贾母松了口儿,正暗自欢喜,不想贾赦夫妇又横插了这么一脚,不由又气又怒,一时还转换不过来角色,还当自己是今儿个之前那个煊赫体面的“皇后娘娘”的母亲,因站起身来便冷笑道:“大老爷大太太这会子说这话儿,也忒没有良心了罢,怎么昨儿未见你们这般说?人都别忒势利了!”又道,“便是要花银子打点,亦碍不着大老爷大太太什么,我的女儿,我自会拿体己银子出来打点的!”
王夫人这番话儿不说则已,一说则更让贾赦等生气,亦顾不得其他,跳起来便指着王夫人的鼻子骂道:“好个专会藏私、昧官中银子的二太太,你便是再出身大家,能有多少陪嫁体己?前儿个修筑省亲别院,已拿了十万银子出来,这会子你自己还有体己,说你没有藏私,没有昧官中的银子,谁人能信?你昧了官中的银子倒也罢了,当日为你女儿省亲,你亦舍不得拿出来,反倒逼得咱们人人将体己银子倾囊交出,可真真是打得好算盘!也罢,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只把当日我那五万银子,还有琏儿那三万两银子交还与咱们,我也不追究你昧官中银子之事儿了!”说完向王夫人摊开了手掌。
彼时王夫人方意识到自己方才究竟说了什么,又急又悔又怒又怕,生怕贾赦真作出如此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之事儿,逼自己交出体己银子,彻底断了宫里元春的生路,因忙扑到贾母身前贴膝跪下,哭道:“老太太可一定要为娘娘做主啊!”
不待贾母发话儿,贾赦亦赶上前跪到她面前,哭道:“老太太这些年来待儿子一房如何,待二老爷一房又如何,大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儿子可曾有过微词?没办法,谁让儿子是兄长呢,作兄长的让作兄弟的,原是应该的!可是如今已到了咱们家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儿了,倘老太太还要这般一味的护着二老爷一房,不给儿子一房一条生路,可就别怪儿子到祠堂去哭列祖列宗们,请祖宗们与儿子评这个理儿,再议分家之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