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儿早在贾赦跪下时,亦跟着跪下了的邢夫人与贾琏凤姐儿夫妇闻言,忙亦跟着哭嚎道:“咱们亦是老太太的儿孙,老太太不能只顾着大姑娘与宝玉,就不理咱们的死活了罢?”
一旁跟贾赦邢夫人过来的大房的丫头婆子们见自家主子都跪下哭了起来,一半儿为了表忠心,一半儿忐忑于自己未知的命运,亦呼啦啦跪下一片,跟着哭嚎了起来。瞧在不知情之人眼里,倒以为这家定是死了什么重要之人呢!
正混乱得不堪之时,一旁一直未开口说话儿的贾政忽然上前急道:“如今皇上要怎么发落咱们家,咱们能否保得住性命尚属未知,你们倒先盘算起分家之事儿来了,也不怕到头儿白忙活儿一场吗!”说着掉下泪来。他忙胡乱拭去,又道,“依我说,倒是按老太太的吩咐,先去以往与咱们家交好的亲朋世交府里活动一番,请他们明儿务必要在皇上面前儿替咱们美言,先保住一家子上下的性命要紧!至于其他事宜,倘连命都保不住了,这会子说了亦是白说,未知老太太与大老爷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端的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终于忆起眼下最紧要之事,不是哭号,不是吵嘴,不是分家,更不是搭救宫里元春,而是先保住自己的性命,不然没了性命,便是今日争得了再多的家产,亦只能是白搭!因忙都拭了泪,自地上爬起来,由贾赦先说道:“二老爷言之有理,倒是赶紧四下里活动奔走是正经。”至于与二房的账,待他保住了自家的身家性命,再好好儿与之逐一清算亦不迟!
当下贾赦贾政忙携了贾琏,各自回房换好了官服,又一面命管家备厚礼,一面命人去请了宁府贾珍来。贾珍闻得此事儿,亦是又惊又怕,有心不掺和进来,到底自己亦是姓贾,且又与荣府属本家近支,果真皇上要株连荣府族人,头一个跑不掉的便是自家,说不得换好了官府,与贾赦贾政等父子叔伯一块儿,通城百般忙活儿起来。
余下众女眷在家,都是忐忑恐慌不已,也没有心情彼此争吵了,都有志一同、不错眼珠儿的张望起门口儿来,以期下一刻便能有好消息传进来。荣庆堂霎时又安静得有如坟墓一般,与方才的喧嚣混乱,无异于云泥之别了!
掌灯时分,贾赦与贾琏父子前脚儿跟后脚儿回来了,凤姐儿眼尖,第一个看见,忙忙起身迎上前,满脸期待的急声儿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他们都答应为咱们家在皇上面前儿美言了吗?”其余众人亦忙围上前,七嘴八舌的问道:“他们可都答应了?”
贾赦见问,先便没好气儿的道:“没见我嗓子都快冒烟儿了,不知道先拿茶来我吃的?”忙有丫头奉了茶上来,凤姐儿忙接过奉到贾赦手里,次之又奉与贾琏。
仰头一口饮尽碗里的茶,贾赦犹不说话儿,只是黑着脸子气鼓鼓的坐到了一旁。
上面儿贾母见状,因问:“联络到了几家?”不待贾赦答话儿,又掰着指头儿一面盘算,一面自语道:“史家是我的娘家,不用说自然是愿意的;其余平原侯家、定城侯家,还有神武将军府亦素来与咱们家交好,亲如一家,当亦是愿意的……”
话未说完,已被贾赦冷笑着打断:“倘他们几家真能如老太太所说的这般便好了!”
贾母一听这话儿不对,忙赶着问道:“此话儿何意?难道他们竟不愿意?”
贾赦冷笑接道:“岂止不愿意,连一家大门儿都未让我和琏儿进,只说是家里有客到,或是当家人不在,真真气煞我也!”说完一拍身侧的雕花桌子,震得其上的茶碗掉到地上,“砰”的一声脆响,摔了个粉碎。
贾母闻言,犹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般,因略带迟疑的问道:“旁的不说,史家当不会将你们拒于门外才是呀,好歹咱们还是一家子骨肉血亲呢。还有神武将军冯家,可是素来最与咱们家交好的,咱们家有什么事儿,亦是最肯帮忙的,又怎么会连门儿不让你们进呢……”
“老爷说的都是真的!”贾琏忽然愤愤的打断道,“可恨那史……、那冯家,平日里那不是咱们家的奴才一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口口声声都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如今一旦咱们家真遇上用他们之时了,却躲得比什么都快,还说什么‘老爷与大爷都铁网山打猎作耍去了,贾老爷贾二爷过一阵儿再来罢’,真真睁着眼睛说瞎话儿,昨儿个我还同冯紫英吃酒呢!”他本来想骂史家,——只因史家最过分,远远儿瞧见他父子二人打马过去,便“砰”的一声儿关上了大门,任他们命人如何去叫门,那门亦未再开过,话到嘴边,方忆起贾母素来维护自个儿娘家,忙忙又改口骂了冯家。
只是贾母系何等聪明之人,如何猜不到史家必定亦给贾赦贾琏父子脸色瞧了?当下心里又是恍然又是生气又是伤心又是悲凉,端的是百感交集于一心了!也是她糊涂,竟想不来先前各国公府及其他人家之所以与他们家交好,愿意与他们家往来,看的不过是他们家在宫里有个娘娘,且娘娘还十分得宠罢了,如今娘娘已经被废,眼瞧着是再无翻身之日,他们躲他们家尚且来不及了,又岂会在此时对他们施以援手的?自古便只闻锦上添花者,何尝见过雪中送炭人?便是换了她瞧着旁人遭此大难,只怕亦会严令家下人等远远儿的避开那人,以免连累到自家的,异地处之,旁人自然亦能想来,她原不该寄太多希望于那些人身上的!
然能设身处地的想来是一回子事儿,要理智的去接受,却又是另外一回子事儿了,尤其此事儿还牵涉到自家的生死存亡,也就决定了贾母压根儿不可能做到释然。一想到这些年来她对自个儿娘家的维护和帮助,她就恨得牙痒痒,真真一群喂不熟的白眼儿狼,倘此番自家能躲着这一劫,看她怎么收拾他们去!
毕竟是自己的娘家人,贾母这会子便是再不满再怨恨史家,亦不愿意当着贾府众人面前儿骂他们;可是邢夫人凤姐儿及贾赦一众妾室等便没那么多顾忌了,她们本已觉着自己是无辜被牵连的了,这会子又闻得史家这般落井下石,想着连至亲的史家都这般了,其他人还能有什么指望?她们此番是死定了!因终于忍不住再次哭嚎起来,只不过凤姐儿等人不敢像邢夫人那般,一行哭,一行还将史家及王夫人骂个狗血喷头罢了。
偏惟一能喝止她的贾母与贾赦母子二人,前者自觉理亏,不好出口何止;后者则早想大骂史家大骂王夫人了,心里犹还嫌自己老婆骂得不够狠呢,又岂会阻止她的?安静了一阵儿的荣庆堂,再次“热闹”了起来,只是看在素来最喜欢热闹的贾母眼里,却恨不能自己立时便死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了,亦好过在这里看自己后人们的种种丑态!
还是贾政与贾珍回来,方让哭嚎的人们暂时安静了下来,都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了他们身上。——虽说方才他们已经见识过一次人情的冷暖了,心里到底还是存了几分渺茫的希望的,或许不是每个人都似史家和冯家的人那般势利呢?或许总还有人愿意帮他们一把呢?
他们很快又再次失望,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彻底绝望了,只因贾政与贾珍在其他各府的遭遇,并未比贾赦贾琏父子好到那里去,不对,对于贾政来说,甚至是更糟,因为他是已废贤妃的父亲,是其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之一,人们实在没有理由也没有义务给他一个好脸子瞧,一旦传至皇上耳朵里,指不定他们亦会跟着遭殃亦未可知!
绝望当中,贾母忽然叫道:“太子府去了没有?好歹咱们家二姑娘还在那里,先前咱们又那般替太子爷卖命,太子爷一定不会眼睁睁瞧着咱们落难不管的!”
贾珍正要说他们连太子府所在的那条街道尚来不及靠近,已被守在那里的太子府的侍卫喝住了,令他们不能越过一步,便有婆子跌跌撞撞的跑进来,一行跑,一行嚷道:“老太太,老爷,太太,不……不好了!咱们家二姑奶奶被太子府打发人送回来了,一并送回来的,还有咱们家当日一块儿陪过去的一应衣衫首饰等物儿……”
闻得最后一线希望亦破灭了,贾母禁不住眼皮儿一翻,直挺挺便要往后仰去,只是谁还顾得上理她?心里虽已约莫明白太子府连迎春都送回来,定是要摈弃他们了,到底还残存了几分侥幸的希望,指不定太子只是闻得贾家出了如此变故,连夜打发迎春回来安慰安慰的呢?因都忙忙撵了出去,以期能尽快自她口中得到太子府如今待贾府倒究是何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