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考察一下,释、道、儒三家对“宇宙─生命”系统都有这样的把握,这并不完全是由于释迦及其弟子,老子、庄子、孔子、曾子、孟子、荀子是超时代、超人类的“圣者”。我们当然不否定他们的个人智慧,但从人类的认识史看,这也不是偶然的。根据人类文化学的研究,人类的原始思维正是把宇宙中的一切运动都看作一种生命活动,“万物有灵”、多神崇拜正是这个时代人的基本文化观念。这一点在弗雷泽及其他的人类文化学家的作品中考证得非常清楚。儒、道、释三家的东方文化只是在超越这种文化之后,产生的一种特殊的文化观念。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最根本的区别,正是从这里开始的。西方文化对这种原始思维作了绝对的否定,形成了物质与精神,生命与非生命,主观与客观,主体与客体,人类与自然的绝对对立,并且在这种区分的基础上形成了现代科学与现代哲学。只是当现代科学进入到黑格尔、马克思阶段,西方人才发现他们原来那种以各种区分为前提的文化观念是不完善的。
但是,在东方文化中,在释、儒、道三家为代表的东方文化中,只是扬弃了原始思维中的愚昧、迷信的东西,上升为可称之为“大学”的文化,“佛”“如来”“天”“天命”仍具有生命的性质,既不是纯物质的纯然无知的自然,也不是超现实的神鬼神灵世界,用现代语言可称之为“宇宙─生命”系统。
正如一位佛学家所指出的,佛学是科学,是哲学,是宗教,但也是非科学、非哲学、非宗教。这位佛学家没有指出佛学到底是什么,只说佛学是超科学、超哲学、超宗教。我以为儒家所使用的“大学”这个概念,就十分生动。为了适应当代人的文化观念,我将它称之为“大思维”,东方文化的“大思维”。
明白了这一点与不明白这一点,极其重要。南怀瑾先生正是由于不理解这一点,就理解不了第三品所说的:“我皆令(一切众生)入无余涅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而灭度者。”
释迦的原文明明白白地说,如来要灭度一切众生,而南老偏偏要说“佛也只是告诉我们解脱烦恼与痛苦的方法,解脱是靠自己,不是靠他力,佛不过是把他成就的方法告诉我们,你自己修持才行。”
佛说“实无众生可灭度者”,南老的解释说,佛只是胸襟开阔,救了人也不承认自己救了人,释迦的真正水平莫过是当代人行善积德不计回报的水平。
我们说这是东方文化的庸俗化,其原因便在于南老自觉不自觉地把西方文化的观点引入了东方文化,用西方人的观念理解东方文化整体体系。
在南老看来,佛学不过是一个哲学体系,需要人们在社会生活中、在生命活动中实践运用,是否正确还要受社会实践的检验。人们学佛,就是学习佛学的立场、观点、方法……正是由于南老的理解如此,《金刚经》中所说的一切都成了人们在修行中必须遵循的“法”。你要“无相布施”,你要“无所住”,你要“入一切众生心”,你要……个体生命,你要承担你根本无法承担的重负;修行人,你必须在今生今世便来一个脱胎换骨。说明白一点,一个普通的生命,真正把自己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全变成《金刚经》所说的“佛”、“如来”那样,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南老便教给我们要首先“转变色身相”,先修出“大神通”。这样一来,佛学对人类的进步实在没有任何作用,反而是要人们再回到原始时代。回忆一下佛学在中国历史上的作用,除去儒、道两家对其思想精华的利用之外,大半的佛教徒不是都落到迷信、节欲、愚昧、神通的泥坑中去了吗?报载,一九九九年春节,武汉归元寺门前香火纸火几乎酿成灾难,每日要用卡车往外拉残香剩火。这与其说是佛教的兴盛,不如说是对佛学的讽刺。
在释迦经文中一再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而信众却非迷恋于顶礼膜拜,烧香磕头,求神问卦……这个历史的责任应该由什么人来负?
气功,本来是停留在强身健体的体育运动水平就可以了,但是今日的佛家功、道家功、超佛家功、超道家功……天眼开、天耳通……各种原始巫术都借东方文化还了魂。这个历史的责任应该由什么人来负?
什么是如来?就是变化着、运动着的“宇宙─生命”系统,就是变化着、运动着的历史实践。任何具体的社会现象、自然现象都不是它,但也不能不是它。它无处不在处处在,但又不是黑格尔所说的“绝对理念”,不是观念,是活生生的最最具体的历史实践整体,包含全部社会现象、自然现象。这个系统不是无生命、无智慧、无感情的所谓客观物质世界,一切生命的生命、智慧、感情都是它的生命、智慧、感情。个体生命不懂这一点反被个体生命的我、人、众生、寿者四相迷惑了,认为生命、智慧、感情只是“我”的,这种心理错觉严重妨碍了“宇宙─生命”系统应有的鲜活的生命力,这才有“灭度”众生的“本愿”产生。本愿也不是哪一个的头脑创造的,和生命、智慧、感情一样都是法身本有的。
如果用佛学的观念说,“宇宙─生命”系统的“本愿”,在一定的历史因缘中成熟了,显化了,成为阿弥陀佛的大愿,个体生命妄想执着的死结打开了,这个因缘入了一切处,入了一切时,也就是入了一切众生心,成了在众生心相上呈现出的一切相的因缘,必使每个众生心相中的“我执”解开死结。“宇宙─生命”系统法身本有“本愿”——阿弥陀佛四十八大愿令众生心相中死结的解开, 不管它表现为什么,喜怒哀乐悲恐惊也罢,色受想行识也好,真假善恶美丑也好,皆是打开“我执”死结的运动。其实也没有什么“我执”被打开,生气勃勃的世界还是我、你、他,还是人相、我相、众生相、寿者相,还是这般浑浑噩噩,杂乱异常,诸相环生,只是全部“不受后有”。
这便是如来的真相、实相。
迷于相者,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聋……但是从大尺度历史空间看一看,茹毛饮血的人类,与动物同相的人类,现在怎么啦?就连虎、豹、象、猪、狗……都成了被保护的对象,电视─天眼通,电话─天耳通,电脑─他心通,宇宙飞船、飞机、汽车——神足通……十年后,二十年后,这一切又会是如何?四十八大愿描绘的极乐世界不正在不断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吗?
南先生警告人类,到了末法时代,肉欲横流,人的大脑越来越发达,但个子越来越小生命越来越短,十一二岁就生孩子,人只有一尺二尺高……多么怕人的景象啊!但是今日的人类,个子越来越高了。以日本人为例,从一九四五年二战结束至今,才五十年,日本人的身高提高了十公分!再说年龄,世界正在步入老龄化社会,世界上已经把“老年”的概念提升到六十五岁以上,据科学推算,二十一世纪人活一百岁、一百五十岁将成为人类的普遍现象,我相信我还能再活五十年……这一切是古人能想象的吗?
我实实在在见到如来了。当代人,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人都见到如来了。我们并没有破了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但我们“不受后有”,已经“无余涅”。南老说的那种可怕的景象,在我们面前不仅没有发生,反而走向了反面。
这是为什么?
前文已经说过,好好去体会吧,人们!
我这说的,便是“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甩开一时一地的个人的价值判断,看看历史,看看现实,辉煌光大彻天彻地的如来正在我们面前。
原来,我们早就在如来的极乐大船上了,所以,这便是大乘佛法。人人都在修,都在证,但都无修无证。
不是空,一点也不空,只有运动、运动,光辉的生命运动!
反复叮咛无相形,觉时恋梦梦恋醒。
慈悲空洒常啼泪,沉醉心扉依旧扃。
这一首诗,只有南怀瑾先生自己留着用,最好!最好!
我们是“有所住”了,我们住在“宇宙—生命”整体上,所以“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南先生是在哪里失足的?
南老的根本失足处,便是把佛学当成了“哲学+功夫”。在功夫上,南老有一套,这在他的《如何修证佛法》一书中说得很清楚,有不少是言之有据的,但他不过是想汇合小乘与大乘佛法而已,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们会专门写一本书来论述南老的这一“创造”的。这里不多说。《金刚经说什么?》一书南老又是把佛学当哲学来讲了。
例如,南先生讲法报化三身,就是受了当代西方哲学的影响,基本水平没有超过西方现代符号哲学。南老以“水”为例,说“水”是体,酒、茶诸如此类是用是相。这个提法可以追踪到战国时代的“名家”,很类“白马非马”的例子。非茶、非酒、非海水、非江水的“水”,即作为名相所规定的水是不存在的。是水就应是具象的,凡是相都不是抽象的水。所以南老会说“法身”是哲学概念,如“水”的概念,只是一种抽象,而这种抽象的极致便是柏拉图的“理念”,黑格尔的“绝对理念”。
这和东方文化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佛学的法报化是属“整体与个体”的范畴,南老的法报化是“抽象与具象”的范畴,完全是南辕北辙。在东方文化中,法身也是具象的,不存在抽象的东西,抽象只是思维意识的妄想。“诸相非相”不是完全无相,而是诸相皆是自己,也是如来,二者非一也非二,绝对不能作西方文化的抽象具象解,这样一解,佛入众生心,佛在众生心之类的提法就没落脚处了。
关键是南老不懂“愿力身”的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