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是“常乐我净”。本来可以不讲这些佛学的专用名词,对于一般人确实不好懂,但是对学过两天马克思主义的人来说,问题并不复杂。只是由于多年来佛学理论贵族化了,成了一些大法师、大师们的私产,他们似乎对这些专用名词有特授的垄断权,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越说得云山雾罩,越能吓唬人。在这方面南老是伟大的,他从来不这样做,总是希望把佛学讲得通俗易懂,但是他是以道教思想解佛学,所以也是麻烦层出不穷。
“常乐我净”,依南老的观点,莫过是一种“境界”。“境界”者,心理状态也。其实,“常乐我净”就是我们现在的生活、现实、历史。生活、现实、历史……不管他多么奇特,都必须是因缘合和而显示在“宇宙─生命”系统的窗口——“心”上的。以佛学的观念,在人的眼耳鼻舌身意窗口显示的只是幻相,而不是因缘本身,因缘本身是“宇宙─生命”系统整体的无常运动,这个整体本身“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也可以称之为“常”、“乐”、“我”、“净”。我们引一位儒家的学者观点来说明这一点。
王阳明在《传习录》中说:“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便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复以草为善......”
天地的无善无恶,与人的分善分恶原来是一回事。 那么,我们也就知道了,“常乐我净”与人类众生的“苦、空、无常”本来是一回事,一刀两刃,缺一刃也不是刀。这在佛学中是一个极重要的道理。包括南老在内的许多法师、高僧、学者,往往不由自主地把二者打成两截,说着说着就说偏了。只有一面刃的刀还算刀吗?
“宇宙─生命”系统中生生灭灭的众生,被无常的因缘所左右,恰如山头的火(连火也不是,火的形成也是因缘所致),东风来了西倒,西风来了东倒,风大了就灭得只剩一团烟,当然是“苦”,本身无自性当然是“空”;因缘无常,诸行无常,绝无安定可说。但是正是由于万事万物乃至无量众生是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的“苦、空、无常”的生生灭灭;其整体,“宇宙─生命”系统本身正好是“常乐我净”。“常”者,永恒的无常运动。“乐”,生生灭灭即是生生不息?其乐无穷。净者,无善无恶、无美无丑,只是“至善”。没有它,众生何以生生不息?宇宙何以生气勃勃、繁花似锦?孔子把这种德称为“仁”,是“泛爱众”的“仁”。佛家称之为“至善”、“至德”的阿弥陀佛。中印文化不同,称谓不同,实际含义极为类似。儒家有这种整体观,但缺少辩证运动的观点。佛家关于“莲花”的提法就充满了穿透过去、未来三世的辩证精神。“莲花”生于污泥之中,正是生生灭灭的众生的苦、恶、无常、空,生出了“佛”的西方极乐的“莲花”。“石板上是生不出莲花的”,这句话送给南老正好,他把“常乐我净”当成一种境界,如果真的只是心理上的境界,也是需要那苦、恶、空、无常去滋生的。既然如此,你个人还“善护念”什么?去养成一颗“清净心”吗?如果人“心”真的可以清净,就无异于“青石板”,莲花何处生?
愿力身与业力身
当我们的书写到这里时,人们可能会产生这样的误解,似乎这个世界是不可改变的,人类只能消极忍耐这“苦、恶、空、无常”的人生。如果不愿忍受这种这种境况,就只有奋斗。奋斗有几种:一种是现代人类改造自然的斗争,一种是“善护念”的改造自的修炼,即神通;一种是“善护念”的改造自我心态。纵观今日的人类文化,西方人走的是前一条路,东方人则是走的后一条路。综观今天的社会现状对照历史,西方文化看来是正确的,东方文化中成功的只是那些成仙得道的人们,绝大多数人还是要走西方人的路。于是,就出来了一批东方文化的卫道士们,大声疾呼:红尘翻滚,人类跌到“人欲”“肉欲”的肮脏海洋了,正在毁灭着人类自身!他们希望用东方文化去补充西方文化,或者说用东方文化去改造西方文化。一时之间东西文化的对比研究热闹了,什么“新儒家”“新佛家”,什么“互补说”“碰撞说”……充斥了整个文坛、论坛。
对于这一切我们都表示欢迎、赞赏,但是我们反对人们依自己的一己之见建立什么“理论体系”,甚至说自己说的就是东方文化乃至佛学的真谛。
佛家思想的可贵在于他明白,以“业力身”去改造“业力身”是办不到的。
作为有身有相的“业力身”,可谓之幻相,因缘所成,空无本性,何改之有?何造之有?何“护念”之有?人们“善护”自己的“念”,莫过是一种幻想而已。“苦、空、无常”何以自护?
如果以现代人可以理解的语言说,人也好,其他生命也好,万事万物,皆是在一个巨大的层层相联网络中结构中生存的,在“十方三世网中网”中,一“动”也“动”不了,除随波逐流别无他法。人类苦于不理解这一点,反而更是痛苦。西方现代派哲学所反映出来的西方人的“失落感、隔膜感、绝望感”,是佛学早就发现了的人类无法逃离的苦境,两千年后西方现代派的哲学大师才刚有所体验,并且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怪工业社会,怪大自然的改造,怪宇宙太空,怪上帝遗弃了人类……正如孩子饿了,冷了,全怪父母。
作为以小农的田园经济村社文化为主体的中国人来说,对现代工业社会中人们的深层心理情绪不太理解,认为西方人是无病呻吟,其实对此漠然无知是更大的苦。在这里应该提一下共产党人,虽然他们犯过许多错误,有过许多幼稚,但是他们相信整体的力量,人类只有作为一个整体才是有力量的,分散的个体不如一株草。历史的进步永远是整体的进步,历史越向前发展,人类越会明白这个道理。孔子提出的“克已复礼,天下归仁”正是一个整体模式。“克”者,完成也;“礼”者,和谐也。每个生命充分完成自我,在整体上归复于和谐。天地——“宇宙—生命”系统对生命个体的“仁”便明明显显体现出来了。
孔子提出了一个理想的模式,但对于如何实现这个模式,语焉未详。孟轲继承了孔子的学说,荀况的学说正好可作孟轲的补充。
马克思主义作为学说,与东方文化的古典作家的学说有极类似之处:整体地看历史,历史永远在整体进步。但是如何具体把这个学说落实到社会生活中,看来还有一个艰苦的摸索过程。孔孟学说也是在实践中摸索了数百年,直到隋唐才最后成形的,李世民、李治、武则天三人功不可没。但是现在,这个学说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它只适用于以小农田园经济村社文化的古老中国,对于现代中国并不完全适用。所以,历史在中国选择了社会主义这样一种新的道路。现在的问题是社会主义在中国还有一个摸索过程、成熟过程。再者,由于宋明理学之后,孔孟学说的真谛在中国荡然无存,基本精神完全贵族化、庸俗化了。当代的社会主义者不能直接从孔孟、老庄学说中继承积极而正确的东西。“五四”以后,人们对传统中国文化批判流于粗暴、简单,没有看到有两种截然不同的东方文化。没有看到古典的东方文化有大量的东西与马克思主义是天然的伙伴,不认真吸收东方古典文化的宝贵财富,社会主义在中国就很难最后成熟。
我们的话题看来离《金刚经》太远了,其实并不远。东方文化作为一种极重视“宇宙—生命”系统整体关系和辩证运动的文化,其“有为法”的典型就是孔子的“克已复礼,天下归仁”。即,每个生命充分完成自我,整体自然和谐,天地的至德——“仁”,自然落实到世间。作为“无为法”,《金刚经》提出的“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而灭度者”就是另一个典型。
释迦这个思想在《长阿含经》中就有萌芽,不知是怕弟子们接受不了,还是当时的释迦还没有完全摆脱“四禅八定”的小乘思维,释迦在表达类似于《金刚经》的观点时,在《长阿含经》中的提法是以四禅八定为前提说的。意思是,只要“宇宙—生命”系统中有一个人得了某种禅乐,整个“宇宙—生命”系统就进入这种禅乐,先是人,后是地狱众生、畜生、阿须伦、四天王、忉利天……等等,在命毕后皆会依次来人间修行这种禅乐。
这个观点当然与《金刚经》的大愿有一定的差别,但内在的基本思想是一致的。
第一, 在“宇宙—生命”系统中能有一人修出了某种禅乐, 决不是他一个人的力量,而是“宇宙—生命”系统本有这个特点,即佛学说的“法身本有”,法身本无的东西就不可能出现。
第二,如果“宇宙—生命”系统中生出了一位修成某种禅乐的人,不仅证明这种“禅乐”是“法身本有”,也说明在“宇宙—生命”系统的无常因缘运动中,这种“禅乐”的因缘已经熟了。
第三,这位修成了某种禅乐的人,必然“即踊身上升于虚空中,住圣人道、天道、梵道高声唱言诸贤,当知无觉无观第二禅乐,第二禅乐。时世间人闻此声已,仰语答言:‘善哉,善哉’唯愿为我说无觉无观第二禅乐……”理解这段经文,一定要剔除其象征性的神话外衣,这是古印度文化习惯所使然。“虚空”不是指我们今日的“空中”、“天空”的概念,应是未诉诸于耳鼻眼舌身意成就“幻相”之外的因缘未熟阶段。这种因缘一旦存在,必然成熟。成熟之时,就是众生求之为之说法之时。从因缘到因缘,“幻相”的出现只是作为因缘中的一个过程,一个刹那,一个环节,这便是“无为法”。由于是法身的“本有”在起根本作用,所以不管出现多少曲折最终必然遍一切处,入一切众生心。至于这种因缘入了众生心——“宇宙—生命”系统的窗口——眼耳鼻舌身意,显示为什么样的“幻相”,众生对这些幻相作出什么样的判断,得出什么结论,那是第二义的事, 佛学称之“妄想”。众生的苦的成因就在于这种“妄想”的存在,它是“本来”的扭曲反映,“本来”无苦无不苦之说。
弄清了这个原理,对《金刚经》第三品的“所有一切众生之类……我皆令入无余涅而灭度之。实无众生而灭度者”的道理就好懂了。
所谓无余涅,不是剔除“妄想”,即许多修行人所说的只“护正念”。“念”无正无邪,“念”无妄无不妄,消融到整体中皆是正念,妄自认为是“我、人、众生、寿者”之念皆是妄念。这是佛学《金刚经》辨别正邪、正妄的唯一标准。佛学的无数经典对此都有明确的说法。世间人的正邪观、善恶观只是一种虚妄不实的东西。举一个例子,吃好喝好的,这对佛教徒来讲是恶的一种,粗茶淡饭可饱即可,中国的佛教徒还专门强调“素食”,违背就是大逆不道,就是恶行。其实这些佛教徒不知,若是为了“自己”成为超人式的佛,食素比之食肉是更大的恶行。佛教经文中提到不少魔也是食素的,可见“食素”并不是成佛的标准。你再看《佛说无量寿经》的四十八大愿是如何描绘“西方极乐”人饮食的:“若欲食时。七宝钵器。自然在前。百味饮食。自然盈满。虽有此食。实无食者。但见色闻香。以意为食。色力增长。而无便秽。身心柔软。无所味着。事已化去。时至复现。”注意,四十八愿是对一切众生说的,是“愿”十方三世一切众生,包括“焰摩罗界三恶道中”众生都达到这种“食法”。
释迦把人类的“饮食之美”推到了极致,并且遍愿一切众生皆如此,这个“贪”也就算是很可以的了。但这是“正法”,是“至善”不是恶,不是邪,不是犯戒。
释迦的“灭度”一切众生,令一切众生“皆入无余涅”,就是要求一切因缘回归“宇宙—生命”本体。这种“无余涅”,这种“灭度”的具体化、具象化就是四十八大愿描写的。整个一部《佛说无量寿经》的前半部不厌其烦地描绘这种“愿力”的具体内容,这种“愿力”就是释迦本人真正的存在方式,生命以这种愿力存在就叫“愿力身”,也可以说是“佛身”,入一切处,入一切众生心,但是他的变化却是无穷无尽的,作为因缘中的一个缘分, 随顺众缘,显化诸相,这个“愿力身”本身则是永不变异的。其原因是:
第一, 凡“愿力”皆不是某一个人的大脑所创造的, 能在释迦这个幻相身中显示出来,就应是法身本有,不存在“无中生有”。这个愿准确地说,可以叫“本愿”。
第二,释迦老子能讲出《金刚经》、《无量寿经》,全面系统阐述“本愿”,这也说明“宇宙—生命”系统中,“本愿”的因缘已经成熟,即使不由释迦老子讲出,也会由别人讲出。仔细研究一下道家、儒家的古典学说,你会发现大半都包含了“本愿”的萌芽。孔子说“宇宙—生命”系统对众生“泛爱众”的“仁”,以及孔子关于“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的理想,都应是“本愿”内容的不完备的反映。老子关于“道”的学说则是“本愿”运动的规律性的描述。如果推而远之,其他宗教、学说,关于人类大同、天堂,包括马克思描绘的共产主义的观念,也应是“本愿”的另外一种形式。“宇宙—生命”系统中的“本愿”因缘熟了,谁也挡不住,生命体从思想到实践都必然向这个“矢量”发展。
第三,“本愿”的发展、运动,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需要教育、宣传、传授,成立一个派别、一个宗教。《大方广佛华严经》说:“文殊法常尔。法王唯一法。一切无碍入。一道出生死。一切诸佛身。唯是一法身。一心一智慧。力无畏亦然。随众生本行。求无上菩提。佛刹及众会。所见各不同。诸佛及佛法。众生莫能见。佛刹法身众。说法亦如是。本行广清净,具足一切愿。彼人见真实。明达知见者。随顺众生欲。诸业及果报。各令见真实。佛力自在故。佛刹无异相。如来无憎憎。随彼众生行,自得如是见。”这就是无为法。从正方向说,众生的无量欲望之行,无对无错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美无丑统统形成一个合力,这个合力,可称“矢量”,矢量就是“本愿”。从反方向讲,“矢量”统帅一切“标量”。“本愿”作为因缘,入一切众生心,与众生因缘形成幻相的众缘合和。众缘随生随灭,而“本愿”则是永远如一,凡有缘皆与之相合,“随顺众生欲。诸业及果报”,众生的无常诸行中,真假善恶美丑不管是什么行为都无处不渗透着“本愿”的力量。“各令见真实,佛力自在故”。
第四,“宇宙—生命”系统无来无去,无始无终,无边无端。“本愿”成熟之时,即是众生皆成佛之时。这个道理不太好懂,详细剖解如下:“本愿”是“宇宙—生命”系统的“矢量”,不管众生之缘、之欲显相如何,作为一缘早已都必然归入了“矢量”——成佛。如果把问题倒过来看,众生必然成佛,未成佛这一段的“贪嗔痴慢疑、杀盗淫妄酒”,就只不过是诸佛到人间来游戏一番并普度众生的方便。以这样辩证的观点看,如果从人们可以意识到的历史前进方向来看,“宇宙—生命”系统中发生的一切无非是教化,修行,修炼。我们大可不必对自然科学的进步,西方人的肉欲横行,大发感叹。如果站在“矢量”的终极——西方极乐世界来看, “宇宙—生命”系统发生的一切莫过是西方极乐的诸佛接引众生的方便游戏。那么,真理在哪里?不是没有真理、道德、美这些美好的东西吗?请不要操心,佛的愿力,历史的矢量,会自动淘汰一切邪法、恶法、丑法的,杞人不必忧天。看看今日之世界,“天眼通”、“天耳通”、“神足通”……不正成为普遍的现实吗?至于说到宗教徒们最关心的道德,你看世界大战不正在转化为“奥运会”、“世界杯”诸种赛事吗?不正在转化为自然科学、经济发展的各种竞争吗?和谐中的竞争、 竞争中的和谐, 不正是“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的体现吗?当然这个过程远远没有达到终极,但未来必定会更美好。再说“美”吧,看看今日的人类比起原始人美了多少?看看今日人类的住宅可以和原始人的洞穴茅棚相比吗?只有神经有毛病的人,才会再回到往日茹毛饮血的茅棚中去纳想“清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