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 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而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我们已经多次说过,即便从语文的角度让一位中学语文教师来讲解,第三品也应该是《金刚经》的核心段落,前两品充其量不过是“序分”。南怀瑾先生只是为了让《金刚经》为自己的观点服务,才在第二品大作文章,南先生如果不是以佛学大师面目出现,大概随便哪一位文化人,也会看出他解第二品的牵强附会。佛学一旦成为宗教活动的内容,不由得就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似乎一般的语文知识不能用来解释经文,解释经文只能是某些人的专利,他们可以违背人们的语文常识,把经文反过来倒过去地随意说上一大通。非把所讲的人说得“云山雾罩”,才算心满意足。南老解《金刚经》虽然没有太多的违背常识的东西,比之其他一些人的讲解要好得多,但也存在这方面的毛病。在教内有比此更甚者,一般只能背诵,决不敢讲解,一旦讲解就是犯了弥天大罪,任何人都可以来制止、斥责你。这种学风,是佛教沦落成今天这个样子的重要原因。佛教严格讲就不是一个宗教,释迦时代有的只是精舍,这些精舍来去自由,主要是释迦讲学的场所,很类似中国古代的书院。从《坛经》的传本看,六祖的曹溪庙也当是一个书院式的精舍。马祖等大禅师的庙中会不会如今日这样早晚礼拜、烧香不止呢?百丈禅师的庙也不过是一个半农半读的书院。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佛学俨然成了一个内部等级森严的宗教的支撑点。正是由于佛学学者逐渐宗教化,所以庙的书院性质逐渐消失,学术空气荡然无存。仅存的《五灯会元》可以令我们想见,当年庙院中浓郁的学术探讨之风,人与人之间是谆谆善诱的教导、劝诲、接引。也不知是为什么,如今《五灯会元》给后代留下的全是一团神秘之气。论述禅宗的人都认为禅宗是反形式逻辑思维的。逻辑思维的毛病是明显的,但也没有发展到非出现一种绝对的反逻辑非理性的思维不可。事实上在人类的意识活动中,二者是同时共存的,谁也把他们分不开。而现当代人解禅,几乎全成梦呓,像南老那么明快的很少。但是南老在解《金刚经》第二品时给我们提示的“禅”仍然没有超出心理游戏的水平。为什么人们开悟非得是疑团起而未起那种状态?那种状态哪一刻不是因缘假合的幻相?二者从佛学的角度说实在没有丝毫不同,都是缘起而性空。我以为任何一个稍有独立思考能力而不盲目崇拜的人,都会发现南怀瑾先生解第二品时的牵强,都会发现第三品才是《金刚经》的核心。就是南先生本人如果不沾沾自喜于自己挖掘经文中的“禅意”,也会同意我们的说法。
一句话,学风不正已是佛学界的痼疾,神秘释迦,神秘佛经,神秘祖师,神秘大德,神秘开悟,阻碍了一切可以直通真理的大道。
在我们看来,第三品是《金刚经》的金刚眼,也是佛学的金刚眼,也是佛法、佛教的金刚眼。为了使大家明白这一点,我们还是先随着南怀瑾先生的思路走。
第三品中最最重要的概念是“灭度”、“无余涅”两点,这两个概念是一个意思。现在我们看一下南老对这个概念是如何解释的。这个问题是《金刚经》的关键。
南先生,您在说什么?
南老是大师,佛学水平、儒学水平、道学水平都是大师级的,这几乎是许多人所公认的。其中国语文的水平怕也应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我们反复翻阅了南老关于第三品的上万字解释,始终找不到南老对“灭度”“无余涅”的准确解释,远不如他解释“善护念”这个概念时所下的功夫。我们抄几段:
“清福最难。由此看来,涅翻译成寂灭,虽然包含了清福的道理,但从表面上看来一般人不大容易接受。实际上涅是个境界,就是涅经提出的‘常乐我净’的境界。”也就是说,你找到了这个地方,永远是不生不灭,就是心经说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常乐,永远如此,是一个极乐的世界……”
算了,不往下抄了。关于“常乐我净”的名词解释,我们可以从任何一个佛学小辞典中查到。
这一段话的语病是非常明显的,“虽然……但是……”这个复句,前后意思并无关联。虽然对南老出现这样语病,我们表示遗憾,但为了不干扰主要问题的讨论,我们不去纠缠它。
南老关于“灭度”“无余涅”的解释,在上录的文字中有两个含义:
第一,“包括享清福”;
第二,“涅是个境界”,而且是要“你去找”的境界;
让我们先看一下南老对“清福”的解释吧:
一位拜天者感动了天神,天神问他有何求,此君答道:“我什么都不求,只想一辈子有饭吃、有衣服穿、不会穷。多几个钱可以一辈子游山玩水,没有病痛,无疾而终。”这个天人听了说:“哎唷!你求的这个,此乃上界神仙之福,你求人世间的功名富贵,要官做得大,财发得多,都可以答应你,但是上界神仙之清福,我没法子给你。”
南老,你所谓的“清福”,实在不是什么上界神仙的东西,莫过是最普通最平常的中国农民的人生理想罢了。如果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说,小农的田园经济村社文化的中国农民,他们的人生理想都是这样的,事实上不少中国农民是享过这种清福的。如果人们都去追求这种“清福”,社会会永远停止不前,永远是那种“小国寡民”的状态,“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中国小农的这种人生理想导致了中国第三期文化发展停滞了千年,也导致了近代中国一直大大落后于西方。南老,作为中国人,你还希望中国近百年的悲剧重演吗?
我们是说的佛学,还是远离一点政治吧!我只想问南老一句,享清福,或者想享清福的人,破了“人、我、众生、寿者”四相吗?能“灭度”一切众生之类吗?
我曾经说过南怀瑾先生的“禅”是儒道互补禅,不过这“道”,这“儒”都是后期变了态的“道”、“儒”,被中国小农的村社文化“异化”了的“儒”、“道”,并不是真正的孔孟“儒”、老庄“道”。南先生把“清福”包括在佛家“涅”中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依佛家的观念,清福也好,洪福也好,都是因缘所生法,皆是缘起性空,不存在谁是符合真理的谁是不符合真理的,以及谁对谁错的区别。“清福”、“洪福”也不是哪一个个人可以自由选择的,而是“宇宙─生命”系统整体的因缘所致。
“清福”与佛家的“常乐我净”、“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南老引了谭生的一首诗,并说这首诗有禅宗境界,谭诗说:
线作长江扇作天,鞋抛向海东边。
蓬莱此去无多路,只在谭生拄杖前。
这是不是真有“禅宗”味的诗,我们不去探讨,依我看离六祖的开悟偈有十万八千里,不过是一个道家客的自鸣得意而已。即便如此,与南老大分“清福”、“洪福”的观念也是大相径庭的。“清福”在“谭生拄杖前”,“洪福”也在“谭生拄杖前”,何区别之有?为什么洪福就不是“涅”?“清福”就包括在“涅”之中?还是我那句话,南先生尚还没有脱离他的神仙境界,这只能是说道教的神仙思维与佛家思维有类似的地方,但从根本上讲,双方是差异很大的。佛家连罗汉的涅都否定了,哪里还会把神仙境界当一回事呢?
南先生公开说佛家是“唯心主义”, 这种提法在哲学上是个笑话。 西方哲学的“唯心主义”自有自己明确的界定,根本不能套用到东方哲学中来。在中国哲学的幼稚阶段,人们可以作这样的比附,到了如今大半都明白,在东方文化中精神与物质、主体与客体是不允许分家的,一旦分家就不再是东方哲学。南老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误会,主要是错解了“自性”、“心”这些概念,对于佛家“唯说一心”的理解出现了偏差。佛家所说的妙明真心与人的意识不是一,也不是二啊!在理论上,南老可以比我们讲得更好,但是具体用起来,落实到实践中,南老明显是还没有彻底明白,请看:
“无余涅是佛的境界,是非常彻底的。”这话当然是不错的。再看:
“学佛第一要发愿,大乘佛法如果没有愿力,学佛不会成就的。”
大错了!你能发愿吗? 南老连“愿力”是个什么东西也没有搞清楚, 他以为“愿力”是自己的意识可以随意生发出来的东西。心本无心,是因缘生心呀,南老!人自己主宰不了自己的意识啊!一个人发愿不发愿不是他自己的事,如果没有因缘,连人都不是,他发哪门子愿?如果按佛家的话说,是阿弥陀佛发了愿,十方诸佛(实为众生)才不能不发愿。“宇宙─生命”系统本身若没有“愿力”这个内容,你的愿力从哪里来?既然愿力是“宇宙─生命”系统本体本有的,你发不发又有什么关系?
正因为南老认为“愿力”是意识的事,所以他才会说:
“学佛要这样大的愿力,要度尽一切众生,使他们解脱痛苦与烦恼。痛苦与烦恼是很难解脱的,佛也只告诉我们解脱烦恼与痛苦的方法,解脱是要靠自己,不是靠他力,要佛不过将他成就的方法告诉我们,你要自己修行才行。”(南原书53页第一行)
我劝南老一定要好好学一点马克思主义,不要有一个先入为主的概念,马克思主义是“唯物”的,我们佛学是“唯心”的,二者不搭界。佛学是“无为法”,是宗教;马克思主义是“有为法”,是政治,这都是人为的偏见。
马克思主义者都懂经济基础决定意识形态,没有可以完全脱离一定历史时代的经济基础的意识形态。这种看法与佛学有一定的区别,不能完全作比附,但马克思主义明白“意识”是衍生的东西,根本的东西是历史的整体的实践。
佛学一再告诫我们“意识” 是非因缘非自然的妄想。 但是我们看到南老解释“愿力”,释迦的“发愿”是意识活动,众生也是用“意识”去理解释迦的愿力,学着他那样发愿,并学习他的修行方法,从而解脱自己。
注意释迦是说的“无为法”,谁如果认为他有法可说就是“谤佛”,南老作为一个佛教徒,你是明目张胆在“谤佛”啊!嘻嘻!南老你“谤”了佛也是不会下地狱的,因为释迦早就令“你”灭度了,他早已是佛了,今日谤谤佛,也莫过是佛与佛之间的“斗嘴”游戏。
南先生,你会得么?
我们不习惯给别人“打禅”,那种故弄玄虚的东西只是一种无聊的游戏(我不是说禅宗是游戏)。
我们提醒南老注意,如果剔除宗教偏见,不把佛学理解为禁欲主义的东西。你是熟悉人类史的,三千年前的人可以和今天人的生活相比吗?茹毛饮血的原始人能享受坐飞机、坐汽车的快乐吗?古代的帝王有电话可打、有电视可看吗?
“痛苦和烦恼”古代人与现代人都有,但具体内容一样吗?请注意绝大部分现代人是不懂得南老所说的“释迦教给”我们的克服痛苦与烦恼的办法的,但是他们毕竟不同于古代人。古代人连吃喝住行都要发愁的痛苦,大部分现代人没有;起码在今天的人类社会再也没有无处避风雨的痛苦了。
住着别墅、坐着汽车、吃着色香味俱全的饮食,大喊“苦啊!苦啊!”实在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游戏。
我要再一次提醒南老与人们注意,自释迦“发愿”之后的二千五百年,人类社会的进步是过去三百万年无法比拟的。人们的修行“自力”干了些什么?还是人类的的贪欲和劳动管用。
释迦给我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既发了愿,但又说是“无为法”,让我们看不见也摸不着。对于拘泥于人相、我相、众生相、寿者相的人们,我们实在拿不出什么证据来说明释迦“无为法”的威力。南老也尽可为“意识”的“自力”大唱赞歌。
不过,我们还是要说释迦作为个体人,他什么愿也发不了。《金刚经》中第三品的“愿力”根本不是他发的,他不过是个传声筒。但是,我们也不认为南老所说的释迦仅仅是个教育师、教育家。
南老是不满朱熹的,但自己与朱熹走了一条路。朱熹把孔子对“宇宙─生命”系统的把握,全变了修行的教条,南老也把《金刚经》变成人们善护己念的教条。东方文化正是在这种大转向中衰败的。这个历史的教训太沉痛了。
几个基本概念的辨析
第一,“众生”。这在佛学中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概念。谁明白了“众生”这个词谁也就明白了东方文化的真谛。“众生”当然是实指我们今日所见到的各类动植物,但也包括整个物质界,“众生”是以一个“生”字来辨析的概念。万事万物在我们的“心”——“宇宙─生命”系统的窗口里“生而灭”、“灭而生”,永不停歇,永无止境,所以谓之“众生”,即释迦所谓的十二类众生。南先生给我们讲十二类众生,把鬼、走火入魔都算上了,这不是什么错解,但也不是正解。南先生太相信他的功夫,无时无刻不想告诉人们他老人家有特异功能,可以见鬼,也可以鉴别走火入魔的修行者,他最感兴趣的是“出神”不“出神”的问题。读者于此一定要小心,千万别因此便认为具有了这种功夫就是有修有证。我见过不少人,他们学佛学道,不太关心经文本身,就是关心也只是希望在经文中寻找到一种一蹴而就的“法”,令自己成为超人。至于有人给他讲真正的佛学,他总是抱着怀疑态度,因为他们相信“有修有证”的人,他们所谓的“证”。也就是南先生所谓的“证”。实际上就是神通。这些人最喜欢的便是南先生所谓的“出神”不“出神”之类的玩意。这种意识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整个东方文化,东方文化多年停滞“不前”就是由于有的人因为出不了“神”望而却步,有的人希望出神而白费精神,以至精神分裂。我们告诉大家,对于人来讲,神通也好,非神通也好,日常生活也好,科学研究也好,出鬼也好,出神也好,莫过是你这“窗口”——心生了什么又灭了什么,一个接一个,或千千万万齐生齐灭,莫过是众“生”的生灭相,“生”与“生”相之间无高无下,无神无不神。你坐在窗口边望着窗外,鸟飞,云渡,帆移,柳摇,车行,人奔,一幕幕生了又灭、灭了又生。所谓神通也莫过是窗口改电视。电视中的影相,生了又灭,灭了又生,也谓之“众生”。电视与窗口何异之有?用佛学的观念说一个“窗口”一个“荧屏”就是一个佛世界,并无神秘,并无差别。
现代人不太容易追踪先民的思路,这是由于二者的思维习惯不太一样,我们不要以当代人主客分家、精神物质分家的思维习惯去理解古人的思路,尤其是儒、道、释三家创始人的思路。不过,错了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问题的关键在于不要由于思维习惯的差异而认为古人真的热衷于什么神通,真的以为“出神”不“出神”有什么了不起的,真的认为有什么彼岸天堂。东方文化的三家创始人,对这些东西与我们现代正常人的观点差不了太多。他们与我们的差异是,不去断然否定这些东西,他们认为这些东西即便存在,也莫过是心——“窗口”显示出的一种较为奇特的生生灭灭的幻相,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出神”与“出恭”没有什么不同。宏扬东方文化决不能宏扬这一类近似巫术迷信的东西,把人们引入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