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对,赫蒂小姐,”杰拉尔德说,“就只耽搁你们一分钟。一会儿我们就到十二棵橡树庄园了,那儿的人无论老少,都想要知道马的事呢。唉,可是像你母亲这样一位漂亮的夫人对买她几匹马却那么小气,真叫我痛心。哎,你的爱国心上哪儿去了,塔尔顿太太?难道邦联对你一点意义也没有吗?”
“妈,”小贝特西叫道,“兰德坐在我衣服上,把我的衣服都弄皱了。”
“好了,把兰德推开,贝特西,别闹。喂,听我说,杰拉尔德·奥哈拉,”她反驳道,气得眼睛直冒火星。“别拿什么邦联来压我!我认为邦联对你我的意义没什么两样,我有四个儿子在骑兵连,你可一个也没有。我的儿子能自己照顾自己,我的马却不能。倘若我知道我的马拨给我认识的小伙子骑,拨给有良好教养的上等人骑,我就心甘情愿把马献出来,白给。我将毫不犹豫。但是如果把我的宝贝马儿让那些骑惯骡子的乡巴佬和穷白佬去摆布,那可没门儿,先生!一想到我的宝贝马儿背上被人骑出鞍伤,又没人好好喂养,我就会做噩梦。你以为我舍得让些愚昧无知的笨蛋骑我娇嫩的宝贝,勒得马嘴一道一道,揍得它们垂头丧气吗?唉,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行,奥哈拉先生,你是出于一片好意才要我的马,不过你最好还是到亚特兰大去买些老马给那些乡巴佬骑吧。他们是根本分不出好坏的。”
“妈,我们可以走了吧?”卡米拉问,她也和大家一样不耐烦起来。“你明明知道,反正到头来你还是得把你的宝贝给他们的。等爸还有几个哥哥说上一通邦联需要马之类的道理后,你就会哭上一场,乖乖放手的。”
塔尔顿太太咧嘴一笑,抖了抖缰绳。
“我决不会做那种事,”她说着轻轻用鞭子在马身上碰了一下。马车就一驶而过了。
“人倒是个好人。”杰拉尔德说着戴上帽子,骑回到自己的马车边。“走吧,托比。我们会跟她磨嘴皮子,直到她把马给我们。当然,她说得也对,也对。要不是上流人就没资格骑马。只配去当步兵。不过县里没那么多庄园主的子弟,可惜凑不成一个骑兵连。你说呢,小丫头?”
“爸,请你在我们后面骑,要不就在前面骑。你扬起那么多尘土,我们都呛死了。”斯佳丽说,她感到自己再也受不了这种谈话。让她不能集中精力好好想想,而她急着要趁到十二棵橡树庄园前,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打扮一下容貌,好弄得动人些。杰拉尔德听话地用靴剌踢了下马,在一片红尘中去追赶塔尔顿家的马车,好继续谈他的马经。
过了河,马车就开始爬山。还没看见十二棵橡树庄园,斯佳丽就远远瞧见一缕青烟在高高的树顶上袅袅升起,闻到烧山核桃木以及烤猪肉、烤羊肉的混合香味。
烤肉的火坑从昨晚起就用小火慢慢焐着,如今一个个长槽里都是玫瑰红的余烬,铁叉上的肉在上面翻来翻去,肉汁一滴滴掉下来,掉进炭火里咝咝直响。斯佳丽知道这股有香味的微风是从那幢大房子后的橡树林里吹过来的。约翰·韦尔克斯家总是在通向玫瑰园的缓坡上举行烧烤野宴,因为这是一片舒适的林荫地,比卡尔弗特家举行烧烤野宴的地方可舒服多了。卡尔弗特太太不喜欢烧烤食品,还说那股气味会残留在屋子里好几天,所以她家请客常在离屋子两三百步远的平地上,没遮没盖,客人都被晒得发昏。不过约翰·韦尔克斯的好客是全州闻名的,他对举办烧烤野宴是真正的内行。
野宴用的木板长桌总是摆在最茂密的树荫下,上面铺着韦尔克斯家最精致的桌布,两边放着没有靠背的长条凳,还从屋子里拿来些椅子、膝垫、靠垫散放在林中空地上,给那些不喜欢长条凳的人坐。烤肉的长坑跟客人相隔距离老远,免得烟味熏人。坑上面烤着肉,大铁锅里发出烤肉调味汁和布伦斯维克炖菜的新鲜香味,韦尔克斯先生经常派上至少十二个黑人,托着盘子忙着跑来跑去伺候客人。谷仓后面往往另有一个烤肉坑,供宅内仆人、客人的车夫和使女使用,吃的是玉米饼、红薯和猪肠,猪内脏是黑人最爱吃的一道好菜,再加上时令的西瓜,尽够他们饱餐一顿了。
那股股烤鲜猪肉的香味一传来,斯佳丽就不由甚是喜欢,皱起鼻子闻了闻,心想但愿肉烤好时她会有点胃口。事实上,她吃得那么饱,又勒得那么紧,真怕自己随时都要呕吐呢。那样就糟糕了,因为只有老头儿和老太太呕吐才不用担心人家指责。
他们爬上了山坡,那座白房子就以完美匀称的雄姿展现在她眼前,高高的圆柱,宽宽的阳台,平平的屋顶,美得如同一个自恃魅力无穷、倾国倾城、落落大方的美人儿。斯佳丽爱十二棵橡树甚至胜过爱塔拉,因为这儿有一种庄重的气派,而杰拉尔德的房屋就没这种氛围。
弯曲宽阔的车道上已经停满了马匹和马车,客人纷纷从马上、车上下来,跟朋友打招呼。咧着嘴直笑的黑人遇到宴会老是那么劲头十足,正把牲口牵到谷仓空场上,先卸鞍解辔,解下挽具。成群的孩子,有白人的,也有黑人的,在葱绿的草坪上跑着闹着,一边玩造房子、捉迷藏的游戏,一边夸口说他们要吃多少多少。从屋前通到屋后的那条宽敞的过道里到处都挤满了人,奥哈拉家的马车停在前面台阶上时,斯佳丽看见姑娘们穿着衬着裙架的裙子,个个花枝招展地正从通往二楼的楼梯上上下下,互相搂着腰靠在精巧的栏杆扶手上,笑着与下面过道里的小伙子们打招呼。
透过开着的法式长窗,她看见年纪大些的妇女都坐在客厅里,一身黑绸衣显得十分稳重,她们摇着扇子,谈天说地,谈论最近的婚嫁动态。韦尔克斯家的管家汤姆手托银盘,匆匆走过过道,一面鞠躬微笑,一面给那些穿着淡黄夹灰色的裤子和细麻布镶褶边衬衫的小伙子送上一只只高脚酒杯。
前阳台上阳光明媚,上面挤满了客人。是啊,整个县的人都在这儿了,斯佳丽想。塔尔顿家的四兄弟和他们的父亲靠在高高的圆柱子上。孪生兄弟斯图特和布伦特并排站着,照例形影不离。博伊德和汤姆跟着他们的父亲詹姆斯。卡尔弗特先生在他那个北方婆娘身边站着,那婆娘虽说已在佐治亚州生活了十五年,似乎还是格格不人。大家对她都很有礼貌,也很客气,只因大家都替她惋惜,不过大家谁也没忘记,只怪她投错了胎,走错了路,不该到卡尔弗特家当孩子的女教师。卡尔弗特家两个小伙子赖福和凯德陪着打扮得靓丽时尚的金发妹妹凯瑟琳,正在跟黑脸的乔·方丹和他美丽的未来新娘萨丽·芒罗开玩笑。亚力克·方丹和汤尼·方丹在迪米蒂·芒罗耳边说着悄悄话,惹得她不断地傻笑。那儿还有几家是从十英里外的洛夫乔伊来的,也有从费耶特维尔和琼斯博罗来的,甚至还有从亚特兰大和梅肯来的几家人。屋子里似乎挤得满满的,一片吵吵嚷嚷的说话声、大笑声、咯咯声和女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约翰·韦尔克斯站在门廊的台阶上,一头银发,腰板笔直,流露出一种从容不迫的魅力和殷勤,就像佐治亚夏天的太阳一样温暖不衰。他身边站着哈妮·韦尔克斯,人们叫她哈妮(Honey)是因为她不管对谁,对父亲也好,对田里干活的也好,说起话来都那么亲热。在迎客时她却忸怩不安,只会傻笑。
哈妮那副恨不得让眼前每个男人都为之倾倒的露骨急相,跟她父亲那沉着的神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斯佳丽想,或许塔尔顿太太刚才说的话还是颇有道理的。韦尔克斯家男人的容貌确实有家族特征。约翰和阿希礼的灰眼睛都有浓密的橘黄色睫毛,到了哈妮和她姐姐印第亚脸上,睫毛就稀疏色浅了。哈妮没有眼睫毛的怪模样就像只兔子,而印第亚也只能说是姿色平平。
此时哪儿也见不到印第亚,但斯佳丽知道她大概是在厨房里给仆人作临场指导。可怜的印第亚,斯佳丽想,打从她母亲去世后,她管家遇到了那么多麻烦事,忙得她根本没机会找到除了斯图特·塔尔顿以外的别的情人,要是斯图特认为我比她漂亮,那当然不能怪我。
约翰·韦尔克斯走下台阶,伸出手来扶斯佳丽。从马车上下来时她看见苏埃伦在嘻嘻傻笑,就知道妹妹已经从人堆里认出了弗兰克·肯尼迪。
我找不到比那个老处男更好的情人才怪呢!她一面鄙夷地想着,一面踩到地上,含笑向约翰·韦尔克斯道谢。
弗兰克·肯尼迪匆匆赶到马车边来扶苏埃伦,苏埃伦一下子神气起来,斯佳丽看见她那副德行恨不得给她两耳光。弗兰克·肯尼迪在全县可能比任何人的地都多,他可能还有一副好心肠,但这两点都微不足道,因为事实上他都四十岁了,身子瘦弱,神情呆板,嘴上稀稀拉拉几根姜黄色的胡子,性情像老处女,喜欢大惊小怪。不过,想到自己的计划,斯佳丽就按捺住心里的蔑视,对他粲然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他突然站住,一只胳臂伸向苏埃伦,而眼睛却骨碌碌地看着斯佳丽,乐得手足无措。
斯佳丽嘴里虽在跟约翰·韦尔克斯聊天,眼睛却在人群里寻找阿希礼,但他不在门廊里。她听到有十来个声音在向她打招呼,斯图特和布伦特也向她迎面走来。芒罗家的姑娘跑过来看着她的衣服连声惊叹,她一下子成了各种声音包围的中心,大家的吵声越来越大,都想盖过这片闹声,让人听清自己的话。可阿希礼在哪儿?还有玫兰妮和查尔斯?她四下看着,还朝过道里那伙高谈阔论的人里寻找着,一面又尽力掩饰着别让人看出来。
她就这么边谈笑着,边朝屋子和院子里的人扫上几眼,无意中眼光落在一个陌生人身上,那人独自站在过道里,带着冷冷的傲慢神气凝视着她,使她顿时心情复杂,一种是因自己让男人着了迷而感到的女性特有的得意,一种是生怕自己这件衣服胸口开得太低了而感到的窘迫。他看上去相当老气,少说也有三十五岁了,个儿高大,身材魁梧。斯佳丽心想她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肩膀这么宽,肌肉这么发达,发达得几乎不像斯文君子了。她眼光与他的眼光相对时,他微微一笑,修得短短的黑胡子底下露出兽齿般的白牙。他长着一张海盗般的黑脸,眼睛乌黑狂放,就像海盗在打量要凿沉的大帆船,或要强奸少女时的眼光。他对她微笑时一副厚颜无耻、满不在乎的神情,嘴边流露出一丝玩世不恭的幽默,斯佳丽不由倒吸了一口气。人家用这种眼光看她,她理应有一种受了侮辱的感觉,可她偏偏没感到受了侮辱,所以不免又生自己的气。她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但无可否认,他那张黑脸是世家子弟的长相。丰满的红嘴唇上瘦瘦的鹰钩鼻、高高的额头,还有分得很开的眼睛,都显示出这一点。
她没理会他的笑,只顾往别处看,这时有人在叫院野瑞特!瑞特·巴特勒!到这儿来!我要让你见识一下佐治亚心肠最硬的姑娘。”听到这他就将身子转了过去。
“瑞特·巴特勒?”这名字好熟啊,不知怎么的,好像跟什么风流韵事有关,但由于她一门心思在阿希礼身上,也就丢开了这个念头,没再往下想。
“我得到楼上去整理整理头发,”斯图特和布伦特正想法把她从人群里强行拉出来,她跟他们说,“你们兄弟俩可得等着我,可别跟别的姑娘跑开了,不然我可要火了。”
她看得出今天要是跟别人调情的话,斯图特那里大概不大好对付。他一直在喝酒,一脸想找碴的蛮横神气,她凭经验就知道要有麻烦了。她在过道里停了一下,跟几个朋友说了说话,还跟刚才从屋子后面过来的印第亚打了个招呼。印第亚头发蓬乱,额头上冒着汗珠。可怜的印第亚!头发和睫毛长得那么稀淡就够糟的了,加上下巴突出,说明脾气固执,还不到二十岁就活像个老处女。她不知道印第亚是否因她夺走了斯图特而痛恨她。很多人都说印第亚仍然爱着他,不过你永远也摸不准韦尔克斯家的人脑子里在想什么。她就是真的怨恨她,也决不会流露出什么来,对斯佳丽还是和以前一样,若即若离,礼貌周到。
斯佳丽满面春风地跟她说了几句话后,就移步踏上宽阔的楼梯。她正走着,背后有个声音在羞怯地喊她的名字,她回头一看,原来是查尔斯·汉密顿。他是位漂亮的小伙子,白皙的额头上乱蓬蓬地披着一堆柔软的棕色鬈发,眼睛是暗棕色的,清澈温柔,如同长毛牧羊犬的眼睛。他穿着讲究,深黄色的裤子配着黑色上衣,镶褶边的衬衫上系着最阔、最时髦的黑领带。她回过头来,见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红晕,因为他在姑娘面前总难为情。像多数怕羞的男人一样,他非常喜欢斯佳丽这种轻松活泼、一贯无拘无束的姑娘。过去她对他至多只是客客气气敷衍一下,因此当看到她满面春风地与他打招呼,还伸出两只手给他,他几乎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了。
“咦,查尔斯·汉密顿,是你这个美男子呀!我敢说你大老远从亚特兰大赶来就是存心让我伤心的吧!”
查尔斯激动得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一味拉着她暖乎乎的小手,盯着她那双飞舞的绿眼睛。人家姑娘对别的小伙子就是这样说话的,可从来就没对他这样说过。他一直没弄懂,姑娘们老是把他当小弟弟看,虽然客气,可从来不屑于跟他开玩笑。他总是希望姑娘们能跟他打情骂俏,她们对那些相貌不如他漂亮、家产不如他的小伙子就是这样的。谁知偶尔真有人跟他这样说话,他偏偏又想不出什么词来回答,只有怪自己笨嘴拙舌活该受罪。事后他又通宵难眠,翻来覆去地想着他本来可以施展的种种献媚手段。然而他很少再有机会,因为姑娘们试过一两次后就不再理他了。
他跟哈妮有过一种默契,等到明年秋天他继承了家产就结婚,可是即使对哈妮,他也是羞怯而寡言。有时,他也有种不够豁达的感觉,认为哈妮那种卖弄风情和特有的做法并不是他的光彩,因为她只要见到小伙子就表现出如痴如醉的样子,他想,任何男人只要给她个机会,她都会使出这一套吧。查尔斯想到不久就要跟她结婚了倒并不兴奋,因为从他爱看的书中他深刻地领悟到,恋爱的人内心必定会激起狂热的浪漫感情,可她一点也没让他感到这种感情。他一直渴望有个美丽、调皮、热情奔放且大胆的姑娘爱上他。
这不是吗,斯佳丽·奥哈拉正在挑逗他,说他是来让她伤心的呢!
他拼命想找些什么话说,就是想不出,他默默地祝福她,因为她一张嘴就说个没完,他也就用不着说话了。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啊!
“好了,你就在这儿等我回来吧,待会儿我要跟你一起吃烤肉。你可别跟其他姑娘一起走开,因为我醋劲大着呢。”瞧她那神态,一边一个酒窝,朱唇一启,竟说出这么令人难以置信的话来。一边说着话绿眼睛上两排活泼的黑睫毛还一本正经地不住闪动呢。
“我不会走开的。”他总算缓过气来了。他做梦也想不到她正把他当做一只等着任人宰割的牛犊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