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折扇轻轻地拍拍他的胳臂,转身正要上楼,又一次看见那个叫瑞特·巴特勒的人,他正独自站在离查尔斯几步远的地方。显然他已经偷听到了全部谈话,因为他朝她咧嘴直笑,就像猫见了腥那样不怀好意,而且又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光里完全没有她常见的那种敬意。
“活见鬼!”斯佳丽气得用父亲常用的一句诅咒,暗自说道,“他那眼光就像一就像他看着我赤身裸体的模样似的。”她把头往后一扬,径自走上楼。
在放着舞衣的卧室里,她看见凯瑟琳·卡尔弗特正对着镜子梳妆,一边还咬着嘴唇,好添上些血色。她肩带上插着几朵和脸蛋相配的鲜玫瑰花,那双矢车菊般的蓝眼睛兴奋地不停转动着。
“凯瑟琳,”斯佳丽说,一面把自己衣服的胸部往上拉了拉。“楼下那个叫巴特勒的讨厌鬼是个什么人?”
“亲爱的,你不知道?”凯瑟琳兴奋地悄悄说,一面注视着隔壁房间,迪尔西正跟韦尔克斯家的奶妈在那儿聊天呢。“我真想象不出来韦尔克斯先生看见他来这儿心里是什么滋味,不过他不是到这里来的,他是去琼斯博罗看肯尼迪先生的一谈有关棉花买卖的事吧一当然,肯尼迪先生只好带他一起来了。他总不能把巴特勒搁在那儿一走了之啊。”
“他怎么了?”
“亲爱的,他不受欢迎!”
“真的!”
“可不是嘛。”
斯佳丽默默地把这话玩味了一下,因为她还从来没跟任何不受欢迎的人在一起待过呢。这真太剌激了。
“他干了什么?”
“哦,斯佳丽,他名声坏极了。他叫瑞特·巴特勒,是查尔斯顿人,他家也是当地名流,但他们家里人连话都不跟他说。卡罗·瑞特去年夏天跟我讲过他的事。他跟她家没什么亲戚关系,不过他的事她全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被西点军校开除的。想想看!起因太不堪了,卡罗也不便去打听。后来又出了他甩掉人家姑娘弃而不娶的事。”
“讲来听听!”
“宝贝,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去年夏天卡罗就把这事全告诉我了,要是她妈知道这事卡罗都知道的话真会气死的。是这么回事,这位巴特勒先生带了个查尔斯顿姑娘出去乘马车兜风。我不知道那姑娘是谁,可心里总有些怀疑,她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否则就不会在傍晚时独自一人跟他出去。后来,乖乖,他们竟在外面待了几乎一整夜,临了步行回家来,说什么马跑了,马车摔坏了,他们在树林里迷了路。你猜后来怎么着一”
“我猜不出来,告诉我吧。”斯佳丽急切地说,心里尽往坏处想。
“第二天他不肯娶她了!”
“哦。”斯佳丽说,心里的希望落空了。
“他说他不曾一一嗯一一对她怎么样,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应该娶她,姑娘的哥哥少不得提出与他决斗,可巴特勒先生说他宁可被打死也不娶一个蠢货。他们就此来了一场决斗,巴特勒先生一枪打中对方,把他打死了,于是巴特勒先生只好离开查尔斯顿,现在大家都不欢迎他了。”凯瑟琳得意扬扬地刚说完,正巧迪尔西回屋查看由她照管的衣服。
“她有过孩子吗?”斯佳丽在凯瑟琳耳边小声问道。
凯瑟琳摇了摇头。“不过她还是照样给毁了。”她轻声回答。
但愿阿希礼能听我的,斯佳丽突然想到。他是位正人君子,不会不娶我的。但不知怎么的,她情不自禁地对瑞特·巴特勒产生了一种尊敬感,因为他拒绝娶一个傻姑娘。
斯佳丽坐在屋后处于一棵大橡树的树荫中的一只花梨木高脚凳上,衣服上的荷叶边和褶边四周堆得如同起伏的波涛,下面露出两英寸摩洛哥羊皮绿舞鞋,要不失身份大家闺秀只能露出这么点儿。她手里托着个盘子,里面的东西几乎没动过,有七位骑士围在她身边。烧烤野宴已经进人高潮,暖烘烘的空气中充满了欢声笑语、银器跟瓷器的碰撞声,以及烤肉和肉卤的浓烈香味。有时风向一转,烤肉的长火坑那边就会有阵阵烟雾飘到人群里来,那些太太小姐就会立即故作惊慌地尖叫起来,拼命挥动棕榈叶扇。
年轻的小姐多半都跟男伴坐在桌子边的长条凳上,但斯佳丽明白,一个姑娘身边只有两个座位,只能一边坐一个男伴,所以她特意没坐桌边,这样身边就可以尽量多围坐些男人。
结了婚的女人都坐在凉亭里,她们的黑衣服在这缤纷色彩和欢乐气氛中显得端庄大方。妇女们不论年龄大小,总是聚在一起,以躲开那些明眸皓齿的小姐、公子的笑声,因为在南方,结过婚的女人就不算美女了。上自自恃年纪大、公然打起嗝来的方丹家老奶奶,下至因初次怀孕正忍受着不要呕吐的十七岁的爱丽思·芒罗,个个全都在交头接耳,一再讨论家谱和产科方面的事,把这种聚会变成了既有趣又有益的活动。
斯佳丽用蔑视的眼光看着她们,觉得她们活像一群胖老鸦。结过婚的女人从来就没什么乐趣。她没想到如果她嫁给阿希礼,她也会自动到凉亭里或者前客厅里跟穿着暗淡色调绸缎衣服的庄重妇女在一起,也跟她们一样态度严肃、衣着暗淡,就此跟玩笑嬉戏无缘了。和大多数姑娘一样,她的想象力也只到结婚的圣坛为止,仅此而已。再说,眼下她心里很不高兴,没心思去想那些玄乎的事情。
她垂下眼帘,讲究地抿着一薄片热松饼,一副没胃口的斯文像,黑妈妈见了一定会大加赞许。尽管向她献殷勤的人多不胜数,但她心里可从来没这么痛苦过。她昨晚对阿希礼的计划不知何故竟已经完全失败了。她已经吸引了几十个向她献殷勤的男人,就是没吸引住阿希礼,昨天下午的种种恐惧现在又重新向她袭来。她心跳得快一阵慢一阵,脸蛋也红一阵白一阵。
阿希礼并没打算到她这边来凑热闹,事实上她到这儿后就没单独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从他们刚见面打了下招呼之后连一句话也没说过。她到后花园时,他上前来欢迎过她,但那时他一手还挽着玫兰妮,玫兰妮的个头简直还不到他的肩膀呢。
她是个娇小玲珑、弱不禁风的姑娘。从外表看就像个穿着母亲的大裙子的孩子,那双大大的棕色眼睛里流露出羞怯而几乎惊惶的神情,看上去更容易让人把她当作孩子。她有一头拳曲的黑发,却古板地罩在发网里,一丝不乱。再加上前额梳着V形发尖,脸蛋更像颗鸡心了。两边颧骨很宽,下巴颏儿太尖,这张脸虽然娇怯可爱,但是缺乏迷人的魅力,而且她又不会女性那套媚人花招好使人忘记她姿色的不足。她看上去像泥土一样纯朴,像面包一样平凡,像泉水一样清澈。虽然她长相平平、身材矮小,但她的举止端庄稳重、楚楚动人而又老气横秋,看着远远不止十七岁。
她穿着一件灰色蝉翼纱裙,配着樱桃红的缎带,用波浪似的裙摆和褶边来掩饰她还没发育好的身体。那顶饰有樱桃红长飘带的黄帽子把她奶白色的皮肤衬托得红红润润。两个沉甸甸的耳坠,吊着长长的金流苏,垂在用发网整整齐齐兜着的鬓角边,紧挨着那双棕色的眼睛,晃晃悠悠,她的双眸幽幽闪亮,犹如冬天森林里两泓池水中的黄叶在平静的水面上泛着光。
玫兰妮羞怯地笑着跟斯佳丽打招呼,对她说这身绿衣服真漂亮,斯佳丽简直不知如何才能同样不失礼节地回答,她一心只想着跟阿希礼单独说说话啊。从那一刻起,阿希礼就离开其他客人,坐在玫兰妮脚边一张凳子上,跟她说悄悄话,并露出斯佳丽喜欢的那副能催人人眠的笑容。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他这么一笑,玫兰妮的眼睛里也出现了一点点光彩,因此连斯佳丽也只好承认她看上去似乎漂亮些了。玫兰妮望着阿希礼时,内心热血沸腾,那张平庸的脸也发亮了,如果说脸上能流露出一颗爱心的话,这会儿从玫兰妮·汉密顿的脸上就能看见。
斯佳丽尽量不朝这两个人看,可是办不到,每往他们那儿看一眼,她就加倍地跟她的骑士们欢闹,嘻嘻哈哈,大着胆子瞎扯,瞎开玩笑。只要有人恭维她,她就扬起头,弄得耳环直晃悠。她说了好多遍“乱弹琴”,宣称他们谁都没一句真话,还发誓说不管男人对她说什么话她都决不相信。但阿希礼似乎一点也没注意她。他只是仰望着玫兰妮,自顾自地谈下去,玫兰妮低头看着他时,那神情就像她属于阿希礼已成事实。
斯佳丽痛苦极了。
在外人眼里,这样一个姑娘是决不会痛苦的。她无疑是烧烤野宴上的一朵花,人们注意的中心。她在男人中引起的轰动,加上其他姑娘心里的妒火,要是换了在平时准会让她非常满意。
查尔斯·汉密顿,由于得到了她的青睐,胆子也壮了,他稳稳地坐在她右面,不管塔尔顿兄弟俩怎么用力推挤他,他也不肯挪动位子。他一手拿着她的扇子,另一只手拿着自己那盘没动过的烤肉,死也不朝哈妮看一眼,哈妮似乎差点就要掉眼泪了。凯德姿态优雅,懒洋洋地靠在她左边,一面拉拉她的裙子引起她的注意,一面两眼冒烟,直盯着斯图特。他跟这对孪生兄弟之间的气氛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大家都说了些难听的话。弗兰克·肯尼迪拼命忙活,四处张罗,在橡树树荫下和餐桌之间来回奔跑着,不断取些好吃的来给斯佳丽,仿佛那儿没有十几个仆人专供差遣似的。因此,苏埃伦早已憋了一肚子气,觉得忍无可忍,也顾不得小姐身份,对斯佳丽怒目而视。小卡丽恩也要哭了,因为尽管斯佳丽早上对她说过些令她鼓舞的话,但布伦特却只对她说了声“你好,小妹妹”,又仅拉了拉她头发上的缎带,转过身就一心放在斯佳丽身上了。平时他那么亲切,对她随和而恭顺,使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还偷偷梦想有朝一日,等她梳拢头发,穿上长裙,就把他当作自己真正的情人呢。但从这儿看来斯佳丽已经把他拉过去了。方丹家两个黑不溜秋的小子汤尼和亚力克也变了心,芒罗家两个姑娘虽然委屈,倒并没流露出来,但他俩竟往圈子里边靠,想挤掉别人,抢占一个靠近斯佳丽的位置,看到这副德行,她们不禁大为恼火。
她们高深莫测地抬起眉毛,向赫蒂·塔尔顿递了个眼色,表示对斯佳丽行为的不以为然。对斯佳丽只能用“放荡”这个词。这三位小姐不约而同地举起带花边的阳伞,推说已经吃饱了,谢谢,便顺便用手指轻轻碰一下身边挨得最近的男人的胳臂,娇喊着要去看看玫瑰园、泉水和凉亭。这种有条不紊的战略撤退,对当事的女人来说,或就局外的男人看来都不算失败。
斯佳丽看着三个倾倒在她脚下的男人被拖走,去探访那些姑娘从小就熟悉的园林亭台,不由得格格直笑。她策略地偷眼看看阿希礼注意到没有。他正抚弄着玫兰妮腰带的两端,仰着头朝她微笑。斯佳丽顿时心如刀绞,恨不得去抓玫兰妮那身象牙般的皮肤,抓出血来才痛快。
她的眼光刚离开玫兰妮,就又碰上了瑞特·巴特勒的目光,他没跟大家混在一起,而是站在一边跟约翰·韦尔克斯聊天。他一直在注视着她,但等她看着他时,他就放声大笑。斯佳丽心里很不安,总觉得在场的人中只有这个不受欢迎的人知道她表面上纵情嬉闹,骨子里实则有心事,并以此来耍弄她。她真恨不得也抓他几下才解气。
“如果我能熬过这场野宴,坚持到下午,”她想,“趁所有的姑娘都上楼去养精蓄锐睡午觉,晚上好玩的时机,待在楼下,找阿希礼谈谈。他肯定已经注意到我是多么受人欢迎了。”她又抱着另一种聊以自慰的希望院野当然,他得关心玫兰妮,因为,她毕竟是他表妹,她根本不讨人喜欢,如果他不照应她,她就要成没舞伴的人了。”
一想到这儿,她的勇气又来了,她在查尔斯身上下了加倍的工夫,他那双渴望得到她的棕色眼睛闪闪发亮。这一天对查尔斯来说真是太妙了,就像在做梦一样,他竟一下子就爱上了斯佳丽。有了新欢,哈妮自然黯然失色。哈妮是只叽叽喳喳的麻雀,斯佳丽却是一只光彩照人的凤凰。她挑逗他,护着他,问他一些话,又自己来回答,因此他一句话也不用说就显得很聪明。其他小伙子看见她明显对查尔斯有意,不禁感到既迷惑又恼火,因为他们知道查尔斯很害羞,连一句连贯的话都说不出来,他们心里越想越窝火,只是出于礼貌才好不容易忍住没发作。大家都憋着一肚子气,要不是阿希礼还没被收服,斯佳丽早就大获全胜了。
等到猪肉、鸡肉和羊肉统统吃完了,斯佳丽就想到了印第亚该起身请女宾都进屋休息的时候了。这时已是下午两点,太阳当头,晒得暖洋洋的。谁知印第亚此时正在跟费耶特维尔一位聋老头大声说话。为张罗这次野宴,她整整忙累了三天,现在乐得坐在凉亭里不动弹。
人们都有了一种懒洋洋的困倦感。黑人也变得吊儿郎当,都在慢腾腾地收拾刚才摆宴的条桌。谈笑声越来越不起劲了,各处人堆都沉默了。大家都在等着女主人发话,宣布上午的野宴结束。芭蕉扇扇得越来越慢,有几位先生由于肚子撑得太饱,竟热得打起瞌睡来了。野宴结束了,大家都乐意趁太阳当顶的时候休息一下。
在上午的野宴和晚上的舞会中间这段时间,大家似乎都很安静。只有小伙子还保留着刚才全体宾客那股充沛精力。他们在人群间串来串去,说话时嗓音柔和,慢吞吞的,就像纯种马一样英姿飒爽、危险可怕。聚会中大家都感到了中午的倦怠,但心中窝着的怒火转眼就会达到极限,一触即发。无论男女,都是外貌漂亮,内心狂热,面子上谈笑风生,骨子里却相当暴烈,温顺只是很少的一点。
又过了一会儿,越来越热了,斯佳丽和大家又朝印第亚看了看。说话声渐渐寂静了。就在这个时候,大家听见杰拉尔德扯起嗓门的狂怒声从林子里传了出来。他站在离餐桌不远的地方,正跟约翰·韦尔克斯起劲地争论着。
“活见鬼,老兄!向北方佬祈求和平解决吗?在我们于苏姆特堡开火打了这些流氓之后再讲和?再息事宁人?南方应该用武力来表示我们是不可侮辱的,而且我们脱离联邦靠的不是他们的仁慈,而是我们自己的实力。”
“哎呀,上帝呀!”斯佳丽心想,“这下可让他搞糟了,得,我们大家都要在这儿坐到半夜了。”顷刻间,这群懒洋洋的人睡意顿消,气氛立即紧张了起来。人们纷纷从长凳上、椅子上站起身来,挥动胳臂,打着手势,七嘴八舌抬高嗓门争着压倒别人。因为韦尔克斯先生请求大家既莫谈政治也莫谈即将发生的战争,以免太太小姐们听了心烦,因此大家整个早上都绝口不谈。但现在杰拉尔德已经高喊起“苏姆特堡”来,于是在场的男人就都忘了主人的劝告了。
“我们当然要打一一”“北方佬贼一一”“不出一个月我们就能打败他们一一”“嗨,一个南方人就能揍扁二十个北方佬一一”“好好教训他们一下,让他们好好记着一一”“息事宁人?他们不肯让我们过太平一”“不行,看看林肯先生是怎么侮辱我们的专员的吧!”“是啊,拖住他们几个星期一还发誓说他就要撤出苏姆特堡!”“既然他们要战争;我们就要让他们讨厌战争一”杰拉尔德嗡隆嗡隆的嗓音最大,他喊来喊去,斯佳丽只听清了“千真万确,这是州权呀!”这句话。杰拉尔德自己是痛快了,却苦了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