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塔尔顿家的女眷,”他向女儿通报说,红润的脸膛顿时喜笑颜开,因为除了埃伦以外,全县就数这位红头发的塔尔顿太太最让他喜欢了。“而且是她亲自驾车。啊,这女人真是驯马好手!身轻如燕,结实如牛,可还是漂亮得让人想吻一下。只可惜你们都没这种本事,”他一面加了一句,一面用慈爱而责备的眼光看了看三个女儿,“卡丽恩见到牲口就害怕,苏埃伦总是笨手笨脚地捏着缰绳,而你,小姑娘——”
“得了,不管怎么说,我可从来没从马上摔下来过,”斯佳丽愤愤地说,“塔尔顿太太倒是每次打猎都摔下来。”
“还像男人一样把锁骨都摔断了,”杰拉尔德说,“但既没晕过去,也没大惊小怪。好了,别多说了,她来了。”
只见塔尔顿家的马车来到眼前,满车姑娘个个穿得花枝招展,打着花哨的阳伞,披着飘拂的面纱。正如杰拉尔德所说,塔尔顿太太果然坐在驾车的座位上,他当即在马镫上欠欠身子并脱帽致意。马车上坐着塔尔顿家四个女儿以及她们的奶妈,跳舞服装在几个长纸盒里,把马车塞得满满当当的,连车夫都没地方坐了。再说,贝特丽丝·塔尔顿只要双手没让吊腕带吊着,是决不肯让任何白人或黑人替她赶车的。尽管她看似脆弱,骨架纤巧,皮肤白嫩,仿佛脸上的血色都让火红的头发吸进那堆生气勃勃的柔丝里去了,然而她身体十分健康,精力也很充沛。她生了八个孩子,个个都像她,全是红头发,精力旺盛。县里人都说,她养育有方,因为她视孩子如同马驹,既有出于慈爱的纵容,又有出于严格的约束。塔尔顿太太的座右铭是“既要严管,又要宽松”。
她爱马,开口闭口离不开马。对马的了解和驾驭本领赶得上县里任何一个男人。山上那座凌乱的屋子被八个孩子挤得满满的,围场里也满是小马驹,连前面的草地上都是。每当她在庄园里走动,后面总是紧跟着一帮儿女啊,小马驹啊,还有猎狗什么的。她深信自己养的马都通灵性,特别是那匹红牝马耐利,她每天都要骑它。如果有时家务事没忙完,她就把糖缸交给一个黑小子,吩咐说,“给耐利吃一把糖,告诉它我一会儿就来。”
她总是穿着骑装,只偶尔一两次不穿,因为不管骑不骑马,她总想骑,有了这个心思,她干脆一起床就穿上骑装。每天早上,不管雨天还是晴天,耐利总是搭上了鞍子,在屋前蹓跶,等着塔尔顿太太在百忙中抽出一小时来骑一下。但费尔希尔庄园是一个很难管理的庄园,难得有空。耐利往往多半时间都是空身来回蹓跶,而贝特丽丝·塔尔顿就整天心神不定地撩起骑装的长裙,把它搭在手臂上,下面雪亮的马靴便露出六英寸长的一段来。
今天,她穿着颜色暗淡的黑绸衣服,里面衬着过时的狭裙箍,看上去好像仍穿着骑装似的,因为这身衣服是严格按骑装式样缝制的,那顶小黑帽上,插着一根长长的黑翎,遮住了一只热情、闪亮的棕色眼睛,看上去跟她打猎时戴的那顶破旧帽子一模一样。
她看见杰拉尔德就扬起鞭子,勒住那对欢跃的红马。马车里的四个姑娘都探出身子叽叽喳喳大打招呼,把马都弄惊了。如果有路边的人看到这情形,还以为塔尔顿家和奥哈拉家多年没见面了呢,殊不知他们才两天没见。不过这家人倒喜欢交际,喜欢邻居,特别喜欢奥哈拉家的姑娘。实际上,她们只喜欢苏埃伦和卡丽恩。县里没一个姑娘真正喜欢斯佳丽,只有那个没头脑的凯瑟琳·卡尔弗特例外。
夏天,县里几乎每星期都举行一次野宴和舞会,不过红头发的塔尔顿一家作乐的本事最强,每次野宴和舞会,她们都兴奋得像是第一次参加似的。她们姐妹四个个个长得又漂亮又丰满,一起挤在马车里,裙箍压着裙箍,荷叶边叠着荷叶边,阳伞磕碰着阳伞。阳伞下是宽边意大利太阳帽,帽顶簪着玫瑰花,飘着黑丝绒帽带。这些帽子下面露出各种深浅不同的红头发院赫蒂是纯红的,卡米拉是草莓红的,兰德是紫铜红的,小贝特西是胡萝卜红的。
“这群姑娘真美,夫人,”杰拉尔德献殷勤地说着,一面在马车旁勒住了马。“不过要赶上她们的母亲还差得远呢。”
塔尔顿太太那对棕红色的眼睛骨溜溜一转,哂了哂嘴,做了个鬼脸,表示感谢,四个姑娘都叫了起来,“妈,别眉来眼去的,要不我们就回去告诉爸了!”“奥哈拉先生,我敢说,身边有你这么一位美男子,她根本就不会给我们一次露脸机会的。”
斯佳丽听了这番俏皮话后和其他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但心里对塔尔顿家姑娘这么没大没小总不免感到震惊。她们把塔尔顿太太看做跟自己一样大,还不满十六岁。在斯佳丽眼里,胆敢有对自己母亲说这种话的念头就简直是大逆不道了。然而一然而一塔尔顿家女儿和母亲的关系倒是十分融洽,尽管她们对她又是批评又是责骂,又是取笑,但对她仍然是敬爱的。斯佳丽出于至诚,赶紧对自己说,自己并不是不喜欢自己的母亲,而喜欢塔尔顿太太那样的母亲,不过跟母亲一起闹着玩倒是很有趣。她知道哪怕心里有这个念头也是对母亲的不敬,因此感到很惭愧。她知道马车里那几个火红头发的脑袋瓜里是决不会有这些令人烦恼的念头的,而且每当她觉得自己跟邻居不一样,心里就很不痛快,像团乱麻。
她脑子虽然转得快,却不善分析,不过她隐隐觉得,塔尔顿家的姑娘虽然似野马般难驯,像发情的野兔那么疯狂,却有一副不知烦恼的单纯头脑,这是她们秉承父母的一种特性。她们的父母都是佐治亚人,来自佐治亚州北部,他们的上一代就是在这儿开荒的。她们很自信,对周围环境也有信心。做事一向精明,就像韦尔克斯家一样,然而做事的方式却完全不同。她们心里也没有这种矛盾,斯佳丽就常被这种矛盾心理折磨着。在她身上混合着两种血统,一种是说话温柔、富有教养的沿海贵族血统,另一种是爱尔兰农民精明朴实的血统。斯佳丽既要把母亲当偶像一般顶礼膜拜,又想把母亲的头发弄乱,与她开开玩笑。而且她知道应该想方设法把二者统一起来。正是由于这种矛盾的感情,使她在男孩子面前既想做一个温文尔雅的名门闺秀,又想做一个不怕跟人接几个吻的野女孩。
“怎么没见埃伦?”塔尔顿太太问。
“她辞退了我们的监工,正留在家里跟他一起查账呢。塔尔顿先生和你的几个儿子呢?”
“哦,他们几小时前就已骑马到十二棵橡树庄园去了一去品尝五味酒,看看是否够味,大概不会从现在起一直喝到明天早上吧!否则的话,我倒要请约翰·韦尔克斯把他们留下来过夜,哪怕把他们安顿在马厩里也行。爷儿五个都喝醉了我可真受不了。最多三个,我还勉强可以应付,但——”
杰拉尔德赶紧插嘴改变话题。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三个女儿正回忆去年秋天他参加韦尔克斯家野宴回家时那副模样,眼下正在背后偷偷笑呢。
“你今天怎么没骑马,塔尔顿太太?真的,你不骑着耐利看上去就不像你了。你是个斯坦特(Stentor院希腊神话中的传令官一译者注)。”
“斯坦特,好一个无知的男子汉!”塔尔顿太太学着他那爱尔兰口音喊道,“你要说的是森特(Centaur院原意是希腊神话里半人半马之怪兽,在英语中又有马术高明之骑手含义一译者注)冤吧。斯坦特的意思是嗓门像铜锣的人。”
“管他是斯坦特还是森特,这无关紧要,”杰拉尔德回答说,自己说错了话竟若无其事。“你赶猎狗时,嗓门就很大,夫人。”
“你就是这样的人,妈,”赫蒂说,“我早就说过了,每次你看到狐狸就会像科曼奇人那样大喊大叫。”
“可没有奶妈替你洗耳朵时叫得响,”塔尔顿太太回敬道,“你都十六岁了!得,说起我今天为啥没骑马,因为耐利今天一大早就下马驹了。”
“是吗?”杰拉尔德兴趣浓厚地喊道,双眼闪着爱尔兰人对马的热情。斯佳丽不由得把母亲和塔尔顿太太作了番比较,心里大吃了一惊。对埃伦来说,母马从来不下小马驹,母牛从来不下小牛犊。甚至,母鸡几乎都不生蛋。埃伦绝不会开口提这种事。但塔尔顿太太就没这些顾忌。
“是下了一头小母马吧?”
“不对,一匹漂亮的小公马,腿有两码长。请你有空骑马过来看看,奥哈拉先生。这可真是匹塔尔顿家的马。毛色就像赫蒂的鬈发一样红。”
“样子也像赫蒂,”卡米拉说,说着就尖声叫着钻进一片裙子、宽松裤和上下摇晃的帽子中不见了,本来就拉长了脸的赫蒂一听这话就开始拧她。
“我的这些小母马今天早上情绪可高啦。”塔尔顿太太说,“自从今天早上听到有关阿希礼和他那个亚特兰大的小表妹的喜讯后,她们就都乐得手舞足蹈的。她叫什么来着?玫兰妮?愿上帝保佑这孩子,这小丫头真招人疼,不过她的名字和她的模样我全忘了。我们的厨娘就是韦尔克斯家管家的老婆,他昨晚来报信说是今晚就要宣布订婚,这是今天早上厨娘告诉我们的。这几个丫头一听这消息就都兴奋得不得了,可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大家几年前就知道阿希礼要娶她了,除非他娶了梅肯伯尔家的一个表妹。哈妮·韦尔克斯不是一样就要嫁给玫兰妮的哥哥查尔斯了吗?哎,奥哈拉先生,你能否告诉我,难道韦尔克斯家不跟亲戚家结婚就不合法吗?因为要是一”
斯佳丽没听见后面那些说笑的话。仅仅一刹那,太阳仿佛已经躲进了阴冷的云层,阴影笼罩着世界,万物一时失去了光彩。嫩绿的树叶看上去蔫蔫的,山茱萸黯然无光,花儿朵朵的海棠树刚才还是一片嫣红,竟也变得凋零残败了。斯佳丽手指抠着马车坐垫,另一只手打着的阳伞一时也摇晃不停。这一方面是听见阿希礼要订婚,另一方面是听见人们竟那么随随便便谈论这事。接着她又重新恢复了勇气。太阳又出来了,景色也重新焕发光彩。她知道阿希礼爱她。这点她确信无疑。她想,如果今晚并没宣布订婚,塔尔顿太太会多么惊讶一如果出现私奔的事,又会多么惊讶,想到这里不禁莞尔一笑,塔尔顿太太以后会跟邻居说,斯佳丽真是个鬼丫头,居然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听她说玫兰妮的事,而自己早就跟阿希礼一她这样一想,不禁笑得露出了酒窝,赫蒂本来一直在密切注意着她母亲这番话斯佳丽听后的反应,看到这笑容,弄得莫名其妙,皱了皱眉头,倒在座位上。
“不管怎么说,奥哈拉先生,”塔尔顿太太用强调的语气说,“这种表亲通婚完全是错误的。阿希礼娶汉密顿家的女儿真糟糕透了,哈妮要不嫁给那脸色苍白的查尔斯·汉密顿一”
“哈妮要不嫁给查尔斯,就永远找不到婆家,”兰德仗着自己深得男人欢心,说话有恃无恐,不留情面。“除他之外,她就没第二个情人。虽说他们订了婚,他根本就没怎么疼爱过她。斯佳丽,你还记得去年圣诞节他是怎么追求你的一”
“别太刻薄,小姐,”她母亲说,“表兄妹就是不应该结婚,哪怕是远房表亲也不行。这对血统有影响。这与马还不一样。你尽可以让一匹母马同其兄弟交配,也可以让一匹种马和女儿交配,只要你知道血统,就能下出好马驹。但人就不行。也许,你虽有好血统,但没有好精力。你一”
“得,夫人,这一点我倒要跟你争辩一下了!你能告诉我还有谁家比韦尔克斯家更强吗?远从爱尔兰国王布里恩·波鲁小时候起,他们就一直是近亲通婚的。”
“他们该就此打住,因为已经有坏苗头了。哦,阿希礼倒不大明显,因为他长得帅,尽管连他也一可是看看他家那两个面容憔悴的姑娘吧,真是可怜!当然,她们是好姑娘,可就是面容憔悴。再看看小不点的玫兰妮小姐,骨瘦如柴,娇弱得风都吹得动,而且没一点精神。自己也没一点主见。只会说‘不,夫人!’‘是,夫人!’这两句话。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那家人需要新生血液,需要像我家几个红发孩子或你家斯佳丽那样生气勃勃的优良血液。哎,别误会。韦尔克斯一家向来是好人,你知道我也喜欢他们一家子。但老实说吧!他们生养得太密了,并且又是近亲结婚!在干燥的、结实的跑道上他们还走得了路,但记住我的话,我不相信韦尔克斯一家在泥泞的跑道上也跑得了。我觉得他们的精力在繁殖过程中都给耗光了,一旦有紧急情况,我相信他们对付不了逆境。他们世代都经不起风雨。我可情愿要一匹不论什么天气都能奔跑的大马!何况,由于他们世代近亲通婚已经使他们跟这一带的人家都不一样了。不是总在摆弄钢琴,就是一头钻进书本里。我的确认为阿希礼是宁可读书,不愿去打猎的人!不错,我真的这么想,奥哈拉先生!看看他们的骨骼吧。简直太细了。他们需要的是强壮有力的种马、种母马一”
“啊一啊一嗯,”杰拉尔德突然心虚地哼哼呀呀地说,意识到这番谈话虽然饶有兴趣,很合适他,但对埃伦似乎大不一样。实际上,他也知道要是让她得知他竟让自己的女儿听到了这么露骨的谈话就休想再安生了。但每当塔尔顿太太聊起她特别喜爱的话题,不管是生儿育女也好,给马配种也好,总是对其它一切意见都充耳不闻的。
“我可没胡说,因为我有几个表兄妹也是这样联姻的,相信我的话吧,他们生出来的孩子个个都是暴眼睛,像牛蛙一样,真可怜。当初我们家要把我嫁给一个远房堂兄,我就像只小马驹似的拼命反抗,我说,‘不行,妈,我才不嫁呢。与堂兄结婚我的孩子都会得跗节内肿和喘息病的。’得,母亲听见我说什么跗节内肿就晕过去了,但我还是坚定不移,而且祖母也为我撑腰。不瞒你说,她其实懂得不少养马知识呢,她就说我有理。而且她还帮我跟塔尔顿先生私奔。看看我的孩子!身材高大,身体结实,他们当中没一个病病歪歪或发育不全,虽说博伊德只有五英尺十英寸。得,韦尔克斯家一一”
“我不是有意要改变话题,夫人,”杰拉尔德赶紧打断了她,因为他注意到卡丽恩一脸迷惑不解,苏埃伦急于想探听个究竟,他担心她们回去会问埃伦一些令人尴尬的问题,那样就会露了馅,让埃伦知道他这个陪同多么无能。令人高兴的是他注意到斯佳丽这姑娘倒还守闺训,看来在想别的事情。
幸亏赫蒂·塔尔顿替他解了围。
“上帝呀,我们走吧,妈。”她不耐烦地叫道,“太阳烤死人了,我都听得见脖子上痱子炸出来了。”
“再打扰一下,夫人,”杰拉尔德说,“把马卖给我们骑兵连的事,你是怎么决定的?说不定哪天战争就爆发了,弟兄们都要求把这事赶紧解决了。这是克莱顿县的一支部队,我们要的就是给部队配上克莱顿县的马。可你真是太固执了,到现在还不肯把好马卖给我们。”
“说不定什么战争都打不起来呢,”塔尔顿太太敷衍说,把韦尔克斯家古怪的婚姻习惯早抛到一边去了。
“怎么,夫人,你不-”
“妈,”赫蒂又插嘴了,“你跟奥哈拉先生到了十二棵橡树庄园不也跟在这儿一样可以讨论马的事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