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结婚了,你也可以吃。”黑妈妈反驳道,“埃伦小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出去从不吃东西,你宝莲姨妈、尤拉莉姨妈也都不吃。她们现在都嫁人了。姑娘家如果只顾拼命吃,常常会找不到丈夫。”
“我才不信呢。上次野宴你病了,我事先没吃东西,大吃了一次,阿希礼·韦尔克斯还跟我说,他喜欢看到姑娘胃口好呢。”
黑妈妈像有不祥之兆似的摇摇头。
“男人家说的和想的是两回事。再说我也没见阿希礼先生向你求过婚。”
斯佳丽板起面孔,正想数落她几句,却又停住了。黑妈妈说中了她的要害,没什么可争的。见斯佳丽态度坚决,黑妈妈端起托盘,使出黑人那套不动声色的诡计,决定改变策略。她一边叹了口气一边朝门口走。
“得,不吃也罢。厨娘装盘的时候,我就对她说过,‘看一个人的吃相就能清楚地知道她是不是一位小姐,’我还会对厨娘说,‘我从来没见哪位白人小姐比玫兰妮·汉密顿小姐吃得还少,上次她去看阿希礼先生一我是说,去看印第亚小姐时。’”
斯佳丽满腹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谁知黑妈妈那张宽脸上只露出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并流露出斯佳丽不如玫兰妮·汉密顿小姐的惋惜神情。
“放下托盘,过来替我再束紧些,”斯佳丽不耐烦地说,“束好我就吃点儿。如果我现在吃,就束不紧了。”
黑妈妈暗暗高兴,放下了托盘。
“我的小宝贝要穿什么呀?”
“那件。”斯佳丽指了指那堆成蓬松一团的绿花细布料衣服说。黑妈妈立刻极力反对。
“不行,不能穿。早上穿这件不合适。下午三点钟前是不能露出胸脯的,而且那件衣服既没领子也没袖子,你一定会生痱子的。上次到萨凡纳去,你在海滩上坐了一下就长了一身痱子,我用奶油给你搽了一个冬天才去掉,我可不想再看到你生痱子。我这就告诉你妈去。”
“我衣服都没穿好,如果你敢告诉她一句,我就一口也不吃,”斯佳丽冷冷地说,“等我穿好了,妈要喊我回来换也来不及了。”
眼看自己这一招输了,黑妈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权衡了一下,与其让斯佳丽狼吞虎咽,还不如就让她穿着应下午穿的衣服去参加早上的野宴。
“手抓着一样东西,屏一口气。”她命令道。
斯佳丽照她说的打起精神,使劲抓住一根床柱。黑妈妈用力拉啊带的,眼看鲸须带里的腰围变细了,她不由露出既得意又喜爱的神情。
“谁都没我的小宝贝腰细,”她称赞道,“每次替苏埃伦小姐束到还不到二十英寸多点儿,她就要晕倒了。”
“噗!”斯佳丽喘着气,很费劲地说,“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晕过。”
“得,你就是晕个一两次也不要紧,”黑妈妈劝告说,“有时候你要掌握好分寸,斯佳丽小姐。我一直要告诉你,看见蛇啊、耗子啊什么的,你不晕倒倒不好看。我不是叫你在家里晕过去,而是叫你外出做客的时候。我告诉过你——”
“哦,快点吧!别说那么多废话了。我会找到丈夫的。即使我不尖叫、不晕倒,看我找不找得到。天哪。我的紧身褡真够紧的!套上衣服吧。”
黑妈妈仔细地把这件用了十二码布料的绿色枝纹细布衣服套在她那件像山一般的衬裙上,再把低领的紧身衣从后面钩上。
“在烈日下必须一直用披肩,热了也别脱帽子,”她命令道,“否则你回来时就会黑得像斯莱特家的老太婆了。好了,来吃吧,宝贝,可别吃得太快。否则重新再束就不容易了。”
斯佳丽听话地在托盘前坐下,心里喃咕着要是吃了东西,不知还能不能呼吸。黑妈妈从脸盆架上取下一块大毛巾,仔细地把一头围住斯佳丽的脖子,另一头折好铺在她的膝盖上。斯佳丽先吃火腿,因为她喜欢火腿,所以勉强咽了下去。
“但愿我结过婚就好了,”斯佳丽老大不情愿地一边吃着红薯,一边愤愤地说,“我就是讨厌老是没完没了地做作,想做的事一件也做不了。我就厌烦装作胃口小,想跑却只能走,明明跳上两天舞也不会觉得累,偏偏说跳一曲华尔兹就会晕倒。我就厌烦说什么‘你真了不起!’去哄骗那些还不如我有见识的男人。我就厌烦装作什么也不懂,让男人来告诉我,好让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我再也吃不下了。”
“尝块热饼吧。”黑妈妈毫不留情地说。
“为什么姑娘家要嫁个丈夫就得那么傻?”
“我想那是因为男人并不知道他们自己要什么。他们只知道自以为要什么。如果他们自以为要什么你就能给什么,那你就用不着吃苦,当一辈子老姑娘了。他们自以为要的是胆子小、胃口小、见识少的小丫头。男人可不愿意娶一个比自己有见识的女人做老婆。”
“男人结婚以后发现老婆真有见识,他们会吃惊吗?”
“嗯,到那时就晚了。木已成舟。再说,男人也希望自己的老婆有见识。”
“总有一天我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管别人喜欢不喜欢。”
“不,那可不行,”黑妈妈严厉地说,“只要我还有口气就不允许你这样。把这些饼吃了。浸在肉汁里吃,宝贝儿。”
“我看北方佬的姑娘就不用这么装傻。去年在萨拉托加,我看到好多姑娘都很有见识,在男人面前也一样有见识。”
黑妈妈鼻子哼了两声。
“北方佬的姑娘!是啊,我看她们的确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但我在萨拉托加可没看见有什么人向她们求婚。”
“可北方佬肯定也得结婚啊,”斯佳丽争辩说,“他们又不是自己长出来的。他们一定也得结婚生孩子。他们的人可多呢。”
“男人娶她们是贪图她们有钱。”黑妈妈固执地说。
斯佳丽把烤面饼在肉汁里一沾送到嘴里。也许黑妈妈说的有一定的道理。这里头肯定有道理,因为她母亲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说的方式不一样,而且要委婉一些。事实上,她所有的女朋友的母亲都是这样教导女儿的院要装出弱不禁风、小鸟依人、天真无邪的样子。说真的,要培养并保持这种装腔作势的样子见识少了还不行呢。也许她以前性子是太急躁了,有时还跟阿希礼争论,把自己的真实看法说出来。说不定就是这个原因,再加上她有喜欢对健康有益的散步和骑马的爱好,他这才转移目标,去找弱不禁风的玫兰妮了。倘若她改变一下策略一不过她觉得如果阿希礼向女人有预谋的花招屈服,她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尊重他了。哪个男人蠢得只要听见一声痴笑,或者一句“哦,你真了不起!”就找不着北、上了钩,那才不值得爱呢。不过他们似乎都喜欢这一套。
如果以前她对阿希礼的策略错了一算了,以前的事也没法子了。今天她要换一套策略,一套正确的策略。她要他,并且她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了。如果晕倒,或者装作晕倒能打动他,那么她就晕倒。如果痴笑、卖弄风情、装傻能吸引他,她就照此去做,甚至装得比凯瑟琳·卡尔弗特还要傻。如果必须采取更大胆的步骤,她也会的。今天可是时候了。
没人告诉斯佳丽,她的个性虽然很强,充满活力,但比起她可能采用的任何假面具来反而更迷人。要是有人告诉她了,她准会高兴,但不一定会相信。而她所处的这个文明世界也不会相信的,因为当时的文明世界非常不看重女性的纯真,其轻视程度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
马车载着斯佳丽,顺着红土路朝韦尔克斯家的庄园驶去,虽有一点负疚,但她仍感到一阵欣慰,因为母亲和黑妈妈都不去。野宴上不会有人向她挑剔地抬眉毛,或噘嘴来干涉她的行动计划了。当然,苏埃伦明天肯定会搬弄是非的,不过如果一切都能如斯佳丽所愿的话,她和阿希礼订婚或私奔的事势必会在家里产生轰动,足以抵消他们的不满情绪。是啊,她很高兴母亲有事留在家里。
杰拉尔德早上灌饱了白兰地,已经把乔纳斯·威尔克森辞退了。埃伦留在塔拉庄园是要趁他没走前先仔细检查一下庄园的账目。斯佳丽到小账房去跟母亲告别时,她正坐在高高的写字台前,台上的文件架里塞满了票据。乔纳斯·威尔克森手里拿着帽子,站在旁边。他那张瘦骨嶙峋的黄脸,明显地流露出满腔怒火,因为东家竟然这么随随便便就把他辞了,这份差使可是县里最大的美差。为来为去就为了这么一件玩弄女人的小事。他再三跟杰拉尔德说,跟埃米·斯莱特里来往的有十来个男人,哪一个都跟他一样都有可能是这孩子的父亲。杰拉尔德也同意这看法一不过就埃伦来说,这并不能改变事情的性质。乔纳斯痛恨所有的南方人。恨他们对他那副冷冰冰的礼貌样,恨他们明明心里瞧不起他,但还要勉强装出一脸的礼貌来的虚伪。尤其痛恨埃伦·奥哈拉,因为南方人身上那些他痛恨的德行她都占全了。
黑妈妈是庄园的女仆总管,也留在家里辅助埃伦。因此坐在托比赶车座位旁边的是迪尔西,姑娘们跳舞用的衣裙都装在一个搁在她身上的长盒子里。杰拉尔德跨着他那匹大猎马,在马车边走着。喝了白兰地他浑身劲儿十足,威尔克森那件煞风景的事居然这么快就让他了结了,他感到很高兴。他把担子都推给埃伦,根本不去想她错过野宴,错过跟朋友欢聚的机会,心里会有多失望。这天晴空万里,他的田里一片美景,鸟语花香,他觉得自己实在年轻贪玩,顾不上为别人着想。他不时还张口唱几句《低靠背车上的假腿人》,哼几句其它爱尔兰小调,或者唱比较忧伤的《叶罗伯特·埃米特哀歌》:“离开她那年轻英雄长眠的土地,她走向远方。”
他满心欢喜,想到今天又可以高谈阔论北方佬和战争了,不由激动得心花怒放,看到三个漂亮女儿穿着有衬裙箍的裙子,裙摆铺展得花团锦簇,打着可笑的花边小阳伞,又不由得意洋洋。他没去想前一天斯佳丽与他的谈话,因为这事他已经完全忘了。他只想到她长得漂亮,让他很有脸面,又看到她今天的眼睛像爱尔兰的青山一样绿。想到看到这些,他不禁对自己刮目相看,这样一来顿时颇有一种诗意,所以就对女儿大声唱起稍稍走调的《绿衣服》。
斯佳丽用母亲对装模作样的小孩子那种亲热的轻蔑眼光看着他,心想到太阳下山时他就会喝得烂醉。摸黑回家时,他又会像往常一样,拼着命想骑着马把十二棵橡树到塔拉庄园之间的每一道围栏都跳一遍。但愿上帝保佑他那匹马眼明腿快,别让他把脖子摔断了才好。他会有桥不过,赶马趟水过河,哇啦哇啦回家去,让波克把他扶到账房的沙发上睡觉。碰到这种情况,波克总是点上一盏灯待在前面过道等着他。
他会把自己那套新灰色绒面呢衣服弄坏,然后到了早上就会破口大骂,还要详详细细告诉埃伦,他那匹马在黑暗中从桥上摔下来的经过一这套露骨的鬼话其实谁也骗不了,可大家竟然都信,这使他不禁感到自己十分聪明。
爸真是个活宝,又可爱又自私,对什么事都没责任心,斯佳丽心里想着不由对他油然产生一阵爱怜。今天早上她兴奋极了,快乐极了,不仅觉得父亲可爱,而且整个世界都可爱了。她长得漂亮,这点她心里很清楚。不用等到天黑,她就可以把阿希礼据为己有了。太阳和煦宜人,展现在她眼前的是佐治亚明媚的春光。一路上映入眼帘的是点点嫩绿中掩映的黑莓、冬雨冲刷出来的天然红色山沟,红土层中露出光秃秃的花岗岩,岩石上覆盖着朵朵金樱子,周围还生长着淡紫色的野生紫罗兰。河边那些树木茂盛的山丘上,山茱萸盛开着晶莹的白花,宛如绿叶上滞留的残雪。海棠树上的众花朵已经含苞欲放,竞相从嫩白变成紫红,阳光透过树林照在地上的枯松针、野忍冬上,似一张色彩斑斓的地毯,呈现出深红、橘黄和玫瑰红三色。微风吹来一阵淡淡的野花香,天地万物都充满了芬芳。
“我永远都忘不了今天的美景,”斯佳丽心想,“说不定今天还是我结婚的喜日呢!”
她心里热辣辣地想着,今天下午,或者今晚在月色中,她和阿希礼就可以在这片花木竞艳的美景中纵马驰骋,到琼斯博罗去找牧师。当然,以后她还得找个亚特兰大的牧师重新替她主持婚礼,但那是父母操心的事了。一想到母亲听见女儿跟别人的未婚夫私奔而羞愧得脸色煞白的模样,她不免有点畏缩,但她知道只要母亲看到她幸福准会宽恕她。父亲知道了准会大叫大骂,不过,尽管他昨天还说不愿意她嫁给阿希礼,但如果他家跟韦尔克斯家结上亲他准会是说不出的高兴。
“不过这些事等我结了婚以后再操心吧。”她抛开烦恼,暗自想道。
如此明媚的春天,如此温暖的阳光,遥望着十二棵橡树庄园的烟囱从河对面的山上露出头来,她只感到心在怦怦直跳,哪儿还会有别的心情呢。
“我要一辈子住在那儿,在那儿过上五十个这样美的春天,也许还不止五十个呢,我还要跟儿孙们说今年这个春天真是美,比他们将来要过的任何一个春天都可爱。”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兴高采烈,竟跟着唱起了《绿衣服》的最后一段,博得了父亲的大声喝彩。
“我不明白你今天早上怎么这么高兴。”苏埃伦生气地说,她仍然耿耿于怀,总觉得自己穿斯佳丽那件绿绸舞裙要比斯佳丽穿好看得多。为什么斯佳丽总是那么自私,不肯把衣帽借给她呢?母亲为什么老是护着斯佳丽,说苏埃伦穿绿的不配呢?“我们都知道今晚就要宣布阿希礼订婚的消息了。爸今天早上说过的。并且我还知道你好几个月前就已经爱上他了。”
“你只知道这些罢了。”斯佳丽说着伸伸舌头,不愿扫自己的兴。明天早晨这时候苏埃伦小姐还不定有多吃惊呢!
“苏埃伦,要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卡丽恩听了很是震惊,提出异议说,“斯佳丽喜欢的是布伦特。”
斯佳丽用那双带笑意的绿眼睛看着小妹妹,心里喃咕着,怎么人人都这么可爱。全家人都知道十三岁的卡丽恩心里只爱布伦特·塔尔顿,而对方却只把她看做是斯佳丽的小妹妹,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平时母亲不在场的时候,全家人总拿他来逗卡丽恩,直到把她逗哭才罢休。
“宝贝儿,我一点也不喜欢布伦特,”斯佳丽乐得大方地说道,“而且他也一点也不喜欢我。他原来是正等着你长大呢!”
卡丽恩圆圆的小脸蛋涨红了,心里既高兴又将信将疑。
“哦,斯佳丽,是真的吗?”
“斯佳丽,你知道妈妈说过卡丽恩年纪还小,不能考虑交男朋友,你还害她胡思乱想。”
“得了吧,你去搬弄是非好了,看我在不在乎,”斯佳丽回答说,“你是想压住小妹妹,因为你知道再过一两年她就要比你漂亮了。”
“你们今天说话都给我留点神,要不,回头我用鞭子抽你们,”杰拉尔德警告说,“别闹了!听见车轮声了吗?大概不是塔尔顿家,就是方丹家来了。”
前面就是通往含羞草庄园和费尔布尔那座树木茂密的小山的一条岔道,驶近这道口,车轮声、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了,树林后面传来了女人嬉笑争吵的喧闹声。杰拉尔德一马当先,勒住了马,又示意托比把马车在岔道口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