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奥琳珀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了,她在那儿碰到了玛格丽特。这一次玛格丽特没有轻饶这个侮辱过她的蠢姑娘,结果是奥琳珀不得不仓皇退让。奥琳珀怒气冲冲地逃回家来,玛格丽特昏了过去,给人抬走了。奥琳珀一回到家里,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我,说是玛格丽特看见她独自一人,就找她出气,因为她是我的情妇。她又说我一定得写信正告玛格丽特,不管我在不在场,都要尊重我所爱的女人。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会同意这么做,我把想得到的挖苦、侮辱、难听的词句统统写到信里,当天就寄往她的住处。
这一次的打击太沉重,超过了这个不幸的女人能默默忍受的程度。我确信她会给我回信,因此我决定整天待在家里不出去。快两点钟的时候,门铃响了,我看见布吕丹丝走了进来。
我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她来看我有何贵干,可是这一天杜维诺阿太太脸上失却了往日诙谐的笑意,她用真正动了感情的口气对我说,从我回巴黎以来,也就是说大约三个星期以来,我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能折磨玛格丽特的机会,说她因此生病了,昨晚发生的那场风波和我早上写的那封气愤的信使她连床也下不来了。总之,玛格丽特一点也不责怪我,只是托她来向我求情,同时转告我,她在身心两方面都再忍受不了我对她的折磨了。
“戈蒂耶小姐把我从她家里打发走,”我对布吕丹丝说,“这是她的权利,不过她侮辱一个我喜欢的女人,竟然借口这个女人是我的情妇,这可是我绝对不能容忍的。”
“我的朋友,”布吕丹丝说,“你受到一个既没有良心又没有头脑的姑娘所左右了,你爱她,这不假,但这绝不能成为折磨一个无法自卫的女子的理由。”
“让戈蒂耶小姐派她的N伯爵来向我求情,事情才能公平合理地了结。”
“你很清楚,她是不会这样做的。所以,我亲爱的阿芒,让她安静一下吧。要是你见到了她,你就会因为你对待她的态度感到惭愧。她脸色苍白,老是咳嗽,她活不长了。”
布吕丹丝向我伸出手来,又说道:
“去看看她吧,这会令她非常宽慰的。”
“我不愿碰见N伯爵。”
“N伯爵从来不待在她家里。她对他可受不了。”
“如果玛格丽特想看我,她知道我住在什么地方,让她来好啦,可是我,我可不愿再上安丹街去了。”
“你会好好地接待她吗?”
“那当然。”
“那好,我肯定她会来的。”
“那就让她来吧。”
“你今天出去吗?”
“我整晚上都在家里。”
“我把这个告诉她。”
布吕丹丝走了。
我甚至不屑写信给奥琳珀,叫她不要等我了。我决不会为这个姑娘感到多大苦恼的。我一个星期难得跟她过上一夜。我相信,她从随便哪一家剧院的一个男演员那里也会得到安慰的。
我出去吃晚饭,几乎立刻就赶回来。我让约瑟夫在我的房间里生好火,然后打发他走了。
我没法向你讲清楚,在我等待的那一个小时内使我焦虑不安的种种想法。可是,将近九点钟的时候,我听见门铃响了,那些想法一时间弄得我内心万分激动,以至于开门的时候,不得不倚在墙上,免得倒下来。
幸好接待室光线暗淡,我脸上的变化不大看得出来。
玛格丽特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黑衣服,蒙着面纱。透过面纱我几乎认不出她那张脸了。她走进客厅,掀起面纱。她脸色像大理石一样苍白。
“我来啦,阿芒。”她说,“你想看我,我就来了。”
她垂下头,双手将头抱住,便痛哭了起来。
我走到她身边。
“你怎么啦?”我低声地对她说。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没有回答我,因为她已经泣不成声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她稍微平静一点以后,才对我说:
“你害得我好苦啊,阿芒,可我却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吗?”我带着苦笑反问。
“没有,除了环境逼迫我做的事以外。”
我不知道,你一生中是否感受过,或者将来会不会感受到,我看到玛格丽特时的那种心情。
上一次她来看我时,就坐在她现在坐的那个位子上,只不过如今早已物是人非,琵琶别抱了。不过,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吻了她,我觉得我依然像以前一样爱这个女人。说不定比以前爱得更深。
然而,叫我开口讲让她来这里的事,就叫我犯难了。玛格丽特无疑明白这一点,因为她又说道:
“我来麻烦你了,阿芒,因为想求你两件事:第一,请你原谅我昨天对奥琳珀小姐失言;第二,请你发善心不要再做你也许打算还要对我报复的事。不论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你回来以后折磨得我多苦啊,到今天早上为止我所忍受的痛苦,现在我连四分之一都忍受不了啦。你会可怜我,是不是?你也懂得,像你这样一个好心肠的人,还有许多高尚的事情要做,何必跟我这样一个多愁多病的女人过不去呢。你握握我的手看,我正在发烧,我离开病床来向你请求,不是请求你的情谊,而是请求你的淡然忘却。”
我握住玛格丽特的手。她的手果然烫人。这个可怜的女人裹着天鹅绒的大衣还抖个不停。
我把她坐的扶手椅推近炉火。
“你以为我就不痛苦吗?”我接着说,“那一夜,我在乡下等你没有等着,才跑到巴黎来找你,结果只找到一封差点弄得我发疯的信。玛格丽特,我那么爱你,你怎能忍心欺骗我?”
“我们别谈这个吧,阿芒,我不是为这个才来的。我只想看到你不再仇视我,我只想再跟你握一次手。你有一个美貌的情妇,据说你也爱她,愿你们俩幸福,愿你忘掉了我吧。”
“那你一定幸福啦?”
“我的脸色像个幸福的女人的吗,阿芒?别拿我的痛苦开玩笑了。你比谁都更清楚这痛苦的原因和深沉的程度。”
“如果你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不幸的话。那么要想摆脱这种不幸全在你自己。”
“不行,我的朋友,意志拗不过环境啊。我并不是像你认为的那样服从轻薄本性的姑娘,而是服从一种严肃的需要,服从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过来的一些苦衷,这些苦衷会叫你原谅我的。”
“为什么你今天不把这些苦衷告诉我呢?”
“因为这些苦衷并不能使我们言归于好,也许还会使你离开不应该离开的那些人。”
“那些人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
“那你就是在骗我。”
玛格丽特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当我在心里把这个脸色苍白、不停地哭泣的女人,跟那个曾在喜剧歌剧院里嘲弄过我的俏皮轻浮的姑娘作对比,并目睹她这种无言而明摆着的痛苦时,我便禁不住感触万端。
“你不要走。”说着,我用身子挡住了门口。
“为什么?”
“因为,不管你对我怎么样,我却一直在爱你,我要你留在这儿。”
“好让你明天把我赶走,是不是?不,这不可能!我们两人的命运已经分开了,别再硬把它们凑合在一起了。否则你也许还会唾弃我,而现在你只能恨我。”
“不,玛格丽特,”我嚷道,我一接触到这个女人,就感到我全部的爱情和欲望都复苏了,“不,我会忘掉一切,我们会像我们彼此相许的那样幸福。”
玛格丽特摇摇头,表示怀疑,说道:
“我还不是你的奴隶、你的小狗吗?任你摆布吧。我都依你,我是你的。”
她脱掉斗篷和帽子,把它们全都扔到沙发上,赶忙解开衣服胸前的搭扣,由于她疾病的一种经常的反应,血涌向头部,使她喘不过气来。接着是一阵嘶哑的干咳。
“叫人关照我的马车夫一声,”她又说,“让他把我的车子赶回去。”
我亲自下楼去把马车夫打发走了。等我回来的时候,玛格丽特已经躺在炉火跟前,冷得牙齿直打战。
我把她抱在怀里,给她把衣服脱了,她一动也没有动。我把她抱到床上,她身体冷得像冰一样。然后,我坐在她身旁,想用爱抚让她暖和过来。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对着我微笑。
啊!这真是奇妙的一夜。玛格丽特的整个生命似乎都倾注在给我的狂吻中了,我是那么爱她,在我沉醉于这种狂热的爱情的时候,我甚至问过自己,我该不该将她杀了,好让她绝不能再属于别的人。
若是都像这样爱上一个月,一个人就只会落得一具肉体或心灵的躯壳了。
天亮的时候,我们醒了。玛格丽特脸色灰白,她一句话也不说。偌大的泪珠不时从眼眶里滚下来,停在脸颊上,晶莹得像几颗钻石。她那瘦削的双臂时时张开来,想紧紧地抱住我,却又无力地垂落到床上。
一时间我似乎觉得,我可以把我离开布吉瓦以后发生的一切统统忘掉,我对玛格丽特说:
“我们走,我们离开巴黎。你愿意吗?”
“不,不,”她几乎带着恐惧对我说,“那样我们会太不幸了。我再也无法成全你的幸福,可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是你随心所欲的奴隶,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不论什么时候,你需要我,你就来找我,我将是你的。可是切莫把你的前程跟我的未来联系在一起,那样你就会万分不幸,你也会使我万分不幸的。我眼下还是一个美丽的姑娘,你尽情地享受吧,但是别的什么都不用要求了。”
她走了以后,我感到孤单寂寞得可怕。她都走了两个小时了,我还是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凝视着她的头形弄成皱褶的枕头,我还问自己,夹在爱情和嫉妒之间,我将会变成个什么样的人。
五点钟的时候,我也弄不清要去干什么,就茫茫然到安丹街去了。
娜宁来给我开门。
“小姐不能接待你。”她困窘地对我说。
“为什么?”
“因为N伯爵先生正在里面,他要我不放任何人进去。”
“是啊,”我支支吾吾地说,“我却忘了。”
我像个醉汉似的回到家里。你可知道,在那种足以令人干出可耻事情的、嫉妒得发狂的一刹那,我到底干了些什么?我心想这个女人是在捉弄我,我想像她在跟伯爵甜言蜜语,重复着昨夜对我说过的那番情话。于是,我一气之下拿出一张五百法郎的钞票,叫人连同下面这张字条一起给她送去:
你今天早上走得太仓促了,我竟忘了付钱给你。这是你的过夜代价。
这字条一送出,我就出门去,仿佛是为了逃避这可耻的行径突然引起的内疚。
我到了奥琳珀家,看到她正在试衣服。当只剩下我们两个时,她唱一些下流的歌曲给我解闷。这个女人真是厚颜无耻、没有心肠、缺乏头脑的妓女的典型,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因为,也许有的男人把她当过梦中人,就像我以前把玛格丽特当做梦中人一样。她向我要钱,我给了她,于是我就可以随意地离开了,回到了自己家里。
玛格丽特没有给我回信。
我用不着对你讲,我是在怎样激动不安中度过第二天的。九点半钟的时候,一个当差的送来一封信。信封里有我的那张字条和那张五百法郎的钞票,此外一个字也没有。
“谁把这个交给你的?”我问这个人。
“是位太太,她带着她的女仆搭乘去土伦的邮车了,她要我等车子出了院子以后再把信送来。”
我急忙跑到玛格丽特家。
“小姐今早六点钟就动身到英国去了。”看门人回答我说。
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留在巴黎,如今无论是爱,还是恨都一概无能为力了。我受到了这一连串的打击,心力俱灰。我有一个朋友正要作东方之行,我去对我父亲说,我想和他同去。我父亲给了我一些汇票和介绍信之类东西。约莫过了十天,我便在马赛上了船。
我是在亚历山大港,才从大使馆的一个随员(以前我在玛格丽特家见过他几次)那里得知那个可怜的姑娘病重的。
我于是给她写信,她也写了你已经知道的那封回信,我是在土伦收到信的。
我立刻动身回来,以后的事你全知道了。
现在,你只要读一读朱丽·迪普拉交给我的那十几页日记就清楚了。它们对我刚才给你讲的故事是个很好的补充。
阿芒的这个长篇诉说时常被眼泪所打断。讲完他也给累得不成样子,把玛格丽特亲手写的那十几页日记交给我以后,便双手捂住额头,闭上眼睛,似乎在沉思,又似乎想睡一下。过了一会儿,他稍带急促的呼吸告诉我,他睡着了,但不是熟睡,一点儿轻微的声音都会把他惊醒。
下面就是我读到的内容,是我一字不增一字不减地照抄下来的:
今天是十二月十五日。我都病了三四天了。今早,我躺在床上,天气阴沉,我心情也忧郁,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可想念你呢,阿芒。而你,当我写这几行字的时候,你在哪儿呢?听说,你远离巴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你已经把玛格丽特给忘了,不管怎样,我愿你幸福,正是多亏了你我一生中才有了惟一的欢乐时刻。
我忍不住想对你就我的行为作一番解释,我已经给你写过一封信,可是由我这样的姑娘来写,这样的信只可能被当做一派胡言,除非我死了,让死用自己的权威使之神圣化,在那里它不再是一封信,而成了一篇忏悔之词。
今天我病倒了,也许我会就此一病至死,因为我一直有红颜薄命之感。我母亲死于肺病,而我一贯的生活方式只会加重我的这种病,它是母亲留给我的惟一遗产。可是在能给你彻底澄清我的一切所作所为以前,我不愿悄悄地死去,这是说如果你回来后你仍留恋这个你离开前那么热恋过的可怜的姑娘的话。
下面就是这一封信的内容,为了给我自己的辩解提供新的凭证,我是乐于再写一遍的。
你还记得吧,阿芒,在布吉瓦你父亲到来的消息是怎样吓坏了我们的,你记得他到来的消息令我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还有你和他两人之间发生的、你当晚就告诉我的那一幕。
第二天,当你在巴黎等候你父亲,而又总不见他回来的时候,一个男人找上门来,交给我一封你父亲的来信。
这封信我也附在这里,他用最严肃的言辞请求我第二天随便用个什么借口把你打发走,好接待你的父亲,说他有话要对我说,还特别关照我切莫对你提起他的这一举动。
你很清楚,我那时是多么执拗地劝你第二天再回巴黎去的。
你动身以后仅仅过了个把小时,你父亲就来了。我不想跟你谈他那副尊容给我留下的印象。你父亲满脑子旧观念,认为但凡烟花女子都是没有良心、没有理性的生物,是一部榨取钱财的机器,它像真的机器那样随时会把给它送东西的手压断,总是好坏不分毫不留情地把开动它的人撕个粉碎。
你父亲给我写了一封非常客气的信,以便我能同意接待他。而他来了以后,却跟他写信的态度截然不同。开始时他的态度十分蛮横无礼,盛气凌人,甚至带着威胁的口气,我不得不让他明白过来,我是在我自己的家里,要不是出自我对他儿子的真诚的爱情,我才用不着向他汇报我的私生活。
杜瓦先生这才稍微平静了一点,但还是对我说,他不能再允许他儿子为了我而弄得倾家荡产。还说我长得漂亮,这是事实,但是,尽管我漂亮,我不该利用我的姿色叫一个年轻人供我挥霍无度,从而断送掉他的前程。
对此我只有一件事好做,那就是拿出证据来,证明自从我做了你的情妇以后,为了保持对你忠贞,而在用钱上决不超出你力所能及的范围,我还曾经不惜牺牲一切。我拿出当票,拿出卖掉那些无法典当的东西以后的收据给他看。我告诉你父亲,我还决心卖掉我的家具来还债,好跟你生活在一起而不至于成为你的一个累赘。我把我们的幸福,把你对我讲过的那种更加平静、更加幸福的生活都告诉他。他终于相信了这些事实,向我伸出手来,请求我原谅他一开始时的态度。
接着,他对我说:
“那么,小姐,我就不再用责备和威胁,而是用祈求想从你这儿得到一种牺牲。这种牺牲比你以前为我儿子作过的牺牲还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