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进行的是围猎。他们叫我守在我的位置上。我把卸掉了子弹的猎枪搁在一边,就沉思起来。我凝望着浮云飘过,我听凭思想在寂寞的荒原上徘徊,偶尔听到有猎人叫我,指出离我没有十步远的一只野兔。
所有这些细节,没有哪一样能逃过我父亲的眼睛,他没有被我表面的平静所蒙骗。他十分清楚,尽管我的心灵现在是一蹶不振,但总有一天它会产生可怕的、也许是危险的反作用。所以他在极力装得不像是在安慰我的同时,却又想方设法为我消愁解闷。
我妹妹本来就不了解其中内情,所以她自然摸不透为什么以前一贯无忧无虑的我,如今竟变得这样终日心事满腔,愁眉不展。
有时,我在忧伤之中突然看到父亲不安的眼神,就握住他的手,仿佛默默地请求他原谅我不由自主地给他造成的痛苦。
就这样过去了一个月,这一下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对玛格丽特的思念实在令我难以忘怀。我过去和现在都太爱这个女人了,因此我不能一下子对她判若路人。我只能不是爱她就是恨她。尤其是,不论是爱她也好,还是恨她也好,我都要再见到她,立刻再见到她。这个愿望完全占据了我的心灵,并产生出一个久无生气的身体得到复苏后的那种顽强的意志力。
我不是要在一个月,一个星期后见到玛格丽特,而是在我有了这个念头后的第二天就要见到她,于是我便去见我父亲,并对他说我有事要去巴黎,不过我会很快回来。
他无疑地猜到了促成我远行的动机,因为他坚决地要我留下,可是他又看到要是我不能如愿以偿,则就我当时的处境而言,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于是他就拥抱我,几乎淌着老泪,求我尽快地回到他的身边来。
一路上我没有合眼。一到巴黎,我该做些什么事呢?我不知道,我仅知道那一定是些与玛格丽特有关的事。我先到自己的房子去换过衣服,因为天气很好,时间尚早,我就到香榭丽舍大街去。过了半个小时,我远远地看见玛格丽特的马车从凯旋门圆形广场向协和广场驶来。她重新买回了马匹,因为那辆车还是老样子,只是她并不在车子里面。我一发觉她没有在车上,就向四周扫了一眼,这时我看到玛格丽特正由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作陪,缓缓徒步而来。
当她从我身边走过时,脸色发白,紧绷着嘴唇强作欢笑。我呢,一阵激烈心跳震动着我的胸膛,但在我过去的情人走向她的马车和她的女伴钻进车子之前,我尚来得及装出满脸冷淡的表情,漠然向她施礼。
我很了解玛格丽特:这一次不期而遇一定已弄得她心烦意乱。毫无疑问,她曾听说我离开了巴黎,这使她对于我们决裂的后果已做到了处之泰然;但是,现在看到我又出现在巴黎,而且跟我劈面相逢,我的脸色又那样苍白,她自然懂得我的回来决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她肯定考虑过我的意图是什么。
如果我发现玛格丽特痛苦不堪,如果在我要向她报复的时候却发现她需要我的帮助,那我也许就会原谅她,肯定不会想到做什么有损于她的事了。但是,我竟然发现她挺高兴,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别的什么人又让她过上豪华的生活,而这恰恰是我无能为力的。因此,她一手造成的决裂就带上了最卑鄙的自私的性质。我的自尊心和我的爱情都蒙受了耻辱,她必须对我遭受到的痛苦付出代价。
我不能对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漠然置之,而最能令她难受的就是我的若无其事的态度,因此不仅在她的眼里,而且在别人的面前我都得装出这样的表情。
我极力装得笑容满面地去看布吕丹丝。女仆去通报我的名字,叫我在客厅里稍候一下。杜维诺阿太太终于出来了,把我领到小会客室里。我刚坐下,就听见客厅的门打开了,一种轻微的脚步使地板发出咯吱的响声,接着楼梯平台的门给猛地关上。
“我打扰你了?”我问布吕丹丝。
“一点也没有。玛格丽特刚才还在我这儿,她一听到通报你的名字,就赶紧溜走了,刚刚出去的就是她。”
“这么说来,她现在害怕我啦?”
“不,可是她怕你不想见到她。”
“那是为什么?”我呼吸很费力,因为我激动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这个可怜的姑娘,为了重新享用她的马车、家具和钻石就离开了我。她做得对,我有什么好怨恨她的呢。我今天已见到她了。”
“在哪儿?”布吕丹丝说,她望着我,仿佛在想,这难道就是那个她过去熟悉的十分痴情的人。
“在香榭丽舍大街,她跟另一个非常美的女人在一起。那女人是谁呀?”
“她什么模样?”
“金黄的头发,苗条的身材,眼睛碧蓝,鬓边还梳着发卷,长得十分漂亮。”
“啊!那是奥琳珀,她确实是个十分漂亮的姑娘。”
“她跟谁一起生活?”
“不跟谁,送往迎来一个样。”
“她住在哪里?”
“特隆舍街第……号。啊,你想打她的主意吗?”
“谁都说不上。”
“那玛格丽特呢?”
“对你说我一点也不再想她,那是撒谎。可是我是非常看重分手方式的那样一种人。玛格丽特如此轻易地把我甩掉,我认识到我过去那样爱她真是太傻了。因为我过去对这个姑娘确实是太痴情了。”
你可以猜到我说这几句话时费了多大的劲,额角上汗珠子都冒出来了。
“她以前很爱你,这你是知道的。她现在仍始终不渝地爱你。她今天碰到你以后,马上就来把这次相遇的事告诉我,这就是很好的凭证。她到这里的时候,全身哆嗦,快晕过去了。”
“那她对你说了些什么呢?”
“她对我说:‘他肯定会来看你的。’于是她托我求你原谅她。”
“我已经原谅她了,你可以告诉她。她是一个好姑娘,可是终归是跟别的姑娘一个样。她的所作所为是我早就料到的。我甚至感激她的果断,因为今天我已明白过来,如果我跟她生活在一起的话,这将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以前实在荒唐。”
“她要是知道你能这样正确地对待这件事,那她一定会很高兴。亲爱的,她离开你正是时候。当时那个混蛋经纪人,就是她托他代卖家具的那个人,去找她的那些债主,打听她欠了他们多少债,弄得债主们都慌忙讨起债来,再延长两天她的一切便要被拍卖个精光了。”
“现在还清了吗?”
“还得差不多了。”
“谁给的钱?”
“N伯爵。啊!亲爱的,世上总有些生来就是专门做这种傻事的人。总之。他一口气给了她两万法郎,不过他也终于达到了他的目的。他很清楚玛格丽特并不爱他,可这妨碍不了他对她很好。你已经看到,他给她重新买回她的马,替她赎回她的首饰,并且给了她跟公爵给她的同样多的钱。只要她肯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这个人倒会长期跟她待在一起的。”
“她在做什么?她一直都留在巴黎吗?”
“自从你离开布吉瓦以后,她再也不想回到那儿去了。所有她的东西都是我亲自上那儿去替她收拾的,还有你的东西,我已经另外捆成了一包,回头你可以派人来拿去。除了一个有你的姓名起首字母的匣子以外,全都在这里面了。玛格丽特要把匣子留作纪念呢。如果你确实需要的话,我还可以向她要回来。”
“就让她留着吧。”我喃喃地说,因为回想起那个我曾经那样幸福地待过的村庄,又想到玛格丽特一心一意要留下一样我的东西作为纪念,便禁不住一阵心酸,泪如泉涌。如果她在这一瞬间进来,我的报复的决心便会冰消雪融,我会跪倒在她的脚下。
“再说,”布吕丹丝又说下去,“我从未见过她现在这个样子,她几乎又睡不着觉,她又参加一切舞会、晚宴!甚至喝得烂醉。最近,在一次晚宴以后,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医生刚一允许她起床,她又不要命地重新开始那种生活。你要去看看她吗?”
“那又何必呢?我是来看你的,因为你一向待我很好,并且我是先认识你,而后认识玛格丽特的。多亏了你我才做了她的情人,也多亏了你我才不再是她的情人了,对不对?”
“啊!当然,我曾尽力使她离开了你。我相信,再过些时候你还会感谢我呢。”
“这样说来,那我就得加倍感谢你了,”我站起来又补充了一句,因为看到她把我对她说的话这样当真,我对这个女人很反感。
“你要走了吗?”
“是的。”
我已经知道得够多的了。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用不了多久。再见。”
“再见。”
布吕丹丝送我到门口,我眼里饱含悲愤的泪水,胸中满怀着报复的渴望,回到了我的住处。
这样看来,玛格丽特跟别的姑娘没有什么两样了,因此,她过去对我的深切爱情敌不住她要重新过上往日生活的欲望,也敌不住她想有一辆马车和寻欢作乐的需要。晚上失眠的时候我就是这样乱想的。若是我能像我原来自己所声称的那样冷静地思考一下的话,我就会在玛格丽特的乱糟糟的新生活里,看到她在力图打消一个纠缠不休的念头,力图忘却一个难以忘怀的记忆。不幸的是,那邪恶的激情完全支配了我,我一心一意只想找到一个办法来折磨这个可怜的女人。啊!在男人的某种狭隘的感情受到伤害的时候,他有多小气、多卑劣啊!
那个我看到过跟她在一起的奥琳珀即便不是玛格丽特的朋友,起码也是她回巴黎后交往甚密的一个人。她将举行一次舞会。我认准玛格丽特必然会参加,就想法给自己弄一张请帖。后来终于弄到了。
我满怀痛苦的感情来到舞会的时候,那里已经热闹非凡了。大家在跳舞,甚至大声叫嚷。在一次四组舞里,我看见玛格丽特跟N伯爵一起跳着。伯爵明显傲气十足地自我炫耀一番,他仿佛对众人说:“这个女人是我的!”
我背靠壁炉站着,正好面对玛格丽特。我看着她跳舞。她一看到我就局促不安起来,我却随随便便地用手势和目光向她打了个招呼。
当我想到舞会完后,她不再是跟我,而是跟这个有钱的傻瓜走,当我还想到他们回到她家里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的时候,一股热血涌上我的脸膛。我一定要打破他们的美梦。
四组舞跳完以后,我走过去向女主人致意,她在客人们面前卖弄她那漂亮的双肩和半裸露的迷人的胸脯。这个姑娘长得美。就身材来说,比玛格丽特还美。我跟奥琳珀说话的时候,玛格丽特对她瞟了好几眼。这使我对这一点更加深信无疑。谁做了这个女人的情人,就可以跟N先生一样骄傲,她是这样姿色动人,足以激起像以前玛格丽特对我激起过的一样的欲念。此刻她没有情人。要成为她的情人并不难,只要有钱能装阔气引起她的注意就行了。
我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这个女人做我的情妇。我开始跟奥琳珀跳舞,并追求起她来。半小时后,玛格丽特脸色惨白得跟死人一样,她穿上毛皮大衣,离开了舞会。
这已经够玛格丽特受的了,不过我仍未能解恨。我知道我有力量控制这个姑娘,我卑鄙地利用了这一点。
当我想到她如今已不在人世的时候,我扪心自问,我确实伤害了她,天主还会不会饶恕我。
在热闹非凡的晚餐以后,大家开始玩纸牌。我坐在奥琳珀旁边。我那样大把大把地下赌注,使她对我不得不另眼相看。不一会儿,我就赢了一百五十或者两百路易,我把它们一股脑儿摊在面前。她的一对眼睛贪婪地盯住这些钱。
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完全给赌博迷住,尚能注意到她。那天夜里我一直在赢钱,我出钱给她赌,因为她把她面前的钱全输光了,也许连她家里所有的钱全都搭上了。
早晨五点钟,大家散场了,这时我赢了三百路易。
所有的赌客都已下楼,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后面。因为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是我的熟人,所以谁也没有注意我。
奥琳珀亲自在楼梯上照亮,我正要跟别人一起下楼,突然转身对她说:
“我要跟你谈谈。”
“明天谈吧。”她说。
“不行,现在就谈。”
“你要跟我谈什么呢?”
“你就会知道的。”
我又退回到了房间里。
“你输了。”我对她说。
“是的。”
“你家里的钱都输光了吧?”
她犹豫了一下。
“你直说好了。”
“好吧,真是这样。”
“我赢了三百路易,如果今晚你愿意留我过夜,你就全拿去吧。”
说着,我把金币丢在桌子上。
“你干吗提出这样的要求呢?”
“当然,因为我爱你!”
“不是这么一回事,那是因为你爱玛格丽特,你要做我的情人好对她进行报复。你骗不了像我这样的女人,我亲爱的朋友。遗憾的是我尚年轻美貌,不能接受你要我扮演的角色。”
“这么说,你拒绝了?’
“是的。”
“难道你宁愿无条件地留我吗?那我倒不会同意了。想一想吧,亲爱的奥琳珀,假如我托人代我向你送上三百路易,条件就是我刚说的,那你就会接受了。可我还是喜欢跟你当面谈。接受吧,别计较使我这样做的原因了。就对你自己说,你长得美,我爱上了你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玛格丽特和奥琳珀同是烟花女子,可是我头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绝不敢对她说出我刚才对这个女人的这番话来。这是因为我爱玛格丽特,因为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这个女人所没有的秉性。所以,就在我跟这个女人进行交易的时候,她也会令我感到一种厌恶。
当然,最后她还是接受了。中午,我作为她的情人离开她家的时候,对她的亲热和情话一点也不留恋。她只是因为我留给她六千法郎,才认为不得不对我亲昵一番,情话连篇。不过,也还是有人为这个女人弄得倾家荡产的呢。
从这天起,我时时刻刻都在迫害玛格丽特。奥琳珀跟她断绝了来往,这是你很容易想像得到的。我给了我新结交的情妇一辆马车、一些首饰,我赌博,凡是爱上一个像奥琳珀那种女人的男人会做的荒唐事我全做了。我又有了新欢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布吕丹丝自己也受了骗,终于以为我已经把玛格丽特忘记得一干二净,玛格丽特呢,不论她猜到了我这样做的动机也好,还是跟别人一样信以为真也好,她总是用非常严肃的态度认真对待我每天加给她的侮辱。不过,她似乎仍然十分痛苦,因为不管我在哪儿遇上她,都见她脸色一次比一次苍白,神情一次比一次忧伤。我对她的爱情强烈到这种程度,竟可以说变成了恨,看到她每天这样痛苦,我倒觉得痛快,有好几次,在我卑鄙可耻地折磨她时,玛格丽特曾用她那苦苦哀求的目光望着我,令我顿时为自己扮演的这个角色感到脸红,真恨不得马上恳求她的宽恕。
可是我的这种悔恨的心情瞬息即逝。奥琳珀到头来已把自尊心丢尽,只懂得通过伤害玛格丽特就能从我这儿捞到她想得到的一切。她不断地唆使我跟玛格丽特作对,一有机会她就侮辱她,使出的是受到男人纵容的女人所特有的那种不肯饶人的卑劣手段。
终于玛格丽特被迫放弃参加舞会,不敢再上剧院了,她生怕遇见奥琳珀和我。于是匿名信就代替了当面的侮辱。不管是什么脏事丑事,我们一概往玛格丽特身上推,我叫我的情妇张扬出去,我自己也传布一通。
只有疯子才能做到这种地步。我就像一个灌足了劣酒的醉汉一样,精神十分兴奋,手会犯罪,而头脑却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当中我也经受着极大的痛苦。针对我的种种诽谤,玛格丽特采取镇静而不带蔑视、尊严而不带傲慢的态度,这就使她在我的心目中显得比我更胜一筹,因此我对她更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