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这个话,我就浑身发抖。
你父亲走近我,握住我的双手,用动了感情的声调说:
“我的孩子,请你不要从坏的方面来理解我马上要跟你说的话。不过你要记住,生活中有时候也会有良心上过意不去的事,可那是生活的需要,你就得服从。你心地善良,你的心灵中有着许多女人所没有的宽宏大量,她们也许会瞧不起你,却比不上你。可是你也要想一想,除了情人以外,还有家庭;除了爱情以外,还有责任;热情的年华过去以后,在接着而来的年月里,男人要受到尊敬,就得谋求一个稳当的像样的地位。我儿子没有财产,但是他已准备把从他父母那儿继承的财产送给你。要是他接受了你准备作的牺牲,那么他为了名誉和尊严,势必要给你那笔财产作为报答,这笔财产将可以使你永远脱离生活的磨难。可是你这种牺牲他万万不能接受,因为社会上不了解你的人会认为这种接受是出自不正当的动机,而我们家的姓氏不应当让这种不正当的动机所玷污。人家并不管阿芒是不是爱你,你是不是爱他,这种彼此相爱对他是不是一种幸福,对你是不是一种翻然悔悟,人家只会看到一件事,那就是,阿芒·杜瓦竟容忍一个妓女(请原谅我迫不得已说出这样的字眼,我的孩子!)为了他把她所有的东西统统卖光。于是,埋怨和后悔的日子终会到来。请你相信我的这句话,它对你们和对别人都是一样适用的,这样你们两人就都给套上了一条无法砸碎的锁链。到那个时候,你们怎么办呢?你的青春消逝了,我儿子的前程被断送了;而我,他的父亲,原指望从两个孩子那儿得到报答的,却只能指望一个孩子了。
“你年轻,貌美,生活会安慰你;你高尚,为别人做一件好事的回忆,可以替你的许多往事补过。阿芒才认识你六个月,便把我给忘了。我给他写了四次信,他一次也没有回复,我就是死了,他都不会知道!
“不管你怎样地下决心要过跟以往不同的生活,可是阿芒爱你,他决不会因为收入微薄而同意让你过苦日子,那种清苦的生活是与你的美貌很不相称的。谁知道到那个时候他又会惹出什么事来!他已经在赌钱了,这我知道。他什么也没有对你说,我这也知道。可是,在纸醉金迷之中,他很可能把我多年的积蓄输掉一部分。我攒下这些钱是为了给我女儿作嫁妆,为了让他能生活,也为了让我能安度晚年的。该发生的事迟早还会发生,对此还要有所准备。
“此外,你能肯定你不再留恋为他抛弃了的那种生活?你能肯定,你爱上了他,就决不会再去爱别人?如果,随着时光的流逝,年岁的增长,雄心壮志接替了爱情的梦想,到那时看到你的爱情给你的情人的生活所造成的障碍,而你又无能为力安慰他,你不会感到痛苦吗?请细想这一切吧,小姐。你既然爱阿芒,请用你尚未证明的惟一的方式向他证实你的爱:为了他的前程而牺牲你的爱情吧。现在还没有什么不幸,可是以后会有的,也许比我预料的还要严重。阿芒可能会嫉妒一个爱过你的男人,他也许会向他寻衅,他也许会决斗,也许最后还会遭枪杀。你想想,等到他父亲来跟你要儿子,要你对他儿子的生命负全部责任的时候,你面对他的父亲会有多痛苦啊。
“最后,我的孩子,让我全都对你说了吧,因为我的话还没有统统说了出来。你要知道,我为什么到巴黎来。我刚才说过我有一个女儿,她年轻,美丽,像天使般纯洁。她在恋爱,也把她的爱情作为终生的美梦。我已经写信把这一切告诉了阿芒,可是他全部心思都倾注在你身上,他没有回我的信。我的女儿就要结婚了。她要嫁给她心爱的人,她要进入一个体面的人家,这家人家也要求我们家的一切不能有失体面的地方。我未来女婿的家里人已经知道了,阿芒在巴黎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并且已向我们声称,如果阿芒一味这样生活下去,他们就要取消婚约。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她有权利指望一个美好的未来,可是她的前程却全握在你的手里了。
“你有权利,有勇气毁掉她的前程吗?既然你爱阿芒,既然你愿痛改前非,玛格丽特,就求你把我女儿的幸福恩赐给我吧。”
啊,我的朋友,面对这些常常萦绕在我脑际的思忖,我过去只好暗自落泪,如今这些思忖又出自你父亲之口,就具有更加严峻的现实意义。我还想到你父亲多次到了嘴边,却不敢对我直说的话:我无非是个妓女,不管我拿什么样的理由来解释我们的关系,它总好像包含着我的自私的打算,我过去的生活不容许我有权利梦想这样的未来,我如今得承担起我的习惯、我的名声丝毫不足以叫人放心的罪责了。总之,我爱你,阿芒。
杜瓦先生对我说话时那种慈父般的态度,他在我心里激起的纯洁的回忆,我就要赢得这个老人的敬重,还有我以后肯定也能从你那里获得的尊敬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我心里唤起了种种崇高的思想,这些思想使我在自己的心目中都变得高大了起来。当我想到,有朝一日,这个为他儿子的前程恳求过我的老人,会叫他女儿在祷告时也带上我的名字,好像一个神秘的朋友的名字那样,我就像换了一个人,感到无限自豪。
也许是一时的狂喜夸大了这些感受的真实性,可是那确实是我当时的真实感觉,我的朋友,而且这些新的感觉竟使我跟你一起度过的那些幸福日子的回忆黯然失色。
“请告诉我,先生,”我抹掉泪水对你的父亲说,“你相信我爱你的儿子吗?”
“相信。”杜瓦先生说。
“是一种无私的爱吗?”
“是的。”
“你相信我曾经把这种爱看做我一生的夙愿、梦想和慰藉吗?”
“我绝对相信。”
“那么好吧,先生,像吻你女儿那样地吻我一次吧,我向你发誓,这一吻,是我得到过的惟一真正纯洁的一吻,将使我能下狠心了却儿女情长,用不了一个星期,你的儿子就会回到你的身边,他也许会难受一段时间,却一劳永逸地痊愈了。”
“你真是位品格高尚的姑娘,”你父亲吻着我的额头说,“你打算做的是一件天主也会赞许的事,但是我担心你影响不了我的儿子。”
“哦,请放心吧,先生,他会恨我的。”
于是我必须在我们之间设置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为了我,也是为了你。
我写信给布吕丹丝,说我接受了N伯爵先生的建议,要她去转告他,我将跟她和他共进晚餐。我把信封好,也没有对你父亲说信里写了些什么,便请他一到巴黎就派人把信按地址送去。
不过,他还是问我信里写了些什么。
“是你儿子的幸福。”我回答他。
你父亲又一次拥抱我。我感到有两颗感激的泪珠滴落在我的前额上,像是对我往日罪过的洗礼。在我同意委身给另一个男人的一瞬间,一意识到用这新的罪孽将能赎回的东西,我就自豪得容光焕发。
这是很自然的,阿芒,你曾告诉过我,你父亲是世界上最正直的人。
杜瓦先生上了马车,回巴黎去了。
然而,我毕竟是个女人,当我再看到你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可是我没有改变我的初衷。
我做得对吗?这就是我今天躺在病床上问自己的话。我也许再也不会活着离开这张病床了。
在我们的离别来临的时刻,我经受着多大的痛苦,你是看到了的。你父亲已经不在那儿支持我,有一会儿我险些把一切都告诉你,因为一想到你将要恨我和瞧不起我,我就感到多么害怕。
有一件事,你也许不会相信,阿芒,那就是我祈求天主赐给我力量。他确实领受了我的牺牲,他把我所祈求的力量给了我,这就是很好的证明。
在吃那顿晚餐的时候,我还十分需要得到一种援助,因为我一想到所要干的事,就非常害怕会失掉了勇气。我,玛格丽特·戈蒂耶,一想到又要有一个新的情人,竟然会这般痛苦,又有谁会相信呢?我拼命借酒消愁,好让自己忘掉一切,于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已睡在伯爵的身边。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来龙去脉,朋友。请评判我吧,宽恕我吧,就像我已经宽恕了你那天以后给我造成的一切痛苦一样。
在命运攸关的那一夜以后所发生的事,你跟我一样清楚,可是,你无从知道,也万万猜想不到的却是我在我们彻底分手以后所忍受的痛苦。
我听说你父亲把你带走了,可是我深信无疑,你不能离开我太久,所以当我在香榭丽舍大街遇到你的时候,我被弄得有点儿心烦意乱,但丝毫也不感到意外。
从此就开始了那一连串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你给我的侮辱可说是层出不穷啊,这侮辱我都愉快地接受了,因为,除了证明你始终爱我以外,它还让我觉得,你越是迫害我,等到你弄清楚事情真相以后,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就必然是越崇高。
别为我这种欢乐的殉难精神感到惊异吧,阿芒,你对我的爱已经打开了我的心扉,让我也能领受崇高的激情了。
然而,我并非一下子就变得如此坚强的。
从我为你作出牺牲到你回来以前,有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不得不求助于肉体上的办法,才不至于发疯,才能让自己在我重新投入的生活旋涡里做到麻木不仁。布吕丹丝已经告诉了你(是不是?),每一次盛宴,每一次舞会,每一次狂欢,我都到场。我希望通过这些放纵的行为来了结自己的生命,我相信这个想法不久就可以如愿以偿了。很自然,我的健康变得越来越糟,在我拜托杜维诺阿太太去向你求情的那一天,我身心两方面均已衰竭不堪了。
我并不愿向你提起,阿芒,在我向你最后一次证明我对你的爱情时,你是如何报答我,你是用何等的凌辱把临终都无法拒绝你的声音的那个女人从巴黎赶走的。你向她要求一夜的爱情,她就像一个傻瓜似的,竟然一时相信她可以把过去和现在重新弥合得天衣无缝。你有权利那样做,阿芒,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肯为我出那么高的价钱的!
在这以后我抛开了一切!奥琳珀取代了我在N伯爵身边的位置,我听说,她还把我离弃他的原因告诉了他。这时G伯爵在伦敦。他是那样一种人,他们跟像我这样的姑娘恋爱,顶多也只是当做一种赏心的消遣,所以他们能跟女人们保持朋友关系,从不为了她们争风吃醋,也就谈不上恨她们了。总之,他确实就是那样的阔人,只让心灵的一角向着我们,而钱包则随时对我们都是敞开的。我马上想到他,就往伦敦找他去了。他尽量殷勤地接待我,可是他在那儿已经成了一个上流社会女人的情人,他生怕公开地跟我在一起会有损他的声誉,就把我介绍给他的几个朋友。他们请我吃晚饭,饭后其中的一个便把我领回家去。
我还有什么法子呢,我的朋友?自杀吗?这只会徒然给你增添悔恨,连累你那本该幸福的生活。再说,人都快死了,还犯得着自杀吗?
我成了没有灵魂的躯壳,没有思想的东西。我过了一个时期这种任人摆布的生活。然后,我又回到了巴黎打听你的消息,才听说你作长途旅行去了。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人生的了。我的生活又恢复到两年前我认识你时那个老样子。我想再挽回公爵的喜欢,可是我太伤他的心了。老头儿都是没有耐心的,这无疑是因为他们已意识到自己的风烛残年了。我一天比一天衰弱,脸色苍白,成天悲伤,越来越消瘦。来购买爱情的人,在成交以前总要细细地物色一番的。在巴黎有的是比我这样瘦骨嶙峋的女人健康的女人,人家大可把我忘了。这就是到昨天为止的我的情况。
现在,我完全病倒了。我已经写信给公爵,向他伸手要钱,因为我已囊空如洗。而且债主们都逼来了。带着无情的非达目的不肯罢休的神气给我送来了债据。公爵会给我回信吗?你为何不在巴黎啊,阿芒!你在的话,定会来看我,而你的探望就会给我带来裨益。
十二月二十日
天气真吓人,又下起雪来了,而我一个人孤身只影的。我三天来一直在发烧,没能给你写一个字。而你还是消息全无,我的朋友,每天我都渺茫地盼望你的来信,可是你的信始终没有来,无疑地永远也不会来了。只有男人才是铁石心肠,不肯饶人。公爵也没回我的信。
布吕丹丝又开始为我跑当铺了。
我老是在吐血。哦!你要是见到我的这种状况,定会十分难受的。你能待在暖洋洋的天空底下真是幸福,不像我这样,压在我胸口上的是一派严冬。今天,我起来了一会儿,透过窗帘往外看,但见巴黎的生活在下边川流不息,而这种生活现在已与我无缘了。我还瞥见有几张熟悉的脸孔匆匆地掠过,十分欢乐,无忧无虑,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抬头望一望我的窗子!话虽这么说,也还有几个年青人来探问过我。过去我曾一度病了,虽则那时候你尚不认识我,除了我们初次见面时对你无礼以外,你还未曾从我这儿得到过什么,可是你天天都来探问我的病况。于是我们一起过了六个月。一个女人的心所能包含和所能给予的爱我都给了你。而如今你却远在他方,你在咒骂我,你没有给我送来一句安慰的话语。但这只怪命运,是命运造成这种离弃的,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因为如果你在巴黎,你是决不会离开我的病榻半步的。
十二月二十五日
医生告诉我切莫每天动笔写东西。确实,追忆往事只能使我的高烧加剧。但昨天,我收到了一封对我很有好处的信,倒不是因为它带给我物质上的援助,更多的是因为它所流露的感情。所以,今天我又能提笔给你写信了。这封信是你父亲写来的,下面就是信的内容:
小姐如晤:
我刚获悉贵体欠安。如若我身居巴黎,定亲临探问。如若吾儿在敝人身边,我亦会令其前往省视。无奈我事务缠身,一时离不开C城,而阿芒又距此地六七百英里之遥。为此,小姐,请容许我仅以书信代劳,告诉于您,获悉贵体欠安我万般难受,务请相信,我衷心祈求您早日康复。
敝人一挚友H先生将登府上,万望接谈为盼。我拜托此君一事,并火急恭候其结果。叩请:
玉体安康!
这就是我收到的那封信。你父亲有一颗崇高的心,好好地爱他吧,我的朋友,因为世界上值得爱的人并不多。这张签上了他姓名的信笺,要比我们大名鼎鼎的医生所开的药方,对我都更加见效。
今天早上,H先生来了。他似乎为杜瓦先生拜托给他的这项微妙的使命感到很为难。他原来是替你父亲给我送来三千法郎。起初,我本想拒绝这笔钱,可是H先生说,这样会叫杜瓦先生扫兴的,杜瓦先生授权他先把这笔钱交给我,以后有什么需要只管说。我终于领了情,因为来自你父亲的援助不能算是一种施舍。如果你回来时我已不在人世,请把我刚才写的关于他的那段话拿给他看,还告诉他,承他好心好意写信宽慰的那个可怜的姑娘,在写这几行字的时候,流下了感激的眼泪,并祈求天主保佑他。
一月四日
我一连熬过了好几个极其痛苦的日子。我绝没想到人的肉体能经受如此大的痛苦。哦!我那往昔的生活啊!我如今得加倍偿还你了!
每天夜里都有人在我身边守候。我喘不过气来,昏迷和咳嗽在伴随我度过我可怜的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