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是想说,既然你到巴黎来了,那她就不会到这里来跟你会面了?”
“不会来了。”
我望着布吕丹丝,她低下头,我从她的神情上看得出来,她生怕我拜访的时间会拖得很久。
“我这次来甚至是有求于你的,亲爱的布吕丹丝,如果你晚上没有什么事,那就请你去看看玛格丽特。你去陪陪她,你也可以在她那里过夜。我从未见过她像今天这个样子,我真怕她病倒了。”
“我在城里有一个宴会,”布吕丹丝回答我说,“今天晚上我不能去看玛格丽特,我明天可以去看她。”
我向杜维诺阿太太告辞,觉得她跟玛格丽特一样心绪不宁。我到了我父亲那里,他第一眼便是把我仔细地打量一番。然后他才向我伸出手来。
“你两趟来看我令我很高兴,阿芒,”他对我说,“这让我能希望你我都从各自方面,把这事认真地考虑。”
“那我能不能冒昧地请问你,爸爸,你考虑的结果是怎样的呢?”
“我的孩子,结果是我把别人对我讲的事情看得过于严重了,我决心对你不再那么苛求了。”
“你说什么呀,爸爸!”我喜得叫了起来。
“我说,我的孩子,所有的年青人总是要有情妇的,而根据我新近听到的情况,我倒情愿看到你是戈蒂耶小姐的情人,而不是别的女人的情人。”
“我的好爸爸!你真令我高兴啊!”
我们就这样谈了一会儿,接着我们一起进餐。吃饭时我父亲始终很和蔼可亲。
我却迫不及待地要赶回布吉瓦去,好把这个幸运的转机告诉玛格丽特。我不停地望着挂钟。
“你老是在看时间,”我父亲对我说,“你急于要离开我。啊!年青人!你们总是为了那种水性杨花般的爱情而牺牲真挚的感情呢!”
“爸爸,请别这么说!玛格丽特爱我,我对这一点深信无疑。”
我父亲没有回答,对此他好像不置可否。
他好说歹说求我陪他一晚,等明天一早再走。但是我离开玛格丽特的时候,她人已经不舒服,很令我放心不下,我把这个对他说了,恳求他允许我早点回去看她,答应他明天再来。
天气晴朗,他一直送我到车站。我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眼前呈现出我梦寐以求的美好前景。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我的父亲。
正当我就要离开的时候,他又一次求我留下来,我谢绝了。
“你当真很爱她?”他问我。
“爱得都快发疯了。”
“那你去吧!”他用手拂了一下前额,好像想驱走一个什么念头,接着他张开嘴,好像还要对我讲什么,但到头来他只握握我手,便慌忙离开了我,同时对我大声说道:
“那就明天见吧!”
我感到火车并没有在向前开似的。我十一点钟才回到了布吉瓦。
整幢房子里没有一个窗户是亮的,我拉了门铃,也没有人来开门。像这样的事情我还是头一次遇到。后来园丁总算出来了,我才能进去。娜宁拿着灯给我照路。我走到玛格丽特的房间去。
“小姐呢?”
“到巴黎去了。”娜宁回答我。
“到巴黎去了!”
“是的,先生。”
“什么时候走的?”
“在你走后一个钟头。”
“她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
“没有。”
娜宁离开我走了。
我想,她可能起了什么疑心,所以到巴黎去是要证实一下,我去看父亲的事是不是想赚得一天安闲的一个借口。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心里又想:也许布吕丹丝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写过信给她,可是我看到了布吕丹丝,她并没有对我说过什么,可以让我认为她给玛格丽特写过信。
突然,我想起了当我对她说到玛格丽特病了的时候,杜维诺阿太太问我的那个问题:“那她今天不会来了?”我同时也想起来,我听到这句话以后,曾望着她,见她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情。这样,她这句话似乎泄露出她们有一个约会。我还想起了玛格丽特整天哭哭啼啼的情况,是我父亲的好意的接待使我把这个情景给忘了。想到这里,这一天发生的种种事情都聚集在我最初的猜疑的周围,把这个猜疑牢牢地系在我的心上,使我感到每一件事都证实这一猜疑,连我父亲的好意也不例外。
玛格丽特几乎是执意要我去巴黎的,在我提出要留下来陪她的时候,她却装出平静无事的样子。我是不是中了圈套?玛格丽特是不是在欺骗我?她是不是本打算及时赶回来,不让我发觉她离开过,结果是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把她拖住了呢?干吗她什么也不对娜宁说?干吗她不给我留下几个字呢?而那些眼泪,这次离开,这个谜又是什么用意呢?
这就是我站在那间空荡荡的房间当中,眼睛盯住挂钟惶恐不安地捉摸的一些问题。钟上的时间是午夜十二点,它似乎告诉我已经太晚,对我的情妇的归来已不能抱什么希望了。然而,不久前我们对未来的生活做好了种种安排,她作出的牺牲我也接受了,她还可能欺骗我吗?不可能。我极力排除我刚才的那些设想。
可怜的姑娘可能找到了一个想买她家具的买主,她去巴黎是为了结束这项买卖的。她不愿事先告诉我,因为她知道,虽然出售家具对我们未来的幸福是必要的,而且我也同意了,但是毕竟会使我感到苦不堪言,于是她不敢对我提起是生怕会伤我的自尊心。她宁愿等整个事情都办妥了再跟我见面。布吕丹丝明明是为了这件事在等她,而且在我面前露了馅。玛格丽特今天没有来得及把交易结束,她就住在她家里,也许她待会儿便会回来,因为她必定知道我是多么焦急,她当然不愿意让我一味这样等下去。可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流泪呢?毫无疑问,尽管这个可怜的姑娘爱我,但是要下决心放弃豪华的生活是不可能不流泪的,直到今天她都过着这种豪华的生活,这种生活令她感到幸福,也使她叫人羡慕。我很乐意体谅玛格丽特那种悔恨的心情。我焦急地等她回来,以便一面连连地吻她,一面对她说我已经猜到她偷偷摸摸地离开的原因了。
但是,夜更深了,玛格丽特依然没有回来。
我越来越感到焦虑不安,身心都极度紧张。也许她出了什么事!也许她受了伤,生了病,死了!也许送信人将马上给我送来吓人的噩耗!也许到天明我还是这样不安,这样担心!
那种当我担惊受怕地等待她的时候,她却在欺骗我的想法,不再占据我的脑子。准是一个违反她主观意愿的原因,使她离开了我。我越是这样想,就越是相信这种原因只能是什么祸事。啊,人的虚荣心啊!你总是用各种各样的形式纠缠着我们。
钟刚敲了一点。我对自己说,再等一个小时,要是到两点钟玛格丽特还不回来的话,我就动身去巴黎。这时我要找一本书来看,因为我实在不敢多想了。《曼侬·雷斯戈》正好摊开在桌上。我觉得,书页有好几个地方似乎让泪水沾湿了。我把书翻了翻,又把它合上,因为透过我心上的重重疑团,书上的字对我似乎变得毫无意义了。
时间过得老慢。天空中乌云密布,一阵阵秋雨抽打着窗户。有时那张空床看上去就犹如一座坟墓。我感到害怕。
我打开门侧耳静听,只听见树丛间飒飒的风声,大路上车辆绝迹,仅从教堂的钟楼上偶尔传来敲半点钟的凄凉的钟声。
我甚至害怕会有什么人进来。我觉得,此时此刻,在这般风雨潇潇的天气,只有不幸的事才会降临到我的头上。
钟打了两点。我又等了一会儿。只有挂钟单调而又有节奏的滴答声打破沉寂的气氛。
最后,我离开了这间房子。在这儿,透过孤独不安的心情,我觉得房间里一切的一切都给蒙上了一层愁云。
在隔壁房间里,我发现娜宁伏在她的活计上面睡着了。听到开门声,她惊醒了过来,问我她的女主人回来了没有。
“没有,不过,要是她回来了,你就对她说,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到巴黎去了。”
“此刻就去?”
“对。”
“可怎么个去法?马车也叫不到了。”
“步行去。”
“但天下着雨呢。”
“没关系。”
“小姐会回来的,如果她不回来,等天亮以后再去看是什么事把她拖住了,也还来得及。你在路上会被人谋害的。”
“不会有危险的,我亲爱的娜宁。明天见。”
好心的姑娘找来了一件斗篷,给我披在肩上,还对我说是要去叫醒阿尔努大妈,问问她能不能弄到一辆马车。可是我反对她去,我相信这样做也许不会有什么结果,而花掉的时间就足够我赶一半以上的路程了。再说,我需要清新的空气和身体上的疲乏,人一累折磨着我的过分激动的心情便会有所平缓。
我带上安丹街的房子的钥匙,向送我到栅栏门前的娜宁道过别,便上路了。
一开始我向前奔跑,但是雨后地上泥泞难走,我感到格外疲劳。这样跑了半个小时以后,便弄得浑身是汗,我不得不停下来。我喘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赶路。夜色很浓,我时刻担心会撞到路边的树上。这些树猛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仿佛是些朝我迎面扑来的妖魔鬼怪。
我赶上一两辆运货的马车,很快就把它们甩到后面。一辆敞篷四轮马车朝布吉瓦疾驰而来。它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一个希望突然掠过我的脑际:玛格丽特就在这辆马车上。我停下来,喊道:“玛格丽特!玛格丽特!”可是没有人回答我,马车继续疾驰。我目送它远去,然后再往前走。我花了两个小时才走到星形广场的栅栏门。一看到巴黎我又有了力量,我顺着过去经常漫步的那条长长的林阴道跑去。
那天夜里,街上连个行人也有没有。这样一来,我就像是穿过一座死城一样。天已开始破晓。我来到安丹街的时候,这座大城市在完全苏醒之前已蠕蠕而动了。我走进玛格丽特的房子的时候,圣·罗克教堂的钟正打五点。我向看门人通报了我的名字,他曾经从我手上接受过相当二十多法郎一枚的金币,知道我有权利在早上五点钟到戈蒂耶小姐家里来。因此,我顺利地通过了这一关。我本来可以问问他,玛格丽特是否在家,但是他可能回答我“不在”,而我情愿多担两分钟的心,因为在担心之中我还能抱有一线希望。
我把耳朵贴着门细听,想听到一个声音,或一点儿动静,结果什么也没有听到。我在这儿碰到的也是在乡下时那样一种寂静。我开门走了进去,见所有的窗帘都掩得严严实实的。我把餐室的窗帘拉开,朝卧房走去,并推开卧房的门。我跳到悬挂窗帘的绳子跟前,猛然用力一拉。窗帘拉开了,一线微弱的晨曦透了进来,我奔向床前。床是空的!
我把房门一个个地打开,寻遍所有的房间。一个人也没有。这简直把我逼疯了。
我走近梳妆室,推开窗户,一连叫了几声布吕丹丝。杜维诺阿太太的窗子依然关得死死的。
于是,我下楼到看门人那里,问他戈蒂耶小姐白天有没有回来过。
“回来过,”看门人回答我说,“是跟杜维诺阿太太一块儿来的。”
“她没有留什么话给我?”
“没有。”
“你可知道她们后来干了些什么?”
“她们乘马车走了。”
“什么样的马车?”
“一辆自用的四轮轿式马车。”
这一切的用意何在呢?
我去拉隔壁房子的门铃。
“你上哪儿去,先生?”看门人开门让我进去后问道。
“上杜维诺阿太太家去。”
“她还没有回来。”
“你能肯定?”
“当然,先生,这儿还有一封昨晚别人带给她的信,我还没有交给她呢。”
看门人把信给我看,我的眼睛机械地对那封信望了一眼,我认出了这是玛格丽特的笔迹。我拿过信。信封上是这样写的:“劳杜维诺阿太太转交杜瓦先生。”
“这封信是写给我的。”我对看门人说,我把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指给他看。
“你就是杜瓦先生吗?”这个人问我。
“是的。”
“啊!我想起来了,你时常到杜维诺阿太太家来的。”
我一走到街上,就把信拆开。这封信对于我,胜过晴天霹雳。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阿芒,我已是另一个人的情妇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全完了。
回到你父亲跟前去吧,我的朋友,去看望你的妹妹,她年青、纯洁,她不懂得你我所经历的苦难。在她身边,你定会很快就忘记那个名叫玛格丽特·戈蒂耶的堕落的女人使你遭受的痛苦。你一度热恋过她,她由于一生中这段难得的幸福时刻欠下了你无限的恩情。现在,她倒盼望她的这条生命早点了结了。
当我读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我以为我会疯了的。一时间,我真怕自己会倒在街上,我的眼前一片黑暗,血液在我的太阳穴里激烈地滚动。到后来,我的神志清醒了一点,我举目四望,看到别人的生活并不因为我的不幸有所停顿,却依然如故,我感到十分吃惊。
我没有力量单独承受玛格丽特给我的这种打击。这时我想起我的父亲跟我同住在一个城市里,只要十分钟我便可以去到他那儿,而且不管我痛苦的原因是什么,他都会为我分忧的。
我像一个疯子、像一个小偷似的一口气跑到了巴黎旅馆。我看见我父亲房间的钥匙就插在门上,我便开门走了进去。他正在读书。他见到我并不显得惊讶,仿佛正在等我。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扑进他的怀里。我把玛格丽特的信递给他看,便颓然倒在他的床边,任凭热泪扑簌簌地落下。
在生活又恢复正常以后,我不能相信,对我来说新的一天跟以前的日子会有什么不同。有时我幻想着是一件我记不起来的事情使我不能在玛格丽特那里过夜,可是,如果我回到布吉瓦去,我将发现她也会像我一样焦急不安。她还会问我,是什么事使我离开了她这么久。
当生活中形成了一种习惯,像爱情的习惯的时候,要摆脱这种习惯,而同时又不会牵涉到生活的其他方面,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我不得不随时读玛格丽特给我的信,好让自己相信我并不是在做梦。
由于精神上受到刺激,我已感到体力不支。心中的焦虑,彻夜的奔波,早晨听到的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这一切弄得我精疲力竭。我父亲乘我精力极度衰竭之机,要我正式答应跟随他回家去。我对他惟命是从,因为我已没有气力再进行争辩。我需要的是一种真挚的感情,好让我在那些事态发生之后还能活下去。我真是太感激我的父亲了,因为他仍然乐意宽慰我这个遭受巨大不幸的人。
现在我记得起的是,那一天五点钟左右,他招呼我跟他一道坐上了一辆驿马车。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叫人收拾好我的行李,并跟他的行李一起捆在车子后面,然后便把我带走了。我起初茫然若失,任人摆布,直到巴黎消失,前事如梦,这时路途的寂寞才又勾起了我心头的空虚之感,于是我又禁不住涕泪滂沱。
我父亲心里明白,话语,即便是他说的话语都安慰不了我,他也就任凭我哭泣,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偶尔紧握一下我的手,仿佛在提醒我,我身边尚有一个关怀我的人。
夜里,我稍睡一下。我梦见了玛格丽特。突然又惊醒过来,弄不懂我怎么会在马车里面。随后,我才意识到了现实情况,便颓然让头垂在胸前。我不敢对我父亲讲话,真怕他会说:“我早就说过这个女人不会爱你的,你看我说对了吧。”可是,他倒没有利用他在理这一点。在我们去C城的路上,他除了对我讲一些与促使我离开巴黎的事毫不相干的话以外,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当拥抱我妹妹的时候,我想起了玛格丽特信上讲到她的那些话,但是我立刻懂得,妹妹虽好,她亦无法叫我忘怀我的情人。
狩猎季节开始了。我父亲想到打猎可以让我散散心,便跟邻居和朋友们组织了几次打猎。我参加了,既不反感,也无兴致,而是漠不关心。离开巴黎以来,我对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无精打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