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会令人变得胆大包天、无所顾忌。为了保住玛格丽特,我准备反抗一切,甚至反抗我的父亲。
“那么,现在是你该走上正路的时候了。”
“为什么,爸爸?”
“因为你正在做一些有损你家庭尊严的事,而你还认为维护家庭尊严的心情你也是有的。”
“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
“那我来给你说个明白。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有一个情妇,像一个有身份的男人那样付给她钱就是了,但是如果你为了她便忘记最神圣的职责,如果你让有关你生活的丑事传播到我们平静的乡间去,给我们有名望的姓氏抹黑,那现在就行不通,以后也是办不到的。”
“请允许我告诉你,爸爸,那些给你介绍我的情况的人自己就没有弄清楚这事。我是戈蒂耶小姐的情人,我跟她生活在一起,这是极其普通的事情。我并没有把我从你那儿得到的姓氏给了戈蒂耶小姐,我为她花的钱也是我的收入允许的,我没有借过一点债,总之,我并没有走到这种地步,值得让做父亲的说成是个败家子。”
“做父亲的看见他的儿子误入歧途,就有权利挽救他。你还没有做什么坏事,但是你以后肯定会做的。”
“父亲!”
“先生,我比你更了解人生。只有在彻底贞洁的女人身上才有彻底纯洁的感情。每一个曼侬都可以有自己的德·格里欧,而时代已经不同了,如果尘世的习俗不有所改进,那它岂非也虚度了岁月。你一定得离开你的情妇。”
“我很抱歉不能服从你,父亲,这是办不到的。”
“我要迫使你就范。”
“父亲,可惜现在不再有放逐妓女的圣·玛格丽特岛了,即使还有,假定你又能够叫人把戈蒂耶小姐驱逐到那儿去,那我也会随她而去。你叫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也许错了,可是我只有做这个女人的情人才能感到幸福。”
“啊,阿芒,你要张大眼睛看清楚,你要认识到跟你讲话的是你的父亲,一向爱你,一心希望你幸福的你的父亲。跟一个人人占有过的女人夫妻般生活,对你是件体面的事吗?”
“如果没有人再会占有她,父亲,那以往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如果这个女人爱我,如果她由于我们彼此间的爱情获得了新生,那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她翻然悔悟成了截然不同的人,那又有什么关系!”
“喏,先生,难道你以为天主会赋予人生这么一个荒唐的目标吗?难道以为人心就只应该容纳这样一类激情吗?这种不可思议的用心会有怎样的结果呢?等到你四十岁的时候,你对你今天说的这番话又该会怎样想呢?你将会取笑你的这种爱情,如果到那时候你的爱情,没有在你的经历中留下太严酷的痕迹,而你还能取笑它的话。假使你的父亲以前有你这类想法,任凭这类爱情的冲动摆布他的生命,而不是在荣誉和正直上坚定地建树一番,那你此刻会变成什么样呢?好好地想一下,阿芒,别再讲这种蠢话了。好啦,离开这个女人吧,你的父亲恳求你了。”
我什么也不回答。
“阿芒,”我父亲继续说下去,“看在你已进入天国的母亲分上,放弃这种生活吧,你会想像不到那样快地忘掉它的,把你跟这种生活联系起来的是一种多么不切实际的理论。你都二十四岁了,想一想自己的前途吧。你不能永远爱这个女人,她也不会死心塌地爱你的。你们两个对你们的爱情都言过其实了。你在断送掉自己的整个前程。再往前多跨一步,你就会变得不可救药。你将会为你青年时代的胡作非为悔恨一辈子。离开巴黎吧,去跟你妹妹和我过上一两个月。在真诚的自家人的温情中养息,这将会很快地治好你这场热病,因为这只不过是一场热病罢了。在你离去的这段时间里,你的情妇会想通的,她会找到另外的情人。以后当你看到为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你险些跟你的父亲闹翻,险些失掉他的慈爱,那时你就会对我说,我今天来找你是做对了,你就会感激我。好啦,你跟我回家去吧,好不好,阿芒?”
我觉得父亲的这番话,对别的女人来说是有道理的,但是我坚信它对玛格丽特就不合适了。不过他最后几句话的口气是这么温和,这么恳切,我实在是不敢搭腔。
“怎么样?”他用一种颤抖的声音又问道。
“怎么样?父亲,我什么都不能答应你,”我终于说,“你要做的事是我力不能及的。相信我吧。”我看到他做出不耐烦的动作,便又继续说下去,“你把这种关系的后果看得太严重了。玛格丽特并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种女人。这样的爱情非但不会把我引入歧途,相反地,它还能够使我奋发向上。真正的爱情总是使人变好,不管激发这种爱情的女人是谁。如果你认识玛格丽特,你就会明白没有什么好为我担惊受怕的。她像最体面的女人一样体面。别的女人是那么贪得无厌,她却是那么慷慨无私。”
“这并不妨碍她接受你的全部财产,因为你正打算把你从你母亲那儿得到的六万法郎全部送给她,这六万法郎便是你惟一的财产了,你要好好地理解我对你讲的这一句话。”
我的父亲可能有意把这句有威胁力的话留到末了才讲,以便给我最后的一击。我面对威胁,要比面对他的恳求表现得更为坚定。
“是谁对你说过我要把这笔钱转送给她的?”我问道。
“我的公证人。一个正直的人能不事先通知我就办这类手续吗?好吧,我就是为了不让你因为一个妓女而弄得身败名裂才到巴黎来的。你母亲临终给你留下这笔钱是供你体面地过日子,而绝不是让你在你的情妇的身上任意挥霍。”
“我对你起誓,父亲,玛格丽特压根儿不知道赠送的事。”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玛格丽特,这个受到你诽谤的女人,这个你要我抛弃的女人,为了跟我一起生活而牺牲一切在所不惜。”
“于是你就接受这种牺牲啦?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先生,竟然让一个叫玛格丽特的姑娘为你牺牲一切?好了,够丢人的了。你一定得离开这个女人。刚才我是请求你,现在我命令你这样做。我不愿意在我的家庭里发生这一类伤风败俗的事。去收拾行李,准备跟我一起走。”
“请原谅我,父亲,”我说,“我不走。”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达到了可以不再惟命是从的年龄了。”
听到这个回答,我父亲气得脸色刷白。
“那很好,先生,”他接着说,“我知道我该怎样做。”
他拉了拉门铃。约瑟夫应声走进来。
“把我的行李送到巴黎旅馆去。”他对我的仆人说。随后走进他的房间,穿好衣服。当他再出现的时候,我走到他的跟前。
“你能答应我,爸爸,”我求他道,“不做什么叫玛格丽特痛苦的事吗?”
我父亲站住了,用蔑视的眼光盯着我,只回答我短短的一句:“我想,你真是疯了。”说完他走了出去,砰的一声把门狠狠带上。
我也走下楼去,雇了一辆双轮轻便马车,便回布吉瓦去了。
玛格丽特正倚窗在等我归来。
“你终于回来啦!”玛格丽特说着扑过来搂住我,“但是你脸色多么惨白啊!”
我告诉她我跟我父亲争吵的经过。
“啊,天哪!我早就担心这一点呢,”她说,“约瑟夫来通知我们你父亲来了的时候,我像是预感到大祸临头一样浑身发抖。我可怜的朋友!你的烦恼全都是由我引起的。也许与其为了我而跟你父亲闹翻,还不如离开我吧。他也知道你该有一个情妇,而你的这个情妇就是我,他应当为此感到高兴,因为我爱你,并没有妄想得到什么超出你的处境所许可的东西。你有没有对他讲我们是如何安排未来的?”
“讲过了,正是这一点特别令他生气,因为他由此便看到了我们彼此相爱到了何等程度。”
“那我们如何是好呢?”
“照样待在一起,我的好玛格丽特,熬到这场暴风雨过去吧。”
“它会过去吗?”
“肯定会过去的。”
“可是你父亲绝不肯就此罢休的。”
“你想他会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呢?一个做父亲的为了要他的儿子服帖所能够做的事,他全都会做得出。他会对你提起我以往的生活,也许他还会给我赏脸,编造出什么新的奇谈怪论来好叫你抛弃我。”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是的,可是我也知道,迟早你总要听从你的父亲,也许到头来你会服服帖帖的。”
“不会的,玛格丽特,最后说服他的将是我。他这么恼怒都是听信了他的一些朋友添油加醋的闲言碎语的结果。但是他心肠好,为人正直,他会改变他最初的印象的。而且,不管怎么样,我是我,他人的看法跟我又有何相干!”
“别这么说,阿芒,我什么事都情愿,就是不情愿造成你跟你家庭的不和。今天就算了,明天你仍然回巴黎去。到那时你父亲会从他那方面好好考虑过这事,你们也许会达成更好的相互谅解。不要顶撞他那些大道理,对他的愿望装做让步的样子,对我别显得那样关心,这样他就会让事情不了了之。不要失望,我的朋友,而且你要坚信一件事,那便是无论发生什么情况,玛格丽特终归是属于你的。”
“你能对我发誓吗?”
“用得着我对你发誓吗?”
让一个心爱的声音来劝说自己,是多么令人陶醉啊!玛格丽特和我两人一整天都在反复商量我们未来的计划,好像我们都预感到了有必要尽快地把它付诸实现。我们每时每刻都在等待发生什么事,然而这一天终于过去了,没有出现新的情况。
第二天,我十点钟动身去巴黎,中午时分到了旅馆。我父亲已经出去了。
我回自己的房子去,希望在那儿也许会遇上我的父亲。结果没有人来过。我又去公证人那里,也没有人。我再回旅馆去。我一直等到六点钟,父亲还是没有回来。我只好回布吉瓦去。
我发觉玛格丽特不像前一天那样在等候我,而是坐在火炉旁边,那时天气尚凉,还用得着生火。她在茫然沉思,我走近她的扶手椅,她也没有听见。等到我吻她的前额的时候,她哆嗦了一下,仿佛这一吻才把她突然惊醒过来一样。
“你吓了我一跳,”她对我说,“你的父亲怎么样?”
“我没有见到他。我弄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论是在旅馆里,还是在他可能去的地方都一概没有找到他。”
“那好,明天你一定得再找他去。”
“我倒想等着他派人来叫我去呢。我想我已经尽了我的本分了。”
“不行,我的朋友,你这样做还是远远不够,你一定要回到你父亲那里去,尤其是明天。”
“为什么非明天不可呢?”
“因为,”玛格丽特说,我发觉经我一问她脸上好像有点儿绯红,“因为这可以表明你对此事更加心切,因而我们也就能更快地得到你父亲的宽恕。”
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玛格丽特显得心事重重,茫然若失。我对她说话,总得说上两遍,才能得到她的回答。她推托说是两天来突然发生的事引起了她对前途的担心,所以才这般心绪不宁。这一夜我一直在宽慰她。第二天她催我离开的时候露出一种我很难理解的焦躁不安的神情。
跟前一天一个样,我父亲又不在旅馆里,不过他给我留了这样一个短简:
假使你今天再来看我,等我到四点钟。又假使到四点钟我还没有回来,那么明天来跟我一起吃饭。我必须跟你面谈。
我一直等到指定的时间,我父亲还没有回来,我只好又回布吉瓦去。
昨晚我已发觉玛格丽特愁眉苦脸的,今晚呢,我发觉她在发烧,情绪十分激动。她一看到我进来,就紧紧地抱住我,在我的怀抱里哭了好大一阵子。我问她为何突然如此悲伤,她却越发伤心,使我惶恐不安。她不肯向我吐露一点站得住脚的理由,她用来搪塞我的都不过是一个女人不愿说实话时所惯用的推托之词。
我等她稍为平静之后,才告诉她我这次出门的结果。我把我父亲留下的短简拿给她看,我还对她说,根据这短简我们能做出乐观的估计。看到这个短简,又听到我对短简的看法,她泪如雨下。我怕她神经受到了刺激,便一边惊呼娜宁,一边把这个可怜的女人安放到床上。她躺在床上哭个不停,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紧握我的双手,不停地吻着。
我问娜宁我不在家时,她的女主人有没有收到过什么信,或者有没有什么客人来看过她,所以才造成眼下她这副模样。可是娜宁回答我说,没有来过什么人,也没有收到过什么东西。
然而,从昨天起一定出了什么事,玛格丽特越是瞒我,我就越是感到惊恐不安。
到晚上,她好像平静了一点。她叫我坐近她的床头,又对我翻来覆去地诉说她是多么地爱我。随后,她对我微微一笑,可是她笑得很勉强,因为不管她怎样克制,眼睛里还是噙满了泪水。
我千方百计要她把悲伤的真实原因讲出来,可是她尽对我讲些含糊其辞的理由,这些我在前面已经对你说过了。后来她终于在我的怀抱里睡着了,可是这种睡眠与其说使她得到休息,还不如说使她的身体更疲惫不堪。她一声尖叫,突然惊醒了过来,等到她确信我是在她身边之后,还要我发誓永远都爱她。
这种断断续续的痛苦一直延续到天亮,可是其起因我却一点也不明白。天亮以后,玛格丽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有两夜没睡好了。
这一次安睡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玛格丽特又醒了。她看到我起了床,就慌忙四顾,大声叫道:
“你这就要走了吗?”
“不,”我握住她的手说,“我想让你再睡一阵。还早着呢。”
“你几点钟去巴黎?”
“四点钟。”
“这么早?你是不是一直陪我到那个时候?”
“那当然,我不总是这样做吗?”
“我多高兴啊!我们吃午饭好吗?”她心不在焉地又问道。
“只要你愿意。”
“还有,一直到离开的时候你都能对我这样好吗?”
“是的,而且我还会尽早地赶回来。”
“你还会回来?”她用惊恐的眼睛望着我。
“自然。”
“啊,对,对,你今天晚上还会回来,我跟往日一样等着你,你依旧会爱我,我们还会像我们结识以来那样地幸福。”
这些话是用急促的声调说出来的,话里好像藏着一种难言的隐痛,我每时每刻都在提心吊胆,生怕玛格丽特会晕过去。
“你听我说,”我对她讲,“你病了,我不能丢下你不管。我来写封信给我父亲,叫他别等我了。”
“不!不!”她慌忙叫嚷道,“别这样,否则你父亲又会责怪我,说是在他想看到你的时候,我又阻挠你上他那里去。不,不,你一定得去,一定得去!再说,我没有病,我身体好好的。我不过做了一个噩梦,还没有完全清醒罢了。”
从这时开始,玛格丽特极力装出高兴的样子。她不再哭了。
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我拥抱她,问她愿不愿意陪我到火车站去,我希望这走一走能让她分分心,吸一吸新鲜的空气能让她感到舒畅一些。我尤其想跟她尽量多待一些时候。
她同意了,披上了斗篷,还带上娜宁一道陪我走,免得她孤零零地一个人转回来。有多少次我都想打消要走的念头,但是快去快回的愿望和生怕更加触犯我父亲的顾虑,终于使我狠下心肠,坐上火车走了。
“晚上见。”分手的时候我对玛格丽特说。
她没有回答我。
以前也曾有过一次,她没有回答我这同样一句话,你还记得吧,就是G伯爵在她那里过夜的那一次。但那是很久远的事,对此我早就忘了,如果现在我还担心什么的话,那绝不会是怕玛格丽特对我不忠诚了。一到巴黎,我连忙就去布吕丹丝那里,想请她去陪一陪玛格丽特,盼望她的嘻嘻哈哈的脾气能解除她的烦恼。我未经人通报就闯了进去,我在梳妆室里找到了她。
“啊!”她神色不安地对我说,“玛格丽特和你一起来了吗?”
“没有。”
“她好吗?”
“她不舒服。”
“那她今天不会来了?”
“难道你在盼望她来?”
杜维诺阿太太脸红了,有点尴尬地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