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三万法郎左右。啊!亲爱的朋友,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了吗!你不愿意相信我。那好,这一下你总该相信了吧。原来由公爵作保的室内装潢商人去找过公爵,结果给赶了出来,第二天公爵还写了信给他,说是戈蒂耶小姐的事他一概不管了。这个商人一定要钱,那就只好采取分期付款的办法,用的便是我向你要的那几千法郎。后来,几个所谓好心肠的家伙还告诉了他,说是他的债务人已被公爵抛弃了,现在正跟一个身无分文的年青人住在一起。别的债主们也得知此种情况,便纷纷地来讨债,并且扣押了她的东西。玛格丽特打算把一切都卖掉,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况且我也反对这样做。但是债总得要还,又为了不向你伸手要钱,她只好卖掉了她的马、她的开司米披肩,当掉了她的首饰。你要看买主出的收据和当铺的当票吗?”
布吕丹丝打开一个抽屉,让我看过那些票据。
“啊!你以为,”她用那种常有理的女人所特有的固执口吻继续说,“啊!你以为只要两人彼此相爱,到乡下过上梦幻般的田园生活就万事大吉了?不行,我的朋友,行不通的。除了理想生活之外,还有物质生活,最纯洁的决心也要被一些绳子系在地面上。尽管这些绳子看起来很细小,但却是铁做的,轻易挣不断的呢。如果说玛格丽特没有把你骗个够,那是因为她的本质特别好。可我那样劝她也没有劝错,因为我不忍心看到那可怜的姑娘失掉这一切。她就是不愿听从我的话!她回答我说,她爱你,世上没有什么能使她欺骗你。这一切真是太美了,太有诗意了,可是用这个当做钱来还债是不行的,现在她再也无法脱身了,除非她能弄到三万法郎。”
“好,这笔钱就由我来付。”
“你要去借债?”
“天啊!就算是借债吧。”
“那你可要干出一件好事来了,你会跟你父亲闹翻,他会断绝你的生活来源。况且三万法郎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弄得到的。亲爱的阿芒,相信我吧,我比你更了解女人。别做这种蠢事,总有一天你会为这个后悔的。放明白一些,我并不是要你离开玛格丽特,不过,你跟她还是像夏天开始时那样生活吧。公爵很快就会回到她的身边来。还有N伯爵,他昨天还向我提起,只要她肯接待他,他会替她还清一切债务,每月再给她四五千法郎。他一年有二十万法郎的收入呢。这对她是一个好归宿。而你呢,你总要被迫离开她的,你不要等到破了产再这样做。何况这N伯爵是个傻瓜,他不会妨碍你依旧做玛格丽特的情人。开始的时候,她会流几滴眼泪,可是到后来就会习以为常了,你总有一天会为这件事感谢我的。你就假定玛格丽特是个有夫之妇,你欺骗她的丈夫,这不就行了吗。这些话我以前也已经对你说过了,不过那时候还只是一种随随便便的劝说,而现在呢,几乎是势在必行了。”
布吕丹丝的话多狠心,但却是有道理的。
“是这么一回事,”她把刚才拿给我看的票据收了起来,继续说下去,“像玛格丽特这种人总是预见到会有人爱她们,而绝不会料到会去爱人,否则的话,她们就会攒下很多钱,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她们就能有一个不需在她们身上花钱的情人,自己花钱过上奢侈的生活了。如果我对这事早有个先见之明,那该多好啊!总之,你什么也不要对玛格丽特说,把她带回巴黎来。你们两个在一起生活已有四五个月,这就足够了。闭上你的双眼,不要那么当真吧,现在要你做的就是这个。过两个星期,她会接待N伯爵,今年冬天她再攒点钱,明年夏天你们又可以重温旧梦了。事情就这么办,我亲爱的!”
布吕丹丝对自己这番劝告,似乎感到很得意,我却愤怒地挡了回去。
不仅仅是我的爱情和尊严不允许我这样做,而且我十拿九稳地相信,玛格丽特已经爱我爱到了这种程度,她宁死也不愿接受别的情人了。“你别开玩笑了,”我对布吕丹丝说,“玛格丽特究竟需要多少钱?”
“我对你说过了,三万法郎。”
“什么时候要?”
“两个月之内。”
“她会拿到这笔钱的。”
布吕丹丝耸耸肩膀。
“我会把这笔钱交给你,”我继续说,“可是你要对我起誓,你不会告诉玛格丽特是我给你的。”
“你放心好了。”
“如果她再委托你卖掉或者当掉什么东西,请先告诉我一声。”
“你不用再担那份心,她已经没有剩下什么东西了。”
我笔直回到我自己屋里去,看看有没有我父亲的来信。
居然有四封之多。
在前三封信里,父亲追问我不回信的原因是什么。在末后一封信里,他让我知道,他已经听到了一些我生活上的风言风语,还通知我他马上就要来巴黎看我。
我向来十分敬重父亲,热爱父亲。我回信说我出门做了一次短暂的旅行,所以没有给他去信,我请他把他到达的日期提前告知我,好让我去接他。
我还把我乡下的住址告诉了我的仆人,并关照他一收到有C城邮戳的信就给我送来,然后我便回布吉瓦去了。
玛格丽特在花园门口等我。她焦急地盯着我。她搂住我的脖子,问道:“你看到布吕丹丝了?”
“没有。”
“你在巴黎待了这么久!”
“我看到父亲的好几封信,我不得不写回信。”
过了一会儿,娜宁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进来。玛格丽特站起身,走过去跟她低声讲了几句话。娜宁出去后,玛格丽特又在我身边坐下,握住我的手,说:
“你为什么要骗我呢?你去过布吕丹丝那儿了。”
“谁对你说的?”
“娜宁。”
“她怎么知道的?”
“她跟你去了的。”
“是你叫她跟去的吗?”
“是的。我想你有四个月没有离开过我半步,一定有个什么非同小可的动机促使你到巴黎去的。我担心你会遇到什么不幸,或许你是去看别的女人的。”
“你真孩子气!”
“现在我可以放心了。我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不过我尚不知道别人究竟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把我父亲的来信拿给她看。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想知道的是你干吗去找布吕丹丝。”
“去看看她。”
“你撒谎,我的朋友。”
“那好,我是去问她马病好了没有,还有你那开司米披肩,你那些首饰,她还需不需要。”
玛格丽特的脸刷地红了,但是没有答话。
“我已经知道了,”我接着说,“你拿马匹、开司米披肩和钻石干什么去了。”
“你就为这个怪我吗?”
“我怪你从来就没有想到向我要你所需要的东西。”
“处在我们这种关系当中,如果做女人的还有一点点骨气的话,她宁愿牺牲一切的一切,也不愿向她的情人伸手要钱,因而让她的爱情带上买卖的性质。你爱我,我坚信不移,可是你不知道那一根连系我这样女人的爱的情丝有多脆弱。有谁料得到呢?也许有朝一日当你厌倦和烦恼起来的时候,你就会胡思乱想,把我们的关系看成是一桩精心策划的买卖!布吕丹丝太多嘴多舌了。那几匹马对我还有什么用处呀!我把它们卖掉了倒可以省些钱。我已用不到它们,再也不必花钱养它们了。只要你爱我,我就别无他求了。没有马,没有开司米披肩,没有钻石,你也一定会照样爱我的。”
她这番话确实是发自内心的,我听了禁不住热泪盈眶。
“可是,我的好玛格丽特,”我深情地紧紧握住我的情妇的手,回答说,“你很清楚,总有一天我会知道这种牺牲,在我知道的那一天,我就不能听之任之的。”
“为什么这样呢?”
“因为,亲爱的孩子,我不愿意你为了爱我而失去哪怕一件小首饰。我也不愿意让你在厌倦和烦恼的时刻,会想到如果你跟另一个人一起生活,就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了。我也不愿意让你后悔跟我一同生活,即便是一分钟的后悔。再过几天,你的马匹,你的钻石,你的开司米披肩都会物归原主。它们对你来说是不可缺少的,就像空气对于生命一样。这种说法也许是可笑的,但是你穿得华丽的时候,比穿得平淡无奇的时候更令我爱慕。”
“那么说,你是不再爱我了。”
“你真是个傻姑娘!”
“如果你爱我,我怎么样爱你,你都会依我的。与此相反,你却固执地把我看做一个非过豪华生活不可的姑娘,一个非叫你付钱不可的姑娘。你不好意思接受我的爱情的表白。你这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有朝一日要离开我,因此你才小心翼翼地惟恐你的无私会受到怀疑呢。我的朋友,你这样想也是好的,可是我对你却抱着更大的希望。”
玛格丽特动了一下,想站起来,我拉住她,对她说:
“我希望你幸福,希望你没有什么可以埋怨我的,如此而已。”
“那我们要被分开了!”
“为什么,玛格丽特?谁能把我们分开?”我大声说。
“是你,你不愿意让我体谅你的处境,倒要我保留住我原来的生活。是你,你希望我保持我原先所过的那种豪华生活,就是想保持把我们分隔开的那种精神上的距离。总之,是你,你不相信我的爱情毫无私心,它能让我和你同甘共苦,靠你现有的财产我们还是可以一起过得很幸福,而你却宁愿把自己弄得倾家荡产,你仍然听凭愚蠢成见的摆布。你真的以为我能把一辆马车和一些珠宝首饰跟你的爱情相提并论吗?你以为我真正的幸福就在于那些世俗的东西吗?当人们没有什么值得爱的时候,那些东西才是值钱的;可是当人们相爱的时候,它们就变得分文不值了。而你要替我还债,你要变卖你的财产来养活我!这一切又能维持多久呢?两三个月,到那时再要像我向你建议那样地去生活可就太迟了,因为那时候你事事得依赖我,这才是一个有荣誉感的男人接受不了的。眼下你一年有八千到一万法郎的收入,靠这笔钱我们可以生活了。我把我多余的东西全部卖掉,单靠这一项我一年就可收进两千法郎。我们去租一所漂亮的小房子,就只有我们两个住在里面。夏天我们到乡下来玩玩,不住像现在这样的房子,而是住一所够两个人住的房子就行了。你不依赖任何人,我也自由自在,我们都还年轻。看在苍天的分上,阿芒,别逼我再去过我从前不得不过的那种生活吧。”
我无话可答,感激和爱慕的热泪涌上我的眼眶,我连忙扑进玛格丽特的怀里。
“我原打算,”她又说,“什么都不告诉你,先把一切都安排好,把我的债务全部还清。到了十月份,我们就回巴黎去,到那时候一切都已就绪了。可是,既然布吕丹丝全都告诉了你,你就得事先同意,而不是事后赞同了。你是不是很爱我,能让我这么做呢?”
这样的一片真情实在是无法抗拒的,我一个劲地吻玛格丽特的双手,对她说:
“我一切全都听你的。”
她计划好的事就这样商定了。这时她乐得像疯了一样:她又是跳,又是唱,她对她简朴新居的设想说不出地得意,并跟我商量起房子的地点和摆设来。我看到她为这个决定感到那样高兴和骄傲,似乎这个决定必然会使我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亲密。可是我不愿白领她的情,我顷刻间就决定了我今后的整个生活。我安排了一下我的财产,决定把我母亲留给我的年金收入转送给玛格丽特,可是在我看来仍旧远远报答不了她为我作出的牺牲。我还剩下我父亲给我的每年五千法郎的津贴,不管发生什么情况,这笔钱总够我生活的了。我没有把我打定的主意告诉玛格丽特,因为我敢肯定她不会接受这种赠与。我母亲留下的这笔年金来自一笔六万法郎的押款,抵押的是我从未见过的一幢房子。我所知道的只是每个季度,我父亲的公证人,我们家的一位世交,都要凭我的一张收据亲手交给我七百五十法郎。
玛格丽特和我去巴黎找房子的那一天,我去找过这位公证人,并向他请教要把这笔年金转让给另一个人该通过些什么手续。这个好心人以为我破产了,问我为什么作出这个决定。因为我迟早总得告诉他我的受益人是谁,我认为还不如这一下就对他和盘托出为妙。他倒没有什么异议,虽然以公证人和朋友的身份他是有权反对的。而他却向我保证一定尽量把事情办好。我自然关照他对我父亲要严守秘密。我回到玛格丽特身边,她在朱丽·迪普拉家里等我。她宁可上朱丽·迪普拉家,而不愿去听布吕丹丝说教。
我们开始去找房子。我们所看过的房子,玛格丽特都嫌太贵,我呢,却嫌太简陋了。不管怎么说,我们最终在巴黎最安静的一个地区,租了一所跟旁边的大房子隔绝开来的小房子。这所小房子的后面连着一个美丽的小花园,四周的围墙高低适宜,既能把我们跟邻居隔开,又不挡住我们的视野。这比我们原来希望的还要好。
我去退掉我的房子,玛格丽特去见一个经纪人。据她说,他曾经替她的一个朋友办过她去托他办的这类事。她十分高兴地回到普罗旺斯街来找我。那个经纪人答应把她的家具全部都揽下,替她还清所有的债务,把结账单交还给她,再给她两万法郎。你从拍卖的总数上看得出,这个所谓正直的人在他的主顾身上本可以捞到三万多法郎。
我们欢欢喜喜地转回布吉瓦去,一边对我们未来的计划谈个没完没了。由于我们的无忧无虑,尤其是由于我们的相亲相爱,我们看到前途无限美好。
一个星期以后,我们正在吃午饭,娜宁来告诉我,说我的仆人来找我。我说:“让他进来吧。”
“先生,”他对我说,“你父亲到巴黎来了,要你赶快回去,他在那儿等你。”
这个消息是再平常不过的了,可是玛格丽特和我听到以后,却面面相觑,愣住了。我们都预料到这是大祸临头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就领会了她的想法,我拉住她的手,说:“什么也别怕。”
“你尽可能早一点回来,”她一边拥抱我一边低声地说,“我在窗口等你。”
我打发约瑟夫先回去告诉我父亲,说我紧跟着就来。两个小时之后,我果然来到了普罗旺斯街。
我父亲穿着晨衣,正坐在我的客厅里写信。我走进去的时候,他抬起眼睛瞪着我,根据这一神色我立刻就看得出,我们之间将要有场严重的争辩。不过,我装作没有从他的脸色上猜出什么,走到他跟前,拥抱他说道:“爸爸,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晚上。”
“你像过去一样,一下车就到我这儿来的吗?”
“是的。”
“我很抱歉没有在这儿接你。”
我说完这句话,就等待着父亲冷冰冰的脸上早已预示的一番训斥,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把他刚刚写好的信封好,然后交给约瑟夫送往邮局去。
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我父亲站了起来,身子靠着壁炉,对我说:
“亲爱的阿芒,我们有些严肃的事要谈一谈。”
“我听着,爸爸。”
“你能答应我实话实说吗?”
“难道我不总是这样吗?”
“听说,你跟一个叫玛格丽特·戈蒂耶的女人住在一起,这可是真的?”
“是真的。”
“你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烟花女子。”
“就为了她,你今年竟然把回家看望你妹妹和我的事都置之脑后了?”
“是的,爸爸,我承认。”
“那你很爱这个女人?”
“爸爸,既然她能使我没有尽到对你们的神圣义务,你自己也看得十分清楚了。所以,今天我恳求你的宽恕。”
我父亲一定没有料到会有这般爽快的回答,因为他仿佛沉吟了片刻,然后才对我说:
“你当然已经意识到你不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吧?”
“我担心过,爸爸,可是我并没有意识到。”
“但是你要意识到,”我父亲用一种稍为严厉的声调继续说,“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容许你这般胡来的。”
“我自己认为,只要我不做一点败坏门风、有损家誉的事,我就可以像现在这样生活下去,正是这种想法能稍许减少我原先的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