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你想像得到的,这一切开销用的都是公爵的钱,不过布吕丹丝有时候也来向我索取一张一千法郎票面的钞票,据她说是替玛格丽特来要的。你知道,我靠赌博赢了一些钱,因此立即把玛格丽特托她向我要的钱如数交给了她,我还担心我身边的钱不够玛格丽特的需要,于是我又去巴黎借了一笔钱,数目跟我以前借过并已经全部还清的一样。这样我自己就又有了一万法郎左右,我的津贴收入还不算在内。不过,当玛格丽特看到这种寻欢作乐给她造成的巨大开支,尤其是有时逼得她非向我伸手要钱不可的时候,她招待女友的兴致才有所收敛。公爵给玛格丽特租了这幢房子让她休息之后,便不再来了,因为他老是害怕混迹于这一大群嘻嘻哈哈的客人之中,他是不愿意当着她们抛头露面的。特别是发生了这样一个误会:有一天,他来跟玛格丽特两个人共进晚餐,却撞上了一伙十四五个人,她们在他正打算进去坐下来进晚餐的时候还没有吃完那顿午餐。他一点儿也没有料到此事,一打开餐室门,冲他而来的竟是一阵哄堂大笑,他面对在场的那些姑娘肆无忌惮的戏谑,不得不慌忙退了出去。
玛格丽特从饭桌旁站起来,在隔壁房间里找到公爵,她好话说尽想让他忘却这个误会,可是老头儿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十分恼怒,说什么也不肯轻饶她。他恶狠狠地对这个可怜的姑娘说,一个女人甚至不知道在她家里叫人尊重他,而他却为她的这种胡作非为花钱,对这他实在是忍无可忍,说完他怒气冲冲地走了。
从那一天起,我们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一点情况。
玛格丽特后来虽然闭门谢客,在生活习惯上改弦易辙,但这也是枉然,公爵还是杳无音讯。这样一来倒成全了我,我的情妇已完全归我所有,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玛格丽特再也离不开我了。她不考虑会带来什么后果,就公开宣布了我们的关系,我也索性住到她那儿去了。仆人们都称呼我先生,正式把我当成了他们的主人。
对于这种新的生活方式,布吕丹丝着实警告过玛格丽特,可是玛格丽特却回答说,她爱我,没有我她就没法生活,说什么她也不会牺牲同我朝夕相处的欢乐。她又说,凡是对她这种做法不喜欢的人都悉听尊便。这一番话是我有一天偶然听到的。那一天,我听到布吕丹丝对玛格丽特说她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她,然后两人关在房里,我便贴着房门偷听。
过些时候布吕丹丝又来了。她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花园另一端,她却没有看见我。从玛格丽特走过去迎接她的神态看来,我猜想她们又要作上次那样的谈话了,我很想再偷听一下。她们两个关在一间小客厅里谈话,我就又偷听起来。
“还顺利吗?”玛格丽特问。
“还顺利!我见到公爵了。”
“他说什么来啦?”
“他说,那件误会的事吗,他愿意原谅你,可是他听说你公开跟阿芒·杜瓦先生同居,这倒是他绝不能原谅的。‘让玛格丽特离开那个年青人,’他对我说,‘我就会跟过去一样做到有求必应,否则她就休想再向我要什么东西。’”
“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我会把他的决定转告你,我还答应他我会使你明白事理的。亲爱的孩子。好好考虑一下你就要失去的地位,这个地位是阿芒永远也无法给你弄得到的。阿芒确实是用整个心灵爱你,可是他没有足够的财产满足你所有的需要,他总有一天会离开你,到那时候就会悔之晚矣,到那时候公爵再也不愿为你尽力了。你愿不愿我去跟阿芒谈谈?”
玛格丽特似乎在思考,因为她没有答话,我的心怦怦乱跳,我忐忑不安地等待她的回答。
“不,”她说,“我绝不离开阿芒,我绝不隐瞒在跟他同居的事实。这无疑是件蠢事,可是我爱他!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呢?再说,现在他也已经跟我在一起过惯了,哪怕他一天中不得不离开我一个小时,也会感到说不出的痛苦。此外,我没有多少时间好活了,又何必自寻苦恼,去顺从一个老头儿的意愿呢,我只要看到他也会觉得变老起来。让他死抱住他的钱财吧,没有它我也活得下去。”
“可是你今后怎么个活法呢?”
“我压根儿不知道。”
布吕丹丝无疑要回答什么,可是我突然闯了进去,扑倒在玛格丽特的脚下,她这样深切地爱我,使我乐得眼泪直淌,泪水沾湿了她的双手。
“我的生命都是你的,玛格丽特,你不用再需要那个人。我不是在这儿吗?难道我会遗弃你吗?难道我报答得了你给我的幸福吗?我们再不受什么束缚了,我的玛格丽特,我们相亲相爱,别的事跟我们又有何相干呢?”
“啊!是的,我爱你,我的阿芒!”她伸出双臂搂住我的脖子,喃喃地说,“我爱你,我没有想到过会这样深切地爱你。我们会很幸福,我们会平静地过日子,对于那种现在想起来都会令我感到无地自容的生活,我要来个一刀两断。你以后一定不会责怪我过去的生活吧,是不是?”
我泣不成声,只能紧紧地把玛格丽特搂在怀里。
“这就好了,”她说道,紧接着转过身去对布吕丹丝用激动的声音又说,“你去把这番情景转告公爵,再跟他说我们已用不着他了。”
从那天起,已再无人提及公爵。玛格丽特已不再是我过去认识的那个姑娘了。一切会令我回想起我们初遇时她所过的那种生活的事物,她都尽量回避。任何妻子对于丈夫,任何姐妹对于兄弟,都没有像她对我那样地关怀备至。她这种病态的气质极容易受到一切情感的摆布,而她竟然跟她的女朋友,她的生活方式,她的俏皮话,她的挥霍全都一刀两断了。当我们离开房子,乘上一条自置的小船在河上漫游的时候,谁看见了也不会相信这个身穿白色衣衫、头戴一顶大草帽、胳臂上搭着一条防备河上凉风用的绸子轻便罩衣的女人,就是四个月前因为生活上的奢侈放荡而名噪一时的玛格丽特·戈蒂耶。
天哪!我们匆匆地及时行乐,我们早已料到我们的欢乐是不可能长久的。
我们甚至一连两个月没去过一次巴黎,也没有别的人来看我们,除了布吕丹丝,还有那个我向你谈起过的朱丽·迪普拉。我手头这些动人的日记就是玛格丽特后来交给她的。
我整天整天地跟我的情人形影不离。我们打开对着花园的窗子,望着花团锦簇、绿树成荫的夏景,一道饱尝这种玛格丽特和我都从未领略过的真正的生活。
这个女人对最细小的东西都表现出孩子般的好奇。有些日子,她像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似的,在花园里到处追逐蝴蝶或蜻蜓。过去,这个烟花女子花在花束上的钱就足以维持一个相当宽裕人家的生活,现在呢,她有时却在草地上坐上个把小时,细细察看那种跟她同名的朴素的花朵。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读《曼侬·雷斯戈》的,反复读了好几遍。很多次我碰到她在这本书上写批注,并且她总是对我说,一个女人在恋爱的时候,不可能做出曼侬做的那些事。
公爵给她写了两三封信。她认出了笔迹,看也不看就把信给了我。
有时这些信上的措辞使我感动得流泪。公爵原以为,断绝经济来源就能迫使玛格丽特回心转意。可是后来看到这个方法无济于事,他再也不能执拗下去了,便一再写信恳求像以前一样允许他来看她,不论她提出什么条件都行。
我看完这些反复恳求的信,就把它们撕得粉碎,既不告诉玛格丽特信里讲些什么,也不劝她再去看这个老头儿。虽然我对这个可怜的人的痛苦也有点同情,也想劝她一下,但是我怕她会误认为我劝她重新接受公爵的来访,是要他再负担这幢房子的各种费用,我特别怕这样一来她会误认为,我在逃避我们相爱的责任。
结果是公爵没有收到回信,也就不再来信了。玛格丽特和我继续生活在一起,一点儿也不考虑未来会是怎么样。
要对你细述我们的新生活是困难的。它是由一连串孩子气的嬉闹组成的,这些嬉闹我们认为富有吸引力,而对局外人却是索然无味的。你也知道,爱一个女人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它会令日子过得多么快,一个人是如何在慵困中迎来了新的一天。你不会不知道相亲相爱的热烈爱情所产生的那种忘却一切的感受。除了你心爱的那个女人以外,你会觉得所有的人似乎都是多余的。你真后悔曾经在别的女人身上用过一番心思,你不相信除了你现在紧握的手以外,你还曾握过别的女人的手。你的头脑既不能思索,也不能回忆,一句话,它容忍不了任何东西对它一心一意的思念加以干扰。你天天都会在自己情妇的身上发现新的魅力,发现从未感受过的欢乐。于是人生不过是不断地满足一种持续的欲望,心灵仅仅成了维持神圣的爱情之火的侍奉女灶神的贞女。
晚上,我们常常到俯视我们的房子的那个小树林里去坐一坐,倾听夜晚和谐悦耳的天籁,两人都只想着即将来临的、可以互相恩爱到天明的时刻。有时,我们整天躺在床上,甚至不让阳光透进我们的卧室。
那时窗帘关得严严实实的,外边的世界对我们来说不再存在。只有娜宁一个人有权利打开我们的房门,这也仅限于给我们送饭。我们吃饭也不起床,一面吃一面不停地痴笑和嬉闹。吃完饭我们又小睡一会儿,因为我们深深地沉没在爱情之中,就像潜水的人一样,只是为了换气才浮到水面上来。
不过,我无意之中还会看到玛格丽特的忧伤,甚至落泪。我问她为什么会突然忧伤,她回答我说:
“我们的爱情不是寻常的爱情,我的阿芒。你爱我,仿佛我从未失过身一样,但我还是非常担心你日后会对你的爱情感到后悔,会因为我的过去而责备我,迫使我重新去过你已把我从中解脱出来的那种生活。我想,现在我已尝到了一种新生活的乐趣,要是让我再去过原来那种生活,那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请对我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我可以发誓不离开你!”
听到这句话,她凝视着我,好像要从我的眼里看出我的誓言是否真有诚意,接着她扑到我的怀里,把头埋在我的胸口上,对我说:“可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啊!”
一天傍晚,我们坐在窗口外的阳台上,望着那仿佛很费劲地从云层里挣扎出来的月亮,听着风吹树木的沙沙声。我们手握着手,有一刻多钟两人都没有说话,后来玛格丽特才对我说:
“冬天快来了,你愿意我们一道离开这儿到国外去吗?”
“到哪儿去?”
“到意大利去。”
“你在这儿住腻了?”
“我怕冬天,尤其怕你回到巴黎去。”
“为什么?”
“理由很多。”
她答非所问地说下去,但是并没有说出她害怕的理由来:
“你想到国外去吗?我会把我所有的东西统统卖掉,我们到那边去,我过去的一切一丁点儿都不会留下,没有人会知道我是谁。你愿意吗?”
“只要能使你高兴。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玛格丽特,那就让我们去旅行吧,”我对她说,“可是有什么必要把东西卖掉呢?旅行归来看到这些东西也会叫你高兴的。虽然我没有足够的财产不让你卖掉东西去那边长住,但是我的钱还是够我们阔气地旅行五六个月,只要这样做能给你哪怕一点点快乐。”
“到头来,还是不去的好,”她离开窗口,在卧室另一端的长靠背椅上坐下来,继续说,“干吗要到国外去乱花钱呢?我在这儿已经花了你够多的钱了。”
“你在怨恨我,玛格丽特。你的气量可不够大呀。”
“原谅我,朋友,”她把手伸给我,说,“这种雷雨天气使我的神经失常,使我言不由衷。”
在拥抱了我以后,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这样的场面经常发生,纵然我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但我至少发觉了玛格丽特那种担心未来的预兆。她不会怀疑我的爱情,因为我的爱情与日俱增,但是我时常看到她闷闷不乐,而她却不肯向我说明她忧郁的原因,只推托说是由于身体欠佳的缘故。
我担心她对乡下过分单调的生活感到了厌倦,便提议回巴黎去,可是她总是一口拒绝,并向我保证说,别的任何地方都不会令她像在乡下这样快活。
布吕丹丝难得来一次,她的信倒来了不少,虽然每次来信似乎总使玛格丽特心事重重,我却从来不要求看一看。这些信的内容我真不知道怎样猜测才好。
有一天,玛格丽特待在她的房间里。我走了进去。她正在写信。
“你在给谁写信?”我问她。
“给布吕丹丝,你要看一看吗?”
我十分厌恶一切像是猜疑的事情,于是回答说我不需要知道她写的是什么,然而我可以断定这封信能告诉我她忧郁的真正原因。
第二天,天朗气清。玛格丽特提出坐船到克罗阿西岛去游玩。她好像玩得十分高兴。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五点钟了。
“杜维诺阿太太来过了。”娜宁看到我们进来就说道。
“她又走了吗?”玛格丽特问。
“是的,小姐,坐你的马车走的,她说事情办妥了。”
“好啦,”玛格丽特厉声说道,“开饭吧。”
两天以后,布吕丹丝来了一封信,接下来有两个星期,玛格丽特似乎不再那么莫名其妙地发愁,以前她为这事经常请求我原谅,而现在此种状况已荡然无存了。
可是马车老是没有还回来。
“吕布丹丝不把你的马车送回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一天我问道。
“两匹马里有一匹病了,车子也要修理。最好趁我们还在这儿的时候把它修好,因为我们现在用不着车子,省得回巴黎后再修。”
布吕丹丝过了两天来看望我们,证实了玛格丽特对我说的话。两个女人还到花园里散步,我一走到她们面前,她们就改变了话题。当晚,布吕丹丝告辞的时候抱怨天气太冷,请求玛格丽特借给她一条开司米披肩。
一个月便这样过去了,在这个月里玛格丽特比原先更加高兴,更加爱我了。然而马车还是没有回来,开司米披肩也没有送回来。这些情况使我禁不住焦虑不安。我知道玛格丽特把布吕丹丝的信放在哪个抽屉里,所以趁她在花园另一端的时候,跑到那个抽屉跟前,想把它打开,可是毫无办法,它锁得紧紧的。于是我又去开平时放首饰钻石的那几个抽屉。它们很容易就打开了,可是首饰盒已不翼而飞,盒里的东西当然随之消失了。
一阵强烈的恐惧袭上了我的心头。的确,我本可以追问玛格丽特这些东西究竟到哪儿去了,可是她肯定也不会照实说的。
“我的好玛格丽特,”于是我对她说,“我来请求你允许我去一趟巴黎。在巴黎人们都不知道我在哪里,那边一定会有不少我父亲的来信待转给我。父亲肯定十分牵挂,我该给他写封回信才是。”
“去吧,我的朋友,”她对我说,“不过要早一点回来。”
我笔直赶到布吕丹丝那儿。
“好呀,”我开门见山地对她说,“请你老实地回答我,玛格丽特的马到哪儿去了?”
“卖掉了。”
“开司米披肩呢?”
“也卖掉了。”
“钻石呢?”
“当掉了。”
“是谁去当掉的?”
“是我。”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玛格丽特不准我告诉你。”
“那你为什么不向我要钱?”
“因为她不愿意这样做。”
“这些钱花到哪儿去了?”
“还债了。”
“她欠了很多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