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关照一下,让她一回来就来见我。你先把客厅里的灯熄掉,如果有什么人来,就说我没有回来,而且今天不会回来了。”
这个女人像是有什么心事,也许是对某个纠缠不休的人感到厌烦。我茫然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玛格丽特向她的卧室走去,我则木然不动地站在原处。
“来吧。”她对我说。
她脱掉帽子和天鹅绒外衣,把它们一股脑儿都丢在床上,随即颓然躺到火炉旁一张大扶手椅里,那火炉她吩咐要一直烧到夏天开始的时候。她一面玩弄着表链,一面对我说:
“好,你有什么消息告诉我呀?”
“没有,除了我今晚不该来以外。”
“为什么?”
“因为你像是怪不高兴似的,毫无疑问,是我叫你厌烦了。”
“你没有叫我厌烦,是我感到不舒服。我一整天都很难受,我昨夜就没睡好,头痛得厉害。”
“那我告辞了,让你上床休息,好不好?”
“啊。你可以留下来,如果我想睡,当着你的面我照样可以睡。”
这时候有人按门铃。
“还有什么人会来呀?”她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说道。
过了片刻,门铃声又响了。
“看来没有人去开门啦,只好我自己去开了。”
她果然站了起来,对我说:“你在这儿等我。”
她穿过几间房,我听见前门打开的声音。我静静地倾听。
来人进到餐室便停步了。他一开口,我就听出是年青的N伯爵的声音。
“你今晚好吗?”他说。
“不好。”玛格丽特生硬地回答说。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也许是吧。”
“你干吗用这种态度对待我?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啦,亲爱的玛格丽特?”
“亲爱的朋友,你什么地方也没有得罪我。是我病了,我得睡觉了,因此你行行好离开这儿吧。每晚,我回到家才五分钟,就准看到你上这儿来,这真烦死人了。你想得到什么呢?是想我做你的情妇吗?那么,我对你讲过都上百次了,这不可能。你只能让我讨厌罢了,你可以另打主意嘛。今天我对你再说一遍,也是最后一遍了,我不愿跟你有丝毫瓜葛,这是改变不了的。再见吧。瞧,娜宁来了,她会给你照路的。晚安。”
玛格丽特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也不听那年青人结结巴巴的解释,便回到房间来,“砰”的一声把门带上,过一会儿娜宁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听我说,”玛格丽特叮嘱她,“你以后对这个蠢货就要说我不在家,或者说我不愿意接见他。老是看到那些人来向我要求同样的事情,他们给了钱便以为别人欠了他们的账,这些使我厌烦透了,如果干我们这种下贱行当的人早知道这些情形,那她们宁愿去当女仆。但是我们没有那样做,我们要衣着、马车、钻石的虚荣心使我们深陷泥潭不能自拔。我们总是听信别人的话,因为卖笑也有信念一类的东西。我们一点一点地毁坏我们的心灵、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美貌。到头来我们被人视为洪水猛兽,竟成了受人鄙视的贱民,我们周围都是些贪得无厌好占便宜的人。总有一天,在毁掉别人,同时也毁掉自己以后,我们就像一条狗一样烂在臭水沟里。”
“好啦,好啦,小姐,请你宽宽心吧,”娜宁说,“你今晚上神经有点不安呢。”
“这件长袍叫我很不舒服,”玛格丽特解开胸口的搭扣,“把晨衣给我。哎,布吕丹丝呢?”
“她还没有回来,不过她一回来,就会到小姐这儿来的。”
“又一个这样的人,”玛格丽特脱去长袍,穿上白色晨衣,继续说下去,“又一个这样的人,当她用得着我的时候,她倒知道来找我,但却不会诚心诚意地帮我一点忙。她知道我在盼望这个回话,她知道我等得多焦急,可是我敢肯定她只顾自己乐去了,压根儿没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说不定她被谁留住了呢。”
“给我们拿点潘趣酒来。”
“这对你的身体不会有好处,小姐。”娜宁说。
“那样倒好呢。再给我拿些水果、肉馅饼或者一只鸡翅膀,不管什么只要马上拿来就行,我饿坏了。”
这个场面给我的印象,用不着我多说你也猜得出来,是不是?
“过一会儿你跟我一同吃晚饭,”她对我说,“我要到梳妆室去一下,你随便拿本书看看吧。”
她点亮了枝形大烛台的蜡烛,推开床头边的门,进去了。
我呢,开始思量这个可怜女子的生活,对她的爱情又平添了无限的怜悯之情。
我在房间里踱步和沉思时,布吕丹丝走了进来。
“啊,你在这儿?”她对我说,“玛格丽特呢?”
“在梳妆室里。”
“我等她好了。嘿,她觉得你挺可爱呢,你知道吗?”
“不知道。”
“她没有对你提过此事?”
“一点也没有。”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来看她呀。”
“半夜三更来看她?”
“干吗半夜三更就不可以?”
“你真会说俏皮话啊!”
“可她实在并不欢迎我。”
“她很快就会好好待你的。”
“你这样想吗?”
“我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这倒不错。这么说,她真的对你谈到了我吗?”
“昨天晚上,不如说今天清晨,你和你的朋友离开以后……喂,你的朋友叫什么啦?是叫加斯东吧?”
“是的,”我说,想起加斯东向我吐露的心里话,又看到布吕丹丝几乎连他的姓名都还弄不清楚,禁不住好笑。
“这小伙子很可爱,他是干什么的?”
“他一年有两万五千法郎的收入。”
“啊!真不错!好啦,谈谈你的事吧,玛格丽特向我打听过有关你的一切。她问我你是什么人,做什么事,有过哪些情妇。一句话,凡是有关像你这样年纪的男人的事她都问到了。我把我知道的全对她讲了。我还说到你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就这些话。”
“谢谢你,你现在告诉我她昨天托你办的是什么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叫我想法把伯爵打发走,但是我今天确实有事要见她,我现在把办事的回话带来了。”
这时候,玛格丽特从她的梳妆室走了出来,她戴了一顶俏皮的睡帽,帽上装饰着一束束黄缎带,这种装饰内行人都称为“甘兰形缎结”。她这一打扮真迷人。她光着脚,拖着一双缎子拖鞋,还一边在修剪手指甲。
“喂,”她看见布吕丹丝便问道,“你见到公爵没有?”
“那还用问!”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给了我……”
“多少?”
“六千。”
“你带来了吗?”
“带来了。”
“他是不是显得不大高兴?”
“没有。”
“可怜的人!”
“可怜的人!”这句话,是用一种很难表达的口气说出来的。玛格丽特接过六张一千法郎票面的钞票。
“这钱来得正是时候,”她说,“亲爱的布吕丹丝,你缺钱用吗?”
“我的孩子,你知道再过两天就是十五号了,如果你能借我三四百法郎,就算是帮我的大忙啦。”
“明天早上再给你送过去吧,现在太晚了,来不及把钱换开了。”
“可别忘了呀。”
“放心好了。你跟不跟我们一同吃晚饭?”
“不啦,查利还在我家里等我呢。”
“你依然迷恋着他吗?”
“迷恋得快疯啦,亲爱的!明天见。再见!阿芒。”
杜维诺阿太太走了。
玛格丽特打开陈列架的抽屉,把钞票丢到里面。
“你允许我躺下吗?”她微笑着,向床边走去。
“我不但允许,而且还恳求你这么做。”
她把盖在床上的床单卷到一边,躺了下来。
“现在,”她说,“坐到我身边来,我们来谈谈。”
布吕丹丝说对了,她带给玛格丽特的回话叫她心情变好了。
“你能原谅我今天晚上脾气不好吗?”她握住我的手问。
“随便什么我都可以原谅你。”
“你爱我吗?”
“爱得都快发疯啦。”
“你顾忌我的脾气不好吗?”
“什么也不顾忌。”
“你能起誓?”
“能。”我低声对她说。
娜宁这时候进来了,她拿来几只碟子,一只冷鸡,一瓶波尔多葡萄酒和一些草莓。
“我没有关照给你调制潘趣酒,”娜宁说,“红葡萄酒对你更合适些。你说对吗,先生?”
“当然。”我回答道,玛格丽特最后几句话仍旧令我感动不已,我双眼凝视着她。
“好,”她说,“你把这些东西都放在小桌上,再把小桌移到床跟前来就行,别的不麻烦你了。你一连三个晚上都熬夜,你必定瞌睡得很,放心去睡吧,我再也不需要什么了。”
“要不要把门锁上?”
“当然要!特别要关照一声,明天中午以前谁也别放进来。”
清晨五点钟,晨曦开始透过窗的时候,玛格丽特对我说:“要是我打发你走。请你能体谅我,这也是出于无奈。公爵每天早上都要来的。等一会儿他来时,佣人们会告诉他说我还在睡觉。他也许会等到我醒后再进来。”
我用手托起玛格丽特的头,她那松乱的柔发向四面飘散。我给她最后一吻,对她说:
“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听我说,”她又说道,“你用那把放在壁炉上的镀金小钥匙去开那扇门,然后把钥匙送回来再离开。今天你会收到我的一封信,也是我的命令,因为你知道你必须无条件地服从我。”
“是,要是我求你一件事呢?”
“什么事?”
“请让我保存这把钥匙。”
“你求的这件事我从未答应过任何人。”
“那就答应我吧,因为我向你起过誓,我爱你跟别人爱你不一样。”
“那好,你就保存吧,可是归根结底我可以让它对你毫无用处。”
“怎么会呢?”
“门里面还有一道暗锁。”
“你真坏!”
“我会叫人拿掉的。”
“这么说,你有点爱我了?”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反正我感到好像是这样。现在你走吧,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又将她拥抱了一会儿,然后才走了。
街上空荡荡的。这座大城市尚在沉睡之中。此刻到处散发出一股赏心的清新气息,尽管几小时以后这里就会人声鼎沸。眼下,这个沉睡的城市仿佛全然归属于我。我在记忆中搜寻那些曾叫我羡慕的人的名字,我想不起会有哪一个比我更加幸福。
为一个纯洁的少女所爱,第一个向她揭示爱的神秘,这确实是莫大的幸福,但这也是世界上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征服一颗情窦初开的少女之心,这无异是攻入一座不设防的城市。所受的教育、责任感和家庭观念是些非常坚强的哨兵,但没有什么警惕性再强的哨兵不为妙龄少女所骗过。大自然会通过她所爱的男人的声音,对她作第一次爱情的启示,并且这种启示由于显得十分纯洁而变得益发诱人。
年轻的女人越相信善良,那她就越容易委身。即使不委身于人,至少也委身于爱情,因失去了猜疑她便失去了力量,于是赢得她的爱情是所有二十五岁的男人唾手可得的一种胜利。请看年青的女子受到何等的警戒和保护!可是,修道院没有那样高的墙,母亲们没有那样牢固的锁,宗教没有那样持续戒律,能把所有这些可爱的鸟儿圈在笼子里,甚至那些撒满了鲜花的笼子也不顶用。由此可见,她们一定是多么向往那个她们一无所知的世界,必定是多么强烈地受到那个世界的诱惑,必定是多么乐意倾听透过栅栏向她们诉说爱情秘密的最初的声音,她们必定是十分虔诚地祝福头一次掀起神秘帷幕一角的那只手。
但是,真正地被一个烟花女子所爱,那才是一个非常难得的胜利。在她身上,肉体摧残了灵魂,情欲烧毁了心灵,放荡麻木了感情。我们对她们说的话,她们早已心中有数,我们使用的办法,她们早已了如指掌,她们激起的爱情早已让她们出卖殆尽。她们爱人是为了挣钱,并非出于天生的感情。她们受到势利的盘算的防范要胜过一个母亲或者一个修道院对一个处女的防范。因此,她们还给那偶尔不是买卖的爱情创造了一个词语:逢场作戏。她们不时地也让自己有这类爱情,那是当做休息、辩解和慰藉,好像那些曾敲诈成千上万人的高利贷者。他们偶尔也给某一个快饿死的可怜人一个金镑,却不要利息,甚至不要收据,满以为这样就完全能赎罪了。
此外,当天主允许一个烟花女子爱人的时候,这种爱情起初好像是对她的一种宽恕,然而到头来几乎总是变成了对她的惩罚。天底下没有不经过忏悔便得到的宽恕。当一个由于以往的生活受到谴责的女人,突然陷入一种深厚、真挚、无法抗拒、她自认为不配的爱情,而且当她承认了这种爱情的时候,她就会被所爱的男人绝对地控制住了!他感到十足有权利对她说出这样狠心的话来:“你的爱与其说是为了爱情,还不如说是为了金钱!”这时候,她们不知道如何才能证明自己的真心实意。寓言里讲过,有一个孩子老是喜欢在田野里高叫:“救命呀!狼来啦!”以此来打扰那些干活的人,从中取乐。终于有一天,狼真的来了。这一次,他的呼救声也是真的,但是经常上了当的人们都不再相信他,结果他便给狼吃掉了。对这些要开始真心实意地爱人的可怜的姑娘来说,情况也是一模一样。她们撒谎的次数太多了,别人再也不愿意相信她们,她们只好在爱情的悔恨之中毁掉了自己。
这样,便产生出那些伟大的献身和那些颇受人敬仰的毅然看破红尘的事例。
但是,当一个能激发起这种超脱爱情的男人其心灵很高尚,愿意不去追究以往而接受她的时候,当他完完全全地献给这样的爱情的时候,一句话,当他以爱情报答爱情的时候,这个人一下就享尽了人世间一切美好的感情,经历这样一种爱情以后,他再也不会爱别的什么人了。
这些想法,我早上回家的时候并未想到,它们只可能是我以后遭遇的一种预感。虽然我爱玛格丽特,却没法预见到这种后果。今天,我才有了这些想法,因为一切都无可挽回地结束了,这些想法就自然而然地从往事中产生出来。
现在,再回到我们“关系”的第一天来吧。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我真是欣喜若狂。我一想到我和玛格丽特已经心心相印,想到她已经归属于我,想到我在她心目中所占的地位,想到她房间的钥匙就在我的衣袋里,我还有权利使用这把钥匙的时候,我领略到人生的快意,感到踌躇满志,我赞美让我得到这一切的天主。
有一天,一个年青人走在街上,跟一个女人擦肩而过,他看了她一眼,便转身仍然走自己的路。他不认识这个女人,她有她的欢乐、忧愁、爱情,这些都跟他毫无关系。他对她来说也是不存在的,即便他对她说话,也许她只会嘲笑他,就像玛格丽特嘲笑过我一样。一周周,一月月地一过去就是好几年,突然一次偶然的机缘又使各奔东西的他们重新相会,并且这个女人爱上了这个男人,成了他的情妇。不知这是怎么搞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个样?他们两个从此难舍难分,形影不离。他们彼此才刚刚开始了解,但他们的爱情却仿佛由来已久,对他们来说以前的种种往事犹如昨日已死。应该承认,这确是件奇怪的事。
至于我,再也不去想这一夜以前是怎样生活过来的了。我一想起这定情第一夜里的绵绵情话,整个身心就按捺不住地高兴和激动。也许玛格丽特善于骗人,也许她给我的是那种初次接吻后突发的激情,这种激情常常是倏发倏逝的。
我越想就越觉得,玛格丽特没有任何理由在爱情上弄虚作假。我也感到女人有两种爱人的方式,它们能互为因果:通过心灵,或者通过感官。时常,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只是听从她的感官的主使。结果出乎意料之外懂得了超肉欲的爱情的神秘,从此只依靠心灵过活。又时常,一个少女曾在婚姻里只寻求双方纯洁爱情的结合,却感受到了肉体爱情的突然启示,那是心灵最纯洁的感受的强有力结果。
我这样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我被唤醒后见到了玛格丽特的一封信,里面这样写道:
这是我的命令:今晚在佛德维勒剧院会面。在第三次幕间休息时来。
M.C.
我把这信收藏到抽屉里,以便有什么怀疑的时候,手头上能有一个实在的东西作证,因为我是个怀疑心很重的人。
她没有要我白天去看她,我便不敢贸然上她家去,但我又十分渴望在晚上以前见到她,于是我就去香榭丽舍大街。在那儿我看到她驱着马车去了又回来,就像昨天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