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钟,我已经在佛德维勒剧院里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早就进剧院。包厢一个接着一个都坐满了,只有前台的那一个还空着。在第三幕开始的时候,我听见那个我几乎一直盯着的包厢的门打开的声音。玛格丽特出现了。她立刻走到包厢前面。在正厅前座里寻找起来,看到了我便用目光向我表示感谢。
这天晚上她真是惊人的美,她这一身娇艳的打扮是为了我吗?难道她已爱我到如此地步,竟深信她打扮得越是漂亮,我就越是感到幸福?对这点我还拿不准,但如果这便是她的意图的话,那她确是如愿以偿了,因为她一出现,全场的人都转过脑袋去看她,连舞台上的演员也对着她望,想了解到底是什么人一露面就使观众如此倾慕。
而我却带着这个女人房间的钥匙,用不了三四个小时她又要属于我了。
人们指责那些让女戏子和烟花女子给弄得倾家荡产的人,而叫我感到惊奇的却是那些人没有做出荒唐二十倍的蠢事来。人们应该像我一样过上这种生活,方可以懂得她们每天都让她们情人各种各样的小小虚荣心得到满足,这样才能把他们对她们的这种爱情牢牢维系住(除了“爱情”我们没有别的字眼来表达这种关系)。
接着,布吕丹丝在包厢里坐下来,随后在包厢入座的是一个男人,我认得出那是G伯爵。看到他,我心头一阵冰凉。
玛格丽特无疑觉察到了这个男人出现在包厢里对我产生的影响,因此她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把背转向伯爵,做出全神贯注地看戏的样子。在第三幕演完休息的时候,她才又转过身去,说了一两句话,伯爵就离开了包厢,于是玛格丽特做手势要我去看她。
“晚上好。”我走进去时,她对我说,并向我伸出手来。
“晚上好。”我对玛格丽特和布吕丹丝打招呼。
“请坐。”
“那我可要占别人的位子了。G伯爵不再来了吗?”
“要来的,我打发他买糖果去了,好让我们能单独谈一谈。对杜维诺阿太太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是呀,孩子们,”杜维诺阿太太说,“你们尽管放心好了,我什么也不会传出去的。”
“你今天晚上怎么啦?”说着玛格丽特站了起来,走到包厢的阴暗处,吻了吻我的前额。
“我有点儿不舒服。”
“那你该去睡一下。”她带着嘲笑的神态说,那神态跟她那个娇艳调皮的脸庞倒很相配。
“去什么地方睡?”
“在你自己家里。”
“你很清楚,我在自己家里是睡不着的。”
“那你就不该来,也不要因为看到一个男人在我的包厢里,便对我耍脾气。”
“不是因为这事。”
“是这个原因,我知道。这你可弄错了。好啦,我们不谈这个了。你散戏以后到布吕丹丝家去,在那儿一直待到我来叫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
难道我能不服从吗?
“你仍然爱我吗?”她又说。
“这还用问!”
“你想我吗?”
“整天都在想。”
“你知道不知道,我确实担心会喜欢上你呢?你最好问问布吕丹丝。”
“是啊!”那个胖女人答道,“这真是件大怪事!”
“现在你回到你的位子上去吧,伯爵要回来了,没有必要让他看到你在这儿。”
“为什么?”
“因为你不喜欢看到他。”
“没有的事!不过,如果你早跟我说过今晚要来佛德维勒剧院看戏,我定能像他一样把这个包厢给你包下。”
“不幸的是,我没有向他要过,是他自己给我包下的,然后他请我陪他来。你很清楚,我不能拒绝。我惟一能够做的,便是写信告诉你我上哪儿,好让你来看我,同时我也想见到你,但既然你如此这般地感谢我,我也从中受益匪浅了。”
“我错了,请原谅吧。”
“这样就好,立刻乖乖地回到你的位子上去,千万别再吃醋了。”
她再一次吻了我,我便走了出来。在走廊里我遇到回包厢去的伯爵。我回到了我的座位上。
总之,G伯爵在玛格丽特的包厢里出现是丝毫不足为奇的。他曾经是她的情人,他送给她一张包厢票,陪她上剧院来,这一切都是极其自然的,既然我把像玛格丽特这样的年青女人做为情妇,那就得依着她的习惯。
尽管想是这样想,这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我总感到闷闷不乐,我看到布吕丹丝、伯爵和玛格丽特坐上等在剧院门口的四轮马车,才怅然走开了。
不过,一刻钟以后我还是去了布吕丹丝家,她也刚刚踏入家门。
“我们前脚刚踏进家门,你后脚就赶到了。”布吕丹丝对我说。
“是的。”我顺口回答道,“玛格丽特在哪儿?”
“在她家里。”
“一个人吗?”
“和G伯爵在一起。”
我在客厅里大步地走来走去。
“喂,你怎么啦?”
“你认为叫我待在这儿等着G伯爵离开玛格丽特的家是件好玩的事吗?”
“你多么不通情理啊!你不知道玛格丽特是不能对伯爵下逐客令的吗?G伯爵和她是老交情了,他给她很多钱花,现在还在给呢。玛格丽特一年要花上十多万法郎,她已是债台高筑了。自然,公爵对她是有求必应的,可是她不敢一切都向他伸手啊。要她跟伯爵闹翻是行不通的,他一年至少给她万把法郎。玛格丽特很爱你,我的亲爱的朋友,可是你跟她的关系,无论为她着想也好,还是为你着想也好。都不应该那样当真。以你那一年七八千法郎的收入,你是供不起那个姑娘挥霍的,这笔钱连维持她的马车都不够。请恰如其分地看待玛格丽特吧,要看到她是一个聪明美丽的好姑娘,同她玩上一两个月,送给她鲜花、糖果和包厢票。可是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别再为了她闹出争风吃醋的笑话来。你很清楚你是在跟谁交往。玛格丽特并不是一个贞洁的女人。她喜欢你,你也喜欢她,别的你就不必介意了。看到你动不动就发火,我也感到吃惊!你有了全巴黎最迷人的情妇呢!她以了不起的方式接待你,她全身珠光宝石,除非你愿意,否则她不会花你分文。而你尚不知足。我的年青人,你的要求也太过分了。”
“你的话有道理,可是我却受不了,一想到这个人是她的情人,就叫我说不出地难受。”
“首先,”布吕丹丝又说道,“我来问你,他现在还是她的情人吗?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她用得着的人罢了。她不让他进门已有整整两天。他今天早上来了,她只好接受他的包厢票,还答应陪他去看戏。他又把她送回来,到了家门口总得进去坐一会儿,他不会留得很久的,因为有你等在这儿呢。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事。再说,你对公爵可不怎么在意啊。”
“是呀,可那是个老头子,我相信玛格丽特不会是他的情妇,而且人们能容忍一桩私情一般已是很不容易,哪里能容忍得了两桩呢。再说,行这种方便无异是在拨弄如意算盘,它使得即便为了爱情而同意这样做的男人,跟那些在下层社会里拿默许做买卖,而从中谋利的人便没有丝毫差别了。”
“啊!亲爱的,你真是旧脑筋!我见过不知道多少人,而且都是些门第挺高贵、最风雅、最有钱的人,他们都随时随地乐意做我劝你做的事,他们都觉得并不难为情,用不着害臊,大可问心无愧!这有什么呢,都是些司空见惯的事了。你想想巴黎花柳场上的女人,如果她们不是同时有三四个情人,怎么维持得了她们那样排场的生活?不管多大的一笔财产,都无法独力支撑得了一个像玛格丽特那样的女人的挥霍。一笔有五十万法郎年收入的财产,在法国是很可观的了,可是,我亲爱的朋友,五十万法郎的收入还是不够开销的,理由是:一个有这样大一笔收入的人,总得有一座华丽的住宅,有一些马和几辆车子,还有不少仆人。他还要高朋满座,还要打猎消遣。他结了婚,有了孩子,他参加赛马,他赌博,他旅行,还有我也说不清的花消!所有这些习俗都成了他的地位的组成部分,如果不这样做,就会被当成破了产,引起种种非议。七折八扣,从他一年五十万法郎的收入里,他一年只能给一个女人四五万法郎,这个数目已经不少了。所以,这个女人就需要有别的情人来补足她一年的开销。至于玛格丽特呢,情况可算是顺当多了,真是老天爷开恩,她竟偶然碰上一个家财万贯的老头儿。他的老婆女儿全去世了,只有几个侄子,他们自己也很有钱,所以他对她真可说是有求必应,从不讲条件,不过她一年顶多只能向他要七万法郎,我敢肯定,尽管他家底厚,又是那么喜欢她,如果她再多伸手一点,他也不会拒绝的。
“在巴黎那些只有二三万法郎收入的年青人,也就是说仅仅够他们在社交界混迹的年青人都很清楚,当他们成了像玛格丽特那样的女人的情人时,他们给的钱连支付她的房租和仆人的费用都不够。他们并不会对她明说他们清楚这种情况,他们视而不见,装聋作哑,玩够了就一走了之。如果他们顾惜面子,要支付一切费用,那就会像傻瓜似的落得个身败名裂,在巴黎留下成十万法郎的债务,然后逃到非洲去送掉性命完事,你以为那个女人会因此而感激他们吗?丝毫也不会。正相反。她还会说,为了他们她牺牲了她的地位,还说她跟他们往来的时候,她还倒贴了许多钱财。啊!你觉得这些情节很可憎,是不是?但它们都是实实在在的。你是一个可爱的小伙子,我非常喜欢你,我在这些女人当中混了上二十年,我知道她们是些什么样的人,身价有多高,因此我不愿看到你把一个漂亮姑娘的逢场作戏看得过于认真了。”
“除此之外,”布吕丹丝继续说,“就算玛格丽特爱你到这样程度,万一伯爵或公爵发现了你跟她的关系,要她在你和他们中任何一人间进行选择,而她毅然地摒弃他们,那她为你做出的牺牲就太巨大了,这是不容争辩的。在你这方面,你能为她做出什么样同等的牺牲呢?你玩得厌倦以后,你能做些什么来弥补你给她造成的损失呢?你丝毫也无能为力。你定会把她从她的财产和前途所紧密联系着的生活圈子隔开了,她会把她美好的年华给了你,然后被你遗忘得一干二净。或者,你与普通的男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不会轻饶她的过去,在扔下她的时候还会说,你这样做不过是步别人的后尘,这样一来你肯定会使她抱恨终身。或者,你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你义不容辞地要把她留在身边,那你自己就会不可避免地招致不幸,因为这种私情,对于年青人是情有可原,而对于成年人则变得不可饶恕了。她成了各方面的障碍,她不允许你成家立业,也不允许你有远大的抱负,而这一般又是男人第二次和最后的爱的归宿。请相信我说的话,我的朋友,凡事都有一个分寸,绝不要让一个妓女成为你的债权人,听任她随便摆布才好。”
她这番劝说是那样的入情入理,合乎逻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除了承认布吕丹丝是对的以外,我无话可答。我紧握住她的手,感谢她给我的忠告。
“好啦,好啦,”她对我说,“我不再搬这些糊弄人的大道理了,把一切不愉快都付之一笑吧。人生是欢乐的,我的朋友,这要看你用什么样的态度去看待它。喏,去问问你的朋友加斯东吧,在我看来,他像我一样懂得爱情。除非你是个傻瓜,否则你就会懂得,那边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她正迫不及待地等在她家里的那个人走掉,她想着你,她要留你过夜,我毫不怀疑她爱上了你。现在,你过来跟我一起到窗口去,让我们看伯爵走开,他很快就会让你尽情地去享受了。”
布吕丹丝打开落地窗,我们并排地倚在阳台上。
她看着寥寥的行人,我在沉思她对我说的这番话,弄得我心乱如麻,我没法不承认她的话有道理,可是我又很难把我对玛格丽特的一片真情同她讲的这番大道理协调起来。所以我不时地叹气,使得布吕丹丝回转头,耸耸肩膀,活像一个对病人感到无能为力的医生。
“由于激情的迅猛,”我心想,“人们才体会到生命该是多么短暂!我认识玛格丽特不过两天,她从昨天起才成为我的情妇,而她已经完完全全占据了我的思想、我的心灵和我的生命,以至于G伯爵的来访竟成了我天大的不幸。”
伯爵终于出来,坐上马车走了。布吕丹丝关上了窗户。就在这个时候,玛格丽特叫我们了。
“快来呀,饭菜快准备好了,”她说,“我们用晚餐吧。”
当我走进她家的时候,玛格丽特向我跑过来,搂住我,使劲地拥抱我。
“我们还要绷着脸吗?”她对我说。
“不,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布吕丹丝抢着回答,“我开导了他一通。他答应放明白点了。”
“好极了!”
我忍不住瞄了一下床铺,床上没有“弄乱”。玛格丽特呢,她已经换上了一件白色的晨衣。我们在饭桌前坐下。
娇媚,温柔,纯真,玛格丽特全具备了,我得随时随地承认我没有权利再向她要求什么了。许多人处在我的地位都会感到幸福,我像维吉尔所描写的牧羊人一样,只消享受一位天仙,或者不如说一位女神赐给我的欢乐就行了。
我试着照布吕丹丝的理论去做,要像她们两个一样快活,但是在她们身上显得很自然的事,我做起来就十分费劲,因此我那种强颜欢笑,她们是不懂其中底细便信以为真的,却弄得我都快落泪了。
晚饭终于吃完了,我又独自跟玛格丽特在一块。她照平日的习惯,坐在壁炉旁的地毯上,神情忧郁地望着炉火。她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至于我,我却望着她,想到了准备为她忍受的一切,心情就变得既爱慕又畏惧。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
“我在思考一个我刚刚想到的主意。”
“什么样的主意?”
“我还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结果会怎么样。结果是一个月以后我就自由了,什么债也不欠了,我们可以放心到乡下去过一个夏天。”
“你不能告诉我用的是什么办法吗?”
“不能,只要你爱我像我爱你一样,那一切都会顺利的。”
“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主意?”
“是。”
“你一个人来执行这个主意吗?”
“全由我来操劳!”说着玛格丽特嫣然一笑,这一微笑我永远也忘记不了,“可是,我们两人来分享好处。”
听到“好处”两个字,我禁不住脸红了,我想到了曼侬·雷斯戈和德·格里欧一同享用B先生的钱那个情节。
我站起身来,用生硬的语调回答道:
“我亲爱的玛格丽特,你一定要允许我只享受我自己想出来和我自己执行的计划所带来的好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非常怀疑是G伯爵和你一道想出的这个好主意,我既不愿承担它的责任,也不愿接受它的好处。”
“你真是个孩子。我原来以为你爱我,而我却弄错了,那好吧。”
说完,她站了起来,打开她的钢琴,开始弹那首《请跳华尔兹》,一直弹到她总是弹不下去、有八个高半音的那一节。我不知道这是出自习惯呢,还是为了令我想起我们初次相识的日子。我能知道的就是,这个曲调果然唤起了我的回忆,我向她走过去,用手抱住她的头,吻她的前额。
“你原谅了我吗?”我对她说。
“你看得出我已经原谅你了,”她回答我说,“可是你要注意,我们结识才两天,你就已经有事要我原谅你了。你就是这个样子遵守你无条件服从的诺言吗?”
“我有什么办法呢,玛格丽特?我太爱你了,我对你任何一点想法都会猜疑。你适才向我提出的建议叫我欣喜若狂,可是执行这个计划的那种鬼鬼祟祟的做法又叫我心里非常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