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自从我看见你以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在我的生命中便占有了一个位置,我想从我的脑海里赶走你的形象,却束手无策,它总会重新出现。我已有两年没见到你了,但今天我遇到了你,你就在我的心中,在我的精神上,产生了更加强烈的影响。现在,你接待了我,我认识了你,对你有了彻底的了解,你更成了我再也不能缺少的人了。别说你不爱我,哪怕你不让我爱你,都会令我发疯的。”
“但是,你真是个小傻瓜啊,这一下我可要学D太太(即杜维诺阿太太),把话给你直说了:‘那你必定很有钱!’难道你不晓得,我每月要花上六七千法郎,没有这样的开销我就活不下去。难道你不晓得,我可怜的朋友,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弄得你倾家荡产,你的家庭也会因为你跟我这样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而断绝你的经济来源。让我们做朋友,做为好朋友吧,不要存别的念头了。你常来看我,我们一起谈谈笑笑,不过别抬举我,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罢了。你有一副好心肠,你需要有人爱你。你年纪太轻,太容易动感情,不能在我们这个环境里厮混。你去找一个结过婚的女人。你看,我对你真是够坦率的,完全像一个朋友一样了。”
“哈哈!你们在这儿搞什么鬼?”布吕丹丝猛然大声嚷道,我们也没有听到她进来。她站在房门口,头发蓬松,衣衫零乱。我看得出,这都是加斯东一手弄成的。
“我们在谈正经事,”玛格丽特说,“让我俩单独地再谈几句,我们过一会儿就去。”
“好,好,你们谈吧,孩子们。”布吕丹丝说着就走开了,同时随身把门带上,仿佛要加重她说这话时的语调似的。
“那么,我们算是说定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玛格丽特又说道,“你就不要再爱我了。”
“那我马上就告辞。”
“事情竟然到了这个地步了?”
我已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此外,这个年轻女人也令我心神不定。那些同时体现在她身上的快活,忧郁,单纯,卖笑,甚至那促使她神经兴奋、感觉敏锐的疾病,全部让我清楚地懂得,如果我在一开始没有控制住这个健忘而轻佻的女人,那她就不会是我的。
“那么,你刚才说的都是认真的话?”
“非常认真。”
“不过你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对我说呢?”
“我什么时候能有这种机会啊?”
“就在喜剧歌剧院里你被介绍给我的第二天。”
“我想,如果我那时来看你,你决不会欢迎我的。”
“为什么?”
“因为前一天晚上我太愚蠢可笑了。”
“这倒也是的。可是,你那时候已经爱上我了啊。”
“是的。”
“可这并不妨碍你散戏以后便回家去睡觉,而且睡得异常香甜。谁都清楚这种爱情是怎么一回事。”
“对不起,这你可弄错了。你知道离开剧院后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些什么吗?”
“不知道。”
“我先在英吉利咖啡馆门口等你,后来紧跟在你和你的三位朋友坐的马车后面来到了你家门口。当我看到只有你一人下了马车,又独自走进去的时候,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玛格丽特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不笑什么。”
“告诉我,我恳求你,否则我将认为你仍旧在笑话我。”
“你不会生气吗?”
“我有什么权利好生气的呢?”
“那好,那天我独自回家是有充分理由的。”
“什么理由?”
“正好有人在家里等着我。”
即使她刺了我一刀,也不会比这话更刺痛我的心了。我霍然站起来,向她伸出手去。“再见了。”我对她说。
“我就知道你会生气的,”她说,“一旦知道了叫人难受的事,男人们都会怒不可遏的。”
“但是我向你保证,”我用冷冷的口气又说道,好像想借此以表明我已经完全打消了我的痴情,“我向你保证我并没有生气。有人在等你,那是非常自然的事,正好像我清晨三点钟要离开,也是非常自然的事一样。”
“你是不是也有什么人在你家里等着?”
“没有,不过我一定得走。”
“那好,再见啦。”
“你在撵我?”
“丝毫也没有这个意思。”
“你干吗让我受痛苦呢?”
“我让你受什么痛苦啦?”
“你对我说有人在等你。”
“你见到我由于这个缘故才独自回家,却感到那样高兴,我想到这就禁不住要发笑。”
“人们常常在些孩子气十足的东西上面寻求快乐,当你对这种情况不闻不问时,就能让别人享受到快乐。但假如你硬要往这上面泼冷水,那真是太狠心了。”
“可是你把我当做什么人啦?我既不是一个大家闺秀,又不是一位公爵夫人。再说,我只是今天才认识你,我的行为举止还用不着你来管。就算有朝一日我会成为你的情妇,你也应该知道,除你以外我还会有别的情人。如果你事先就已经因为嫉妒而对我发脾气,试问要是我们之间会有这个‘以后’的话,那以后该怎么办呢?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男人。”
“这是因为从未有过一个人像我一样地爱你。”
“好了,告诉我实话,你真的很爱我吗?”
“爱到无法再深的程度,我想。”
“这开始于……?”
“开始于我看到你走下敞篷马车,走进苏斯商店那一天,已有三年了。”
“你这真是了不起,你知道吗?那么,我应该做些什么来报答你这种深情厚意呢?”
“请让我分享一点你的爱情。”我说,心跳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因为虽然在整个谈话中她总带着几分讥讽的微笑,但是我感觉得出玛格丽特开始像我一样心神不宁,我梦寐以求的时刻不远了。
“那好,公爵怎么办呢?”
“哪个公爵?”
“我的爱嫉妒的老头儿。”
“他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要是他知道了呢?”
“他会原谅你的。”
“不!他会抛弃我的,那我怎么办呢?”
“可你正在为另外一个人冒着被抛弃的危险。”
“你怎么知道的?”
“你吩咐过今天晚上不让任何人进来。”
“确实是这样,但那是一个严肃的朋友。”
“你对他并不怎样关心,因为现在这个时候你还把他挡在门外。”
“轮不到你来责备我,这是因为要接待你和你的朋友。”
我渐渐地挨近玛格丽特,我一把揽住她的腰,我感到她柔软的身躯轻轻地靠在我合拢的双手上。
“要是你知道我多么爱你就好啦!”我低声对她说。
“真的吗?”
“我可以向你发誓。”
“那好,如果你一切都顺从我的意思,不说二话,不盘三问四,那我也许有朝一日会答应爱上你的。”
“我一切会听你的!”
“但是我有言在先,我要毫无拘束地做我高兴做的事情,用不着事事都告诉你。很久以来,我就在寻求一个年轻顺从的爱人,他要对我多情但不多心,他让我爱他却又不要求什么权利。我一直未能找到这样一个人。男人们,一旦得到了本来很难得到的东西,时间一长,他们不仅不满意,而且要对他们情妇的现在、过去、甚至未来的情况刨根问底。他们越跟她熟悉,就越想支配她,别人对他们越迁就,他们就越得寸进尺。如果我现在打定主意要再找一个情人的话,那我希望他要具有三种非常罕见的品德:他要信任人,体贴人,还要做事深思熟虑。”
“好吧,我要成为你所希望的人。”
“我们以后瞧吧。”
“等到什么时候瞧呢?”
“过些时候。”
“为什么?”
“因为,”玛格丽特从我的拥抱里挣脱身子,在一大束茶花里取出一朵,插进我衣服的纽孔,说道,“因为协议总不能签订的当天就生效啊。”
“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呢?”我说,又紧紧地把她搂到怀里。
“当这朵茶花变颜色的时候。”
“它什么时候变颜色呢?”
“明天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你可满意了吧?”
“这还用问吗?”
“请不要对你的朋友,对布吕丹丝,对任何人提到这件事。”
“我答应你。”
“现在,吻我一下,我们要回到餐室去了。”
她向我伸过嘴唇,又理了理鬓发,我们便离开这间房间。她唱着歌,我呢,几乎忘乎所以了。
在与餐厅相连的房间里,她站住了,低声对我说:
“我这样突然地接受了你,也许会叫你感到奇怪吧。要我告诉你是什么原因吗?”
“这是因为,”她拿起我的手,放到她的胸口上,让我感觉到她的心不断地剧烈地跳动着,然后继续说道,“这是因为我不会像别人一样活得长了,我要让自己活得更痛快一些。”
接着,她一面唱着一面走进了餐室。
“娜宁在哪里?”她看到只有加斯东和布吕丹丝两个人在那儿,就问道。
“她已经在你的卧室里打盹了,她等着伺候你上床呢。”布吕丹丝回答说。
“可怜的人!我这是要她的命!好啦,先生们,时候不早了,请便吧。”
十分钟后,加斯东和我走了出来。玛格丽特跟我握手道别,布吕丹丝则留了下来。
“喂,”等我们走到屋子外边的时候,加斯东问我,“你觉得玛格丽特怎么样?”
“这是位天仙,我都快为她发疯了。”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对她讲过此事了吗?”
“是的。”
“她肯相信你了?”
“还没有。”
“她不是布吕丹丝那号人。”
“布吕丹丝答应你了吧?”
“何止答应!亲爱的朋友,你简直想不到,这个可怜的半老徐娘还挺不错呢!”
阿芒讲到这儿,停住了。
“你愿意替我把窗子关上吗?”他对我说,“我开始感到有点儿冷,我想上床去躺一躺。”
我关上了窗子。阿芒身体还很虚弱。他脱掉晨衣便在床上躺下,让头在枕头上平枕了一会儿,像一个为冗长的攀谈弄得疲乏的人或者为痛苦的回忆弄得心烦意乱的人一样。
“也许你话讲得太多了,”我对他说,“你愿意我离开,好让你安安然然睡一下吗?改天你再把这个故事给我讲完吧。”
“你听得厌烦了吗?”
“恰恰相反。”
“那我还是讲下去。如果你让我一个人留下来,我也睡不着的。”
于是他又讲下去,用不着任何思索,因为对他来说那些细节都记忆犹新:
回到家里,我没有睡,而是回忆起一天的遭遇来。跟玛格丽特的偶然相会,被介绍给她,她私下给我的许诺,这一幕幕发生得如此迅速,如此出乎意料之外,我有时还以为是在做梦呢。然而,一个像玛格丽特这样的女人,一个男人头一天向她提出请求,而她第二天便答应以身相许,这已是屡见不鲜的了。
尽管我确实有过这样的顾虑,但我未来的情妇对我产生的第一个印象太强烈了,使我难以忘怀。我还是一个劲儿不把她同别的女人相提并论。我也怀着所有男人都有的虚荣心,坚信她不会辜负我对她的一片痴情的。
但是,在我眼前仍有些例子是非常矛盾的。我常听别人说到玛格丽特的爱情是一种价格飘忽不定的商品。
不过,从另一方面看,她一再拒绝那个我们在她家里见到过的年轻伯爵,这件事跟她的狼藉的名声怎能一致呢?你们会说,他不讨她喜欢,还有,她得到公爵的供养,生活阔气得很,如果她想找另外的情人,当然就很愿意找一个叫她称心如意的男人。那么,为什么她又不愿爱英俊、聪明、有钱的加斯东,反倒喜欢她初次见面就觉得如此愚蠢可笑的我呢?
的确,有时候一刹那间的巧合会胜过一年的苦苦追求。在同桌吃饭的人中间,只有我看到她离席便感到不安。我追随着她,我激动得无法抑制,我含泪吻她的手。这一个情况,加上她生病两个月期间我每天的探访,能够让她看到我跟她所认识的男人多少有点不一样,也许她心里会想,对于用这种方式表现出来的爱情,她也尽可以报之习以为常的爱情,对于这种爱情她早就无所谓了。
所有这些假设,就像你看到的那样,都很说不过去。但是,不管她的同意基于何种理由,有一件事是靠得住的,那便是她同意了。
如今,我已经跟玛格丽特相爱,我不能再向她要求什么了。虽说她是一个妓女,但以前我总认为一线成功的希望也没有(也许把她太诗意化了一点),于是我越是接近这个不能再向她指望什么的时刻,就越是疑虑重重。我一夜都没合上眼睛。
我心神不定,如醉如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够漂亮,不够富裕,也不够潇洒,配不上有这样一个女人。有时候我一想到能拥有她,就引以为荣。接着,我开始担心玛格丽特只不过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于是我对自己说,既然不久我们就得分开,那么我晚上最好是不到她家去,而是写封信给她说清楚我的疑虑,离开她算了。从这个想法,我又转到无限的希望,无比的自信。我做了好些渺茫的有关未来的梦。我对自己说,这个女人将会由于我医治好她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创伤而对我感激不尽,我要一生一世跟她在一起,她的爱情要比人世间最纯洁的爱情还使我感到幸福。
总之,我无法告诉你我当时的感受,千万种思绪涌上我的心头,萦绕在我的脑际。这些念头困扰我直至天亮,这时我已迷迷糊糊地睡着,它们也才在蒙中消逝了。
我醒来时已是下午两点,天气晴朗极了。我觉得生活从来没有这样美好,这样圆满。自然而然地,昨夜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同时乐滋滋地做着今晚的美梦。我的心由于欢乐和爱情不时在胸膛里激烈地跳动。一种甜蜜的激情令我十分兴奋。睡觉以前使我辗转反侧的那些念头,我现在一概不去想了。我看到的只是爱情的结果,我一心想的只是我又会见到玛格丽特的欢乐时刻。
我不可能再在家里待下去了。我的房间似乎太小,容纳不下我的幸福。我要向整个大自然倾诉我的衷肠。
于是我便出了门。我走过安丹街,看到玛格丽特的双座马车等在她家门口,我向香榭丽舍大街走去。我喜爱一路上遇到的每一个行人。爱情会给予人们一种与人为善之感!
我在马尔利石马像和圆形广场之间来回溜达了个把小时之后,远远地望见玛格丽特的马车,与其说是认出来,还不如说是猜出来的。在香榭丽舍大街转角上拐弯的时候,她叫马车停了,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离开正在谈话的人群,向玛格丽特走了过来。他们谈了一会儿,那个年轻人又回到他的朋友那儿去了。拉车的马又向前奔去。我走近了那堆人,一看便认出了那个跟玛格丽特讲话的人就是G伯爵,我见过他的肖像,布吕丹丝曾向我指出,通过他玛格丽特才有了今天的地位。这也就是昨晚玛格丽特曾叫他吃闭门羹的那个人。我猜想她叫车子停住,是要向他解释昨晚挡驾的原因。我但愿她同时能找到今晚又不接待他的新的借口。
我真弄不清楚这一天其余的时间是怎样度过的,我散步,吸烟,跟人聊天,但是我讲了些什么,遇到了些什么人,到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我已经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我记得起来的只是,回到家里我花了三个小时装扮自己,我看我的钟和表有一百来次,不幸的是它们都走得一样慢。
十点半钟一响,我心想该去赴约了。
当时我住在普罗旺斯街,我沿着白山街走,穿过林阴大道,经过路易大帝街和马洪港街,最后来到了安丹街。我望了望玛格丽特的窗户,但见窗户里亮着灯光。我拉了门铃。我问看门人戈蒂耶小姐在不在家。他回答说,她从来不在十一点或者十一点一刻以前回来。我看了看表。我本打算慢点走,而结果我从普罗旺斯街到玛格丽特的住宅才花了五分钟。
于是,我在这条街上徘徊起来,这条街上没有一家商店,而此刻更是冷冷清清的。半个小时以后,玛格丽特回来了。她从双座马车上走下来,朝四面张望,好像要寻找什么人似的。马车又慢慢地走掉了,因为马房不在住宅里。正当玛格丽特去拉门铃的时候,我走上前去,对她说:“晚上好。”
“啊,是你?”她对我说,带着看到我并不怎么高兴的口气。
“你不是答应过要我今天来拜访你的吗?”
“对,我可把它给忘了。”
这样一句话把我早上的种种幻想,白天的种种期望一扫而光。然而,我开始习惯她的这种态度,我没有走掉,要是在过去,我肯定一走了之。我们走了进去。娜宁事先把门打开了。
“布吕丹丝有没有回来?”玛格丽特问道。
“没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