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弘历,黛玉二人回到亲王府,黛玉听说弘昑重病,一时怔然不信,便疑疑惑惑地笑道:“我和昑儿共处两日,看他还好,如何竟病了?”
福晋叹息一声,泣道:“傻孩子,别说他病,再不会让你知道,便是要去了,也决计不会在你跟前,你知道的自然是他好时候的样儿,这也是他的痴处。”
黛玉心中一震,一时怔然,便见湘儿来了,先给福晋请安,福晋忙忍着泪,令其厮见过黛玉,看到弘历,犹豫了一下,方叫‘四哥哥’,举止皆默默的,乖觉懂事,大没有平日活泼顽戾之像,福晋问道:“你从哪儿来?”
湘儿道:“从阿玛处来的,刚服侍阿玛吃药了。”
弘历忙问:“阿玛现在瞧着怎样?”
湘儿叹一声,道:“还是那么着,——阿玛听说四哥哥来了,让去呢。”
弘历一听,忙别过福晋等人,匆匆出去了。
这边湘儿便凑过黛玉身边,牵着她的手,看了又看,说道:“姐姐没事了罢?”便把眼圈红了,恨恨说道:“早知如此,当初不如将贾家那些祸害都打死罢了!便不将别人怎样,头一个也要治那宝钗,只怪我一时心软了。”
福晋忙嗔道:“胡说,人命关天,岂是儿戏呢!”湘儿不言,只默默弄黛玉的头发。
黛玉问道:“昑儿的怪病几时来的?难道竟医不得?”
湘儿道:“姐姐不知,自从那次六哥哥私逃出府,被阿玛抓回来之后,一直就病恹恹的,像似魂魄被抽掉了一般,每日话也不说,只知道闷头读书,起初我们想着他素来这样沉默寡言的,都还没太在意,后来大家一次郊外打猎,六哥哥忽然就晕倒了,人事不省,把我们都吓了个半死,后来请大夫瞧看,也都看不出缘由,却说六哥哥已经‘病入膏肓’,让准备后事,把额娘哭得泪都快干了。”
说到此,便抹泪,黛玉昏昏痴痴,脑中忽想起弘昑这几日来面苍手冷,始终弱弱的,及在泉边险些晕倒的事,不由得身子有些发软,便悠悠道:“后来如何?”
湘儿道:“阿玛到处请大夫来看,太医来了许多个,都看不好,那一天来了一个胡子花白的怪人,跑到六哥哥床前大哭,口中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什么‘宿命’‘哀哉’的,让我们将六哥哥舍了与他,要‘带他回去’,我们都讨厌他,赶他走,阿玛却不知怎么了,神态大变,竟哀求起他来了,全然没有一点亲王的影子,后来额娘告诉我,原来当初说六哥哥‘不许见到外人’的就是这怪人。”
继而又道:“那怪人说话莫名其妙,又是什么‘世上阴阳平衡,生死有定’,又说我阿玛‘命中本有一劫,幸得贵人搭救赠药,本可安度’‘如今若得这孩儿平安,只得移花接木,借得寿来,方有些许希望’,我们都并不解,只听我阿玛满口答应,那怪人便叹说一句‘灵药尽处皆因喜,一灭一生是阴阳’,便又哭又笑,又之乎者也,呜呼哀哉地自语一气,疯子一般,阿玛并不生气,倒让人厚待。”
黛玉脑中朦朦胧胧,反复咂摸着‘得贵人搭救赠药’‘借寿’及那句‘灵药尽处皆因喜,一灭一生是阴阳’之意味,不由得痴了,心中忽有所感,因又问道:“后来如何?”
湘儿忙道:“那怪人说了那些话,便在六哥哥手腕上,用朱红的墨彩画了一道,叮嘱了阿玛半日,这方去了,说来也怪,自那怪人走了之后,六哥哥如吞了灵丹妙药一般,果真清醒过来,阿玛便在他房里待了半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从此以后,六哥哥便再不出门了,我常常见他看着腕前红道,自己算日子,阿玛并没有锁他,可是他除了自己家几个人,外人却再不见了,连那次皇宫的三格格来家里玩,要找六哥哥,六哥哥都不理人家呢。”
黛玉猜到几分,不敢确定,只是心突突乱跳,轻声自语道:“必是他不该见外人了,又为何出去?”
湘儿说一句‘这我就不知道’,遂不言语了,黛玉便至福晋面前蹲着,摇她膝盖,说道:“额娘必知道的,告诉玉儿。”
福晋一直拭泪,这时说道:“我自认了你,心中只当你是我亲生女儿,事到如今,也不必瞒着你,昑儿是个心事重的,心中又极在意你这个姐姐,贾府暗中害你,他先我们知道了,便留了一封信,悄悄跑去救你,话中之意,要‘为姐姐亲手惩治恶人,不愿假手于王府势力’求我们原谅他‘任性胡为一次’,说是一封信,却也和遗书不二了,你阿玛虽然跺足直叹,及至后来,看到他屋内四处皆是你的画像,书里纸上都是‘姐姐’二字,便知他这一去,若不能妥善救你出来,必然不回,便是为此旧病复发,只要能换来和你姐弟相处几日,也是愿意的了。”
便拿帕子拭泪,又道:“这一出去,定是前功尽弃,便我们将他驾回来,也为时晚了,王府之势,虽能救你周全,却再不是他心中愿意的,——纵救了你,你二人也见不得面,而这段时候的煎熬,以他之性,直可以让他疯癫了。你阿玛向来对昑儿格外关爱,如今出了这样事,直在书房闷了一日一夜,方交代‘由他去罢’,我们为人父母,到了这时,又是这样儿状况,除了焦心煎熬,真真不知怎样才是——”
一时便说不下去,眼泪更多,黛玉听了这些,脑中轰鸣,全身如僵住了一般,满脑满心,只是‘昑儿’两个字,弘昑的目光,笑容,一举一动,并在木屋前为她煮粥,和她悠悠然去寻水,诸般之景,如今竟成了最后的回味,在她和弘历归来一刻,都成过去。
黛玉心中忽然紧窒,险些喘不过气来,一时便软软坐在地上,福晋忙伸手将黛玉扶起来,湘儿将其搀到椅子上,黛玉口中悠悠叫着‘昑儿’便要找他去,惊得湘儿忙双手扯着她,福晋便一把将黛玉搂过怀里来,哭着说道:“好孩子,我虽疼他,心中也更疼你呢,我知道你二人一样,但凡有点事,心中便过不去,只因为将你当了自己家人,才对你说那些,你若再怎样,可让我如何是好?”好劝歹劝,方见黛玉垂泪点头,福晋见她大有不胜之状,好生后悔,因思:都是我一时迷昏了,作出此语来,忙让湘儿搀扶回屋歇着去,又让厨房送吃的进去,又加派人手,去找弘昑,阖府忧心等待,不提。
话往会说,且说亲王将弘历叫去,自是询问他回来一事,弘历因说‘因遇叛贼,特回来抓捕’,亲王便看他一笑,道:“好,如今连我也骗了,你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只掩饰他人去罢。”
弘历忙笑道:“还是阿玛水晶心肝,孩儿不敢说,也是怕阿玛嗔怪孩儿‘沉醉红颜’,误了大事。”遂只低头。
亲王便道:“你心中知道这个,就很好,昌儿扔下那样一个摊子给你,你皇阿玛又不给你加派人手,也是难为你了,如今战事趋尾,边境渐安,你已做得很不错,如今贸然回来,我尚替你捏了把汗,你倒知给自己找一个借口,功过尚且不论,倒看得出来,几月戎马苦战,果给了你一丝理智,这也不错,——只是这替罪羊,可要早些处置了——”
一时咳嗽,弘历忙叫人上热茶来,恭谨说道:“孩儿知道了,这两日定然将他处决。”
亲王便点点头,喘息一阵,说道:“听说你抓了他们一个公主?”
弘历一怔,忙回道:“敌贼首领鄂而仑的小女儿,其母生平最得他宠爱,只是早亡,鄂而仑心中怀念,是以对公主百般疼爱,给了许多特权,得知被我们抓来,愿意用城池交换,我且先让纪晓岚将她关押,等我回去再处置。”
亲王便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理她?”
弘历想了想,道:“孩儿觉得,此实乃兵不血刃的良机。——敌贼虽不明说投降,换了城池,自是退避百里开外,其将领兵士见首领以江山换女儿,心中必然大感不忿,人心即成败,便是再打,他们也必没先前的钢锐之气了。”
亲王‘嗯’了一声,蹙眉不言。
弘历见状,小声说道:“我知道阿玛心中想的什么。”
亲王问道:“我想的什么?”
弘历道:“阿玛一生侠义心肠,行事光明磊落,若是此事发生在阿玛身上,阿玛必然不屑于拿一小公主换胜局来,心中想的是:以一女子要挟,叫人说我堂堂大清无人,只能出此下策,颜面何在?是以宁可血染沙场,也要胜得其所,孩儿说的可是?”
亲王微微一笑,道:“我虽不赞成,却也晓得这其中厉害,须知王者之尊,若欲久立天下,要将心中置一寒冰冷石,你皇阿玛便是如此,所以他当得皇帝,别人却当不得,我若是那鄂而仑,也必然愿意将江山换女儿,只是正像你说的,人心即成败,一旦满心皆此仁慈之念,便是胸中有多少怪思奇计,王位也终难持久,败局自是易得了。”
说到此,便悠悠叹息一声,问道:“昑儿的事,你可知道?”
弘历说道:“虽不听人说,也猜到了几分。”
亲王不由得苦笑,说了一句:“可见死生有命,人力再难强之,我能为他作的最后一件事,也不过是‘任其所为’罢了。”
话语凄怆,胸口一窒,又突然咳嗽起来,弘历虽不彻解,见亲王伤悲,也不敢深问,忙上前拍着,见他面唇冷白,筋浮气喘,和之前景况尚且不如,便又问起灵药一事,亲王摇手笑道:“我这病不同一般,灵药也救不得的。”
弘历忙道:“大哥现在已经恢复得多了,林妹妹也都好多了,可见灵药有效,为何在阿玛身上就不好用?——还是阿玛给弄丢了,或给人了,只骗我说吃着。”
亲王呵呵笑着,说道:“既是你二人孝心赠药,又是从玉儿那里省下的,我岂能不当成宝贝?从送来起,我每日皆服,许是我的病的确不同寻常,所以效果微弱,也怨不得别的了。”
弘历心中顿生疑惑,方想再问什么,见亲王撑了这么久,如今精神短怠,大有不支,便又咽下了话,忙扶其躺下,口中安慰道:“阿玛只安心养病,宫中太医也不乏庸馈迟钝者,回头历儿再找好大夫来瞧看,这病再没有治不好的理,方才历儿已经让手下去接昑儿回来,阿玛好生休息一阵,昑儿就回来了。”
亲王苍凉一笑,闭目点点头,片语不发,弘历站了一会儿,想到亲王府如今景况,心中也不免伤悲,暗叹一声,方悄悄移步出门,又寻黛玉,福晋等人去了。
话说如今亲王府上下无不心悬弘昑,皆等他回来,直等到了天将明时,方见一群人护拥着一个马车,风风火火归来,小子们忙进去汇报,不一时,上下轰动,众人皆出。
见弘昑已经被几个人抬放在东边厢房的长炕上,双眼紧闭,手足冰冷,唇边暗暗一缕血渍,却隐隐似有笑意,呼吸幽幽如无,脸颊雪一般,更显得眉目如画,弱不禁风,据来的人回:‘是在山头找到了,六贝勒手里还抱着一个小水桶’,福晋见了,便如挖心掏肝的一般,上前哭抱着弘昑身子,‘儿’‘肉’地大叫,又拼命摇他,叫他睁眼,满屋无不落泪,黛玉只远远扶着门边,眼睛哭得桃儿一般,泪落不绝,哽咽不止,弘历也早知经过,此刻半拥半扶着黛玉,黯然无语,满屋一片哭声,只是无论世外如何伤悲痛绝,那弘昑半点不知。
一时叫来大夫看视,一摸脉象,皆摇头苦笑,显见弘昑已经不治,便是一直忍悲的亲王,此刻也有些软了,极尽颓然,下人忙搀扶了一边坐下,亲王便长叹道:“若得神药仙医,纵再减寿十年,也不妨事了。”一时滚滚苍泪。
别人尚且不言,那黛玉心中痛楚更较别人深刻几分,因弘昑今日之状,毕竟是因她而起,如今病发不治,她自是将自己定为头一个罪魁,顿时生出无限哀戚悔恨,‘早知如此,当初便不放那鸟儿,也无今日之事’,且若亲王,福晋嗔怪埋怨她也罢了,却又一声不肯责怪,越发添了几分窝心,见弘昑犹自抱着她拿过的小水桶,心中更如针刺的一般,平生从未有此哀恨悔痛,恨不能立时也随他去了方好。
正值此刻,忽听到亲王口中‘神药仙医’几个字,心中登时电闪雷鸣的一般,怔怔片刻,忙扭头去了,弘历一时不防,见黛玉决然而去,心中大惊,以为她要如何,忙叫了一声‘妹妹’,也慌慌张张地跟上去,一时拦上黛玉,眉眼都变了,问她‘到哪儿去’。
黛玉神情痴痴的,口中喃喃说道‘情痴双蕊’,只顾自己疾走,弘历懵懂,只得悄然从后跟着,一边暗暗相护,见黛玉直回了自己厢房,从床头柜边琐琐碎碎找寻,找出一个小包袱来,抖抖地翻了半日,忽变出一粒白色圆球,面上喜然而笑,说道:“就是这个了。”
弘历忙按住她手,道:“且等等,——这是何物?”
黛玉只点头笑道:“专给痴人的灵药,昑儿想必有救了。”
遂出门回去,自己走得飞快,一时到了,也不多说,只将人群中挤过去,俯身柔声喊了句‘昑儿,姐姐送药来了。’
众人一时愣愣的,丫头见黛玉痴痴的,神情大为古怪,欲拦着,福晋忙道:“且别管她,由她去罢。”
众人便不拦了,一个丫头将弘昑口舌张开,黛玉将白药放了进去,又令他靠着自己,亲自喂了些水,看他咽下,方舒了一口气,说道:“这下好了。”
便又将弘昑扶好躺下,自己悠悠起身,忙有小丫头上去左右扶着,黛玉幽幽然说一句‘我没事,守着昑儿罢’,丫头见她浑身无力,哪听她的?仍旧将她送回了房去才罢。
这边众人依旧守着弘昑,半晌过去,却见弘昑呼吸渐重,心跳也似有变强之意,弘历自黛玉喂药始时,一直留神,此刻发觉,自然大惊,忙告诉福晋知道,福晋也慌了神,一叠声地叫人‘去叫太医来’,小子们忙跌跌撞撞跑去找了,一时来了,细细查探一回,便忙喜道:“脉象虽弱,却有稳定之像,手足复又生暖,可见是回缓之兆,老夫皇宫医病数十载,此例从未见过,贝勒吉人天相,老夫惭愧,该告老还乡了。”
众人一听,顿时大喜,先将福晋喜得双手合十,直呼‘阿弥陀佛’,太医又开了一些强身滋补之药,便就告退,亲王忙命人送。
且说这边天降奇福,大家方才尚悲痛欲绝,这会儿又转悲为喜,福晋因问黛玉何在,丫头回说‘正歇着’,方罢了,弘历也松了一口气,转眼看到四喜门口忙着,心念一动,便离了这里,出来以手点他,四喜不知何事,忙悄悄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