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借抓‘通敌叛贼’一名,回来找黛玉,却不知黛玉何处,正万分煎熬之时,却得一莫名人给信,心中大喜,忙按着纸条所写,一路去了。
快马加鞭,行了约有半日之久,终看到一棵歪了脖子的老树,如一人踉跄欲倒,旁边一块青色大石头扶着,弘历便知就是此处了,遂命左右跟从此处守着,兵士担心将军有恙,‘恐有诈,还是让我等随行’,弘历笑道:“以我方才之状,那小针可以直取我性命了,可见这人并非要致我于死地。”便不让跟着,自己沿溪策马,朝密林去了。
这林子广阔,弘历走了半晌,见地势渐渐隆起,遥遥一方木屋,在林子尽头若隐若现,弘历的心如被提起来一般,砰砰乱跳,遂将马栓在一树边,自己徒步去了,登上草坡,绕过木篱,忽就看到黛玉身影,浅青色小长衫,月白裤角,裤沿下细碎的小桃花绣,正坐在篱笆门边的一个小木桩上,双手抱膝,头微微靠在篱笆上,望着门前小路出神,弘历在这边站了许久,她竟半点没有察觉。
弘历想叫,忽觉嗓音是哑哑的,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心里便先说了一句‘妹妹,回头。’此一语方落,黛玉却猛然怔住一般,痴然半晌,方向这边看来。
弘历便一笑,终于叫了一声‘妹妹’。
黛玉一双水眸瞪直了,小小地说了一声什么,怔怔站起,忽身子一软,忙扶着木篱。
弘历再也站不住,五脏六腑仿佛炸开了一样,催逼得他每处都痛,几个大步跨将过去,便将黛玉扶了过来,两只粗壮的手臂,直将黛玉小小的身子禁锢怀中,搂了个结实。
黛玉并不动,也不开口,只软软地呆呆地站着,许久,方梦呓般幽幽说出一句‘我就知道你会来’。
弘历‘嗯’了一声,眼睛紧紧闭着,将头深深埋进黛玉长发里,贪婪地感受丝丝缕缕的碰触,犹如极渴的人之于甘泉,数月,无数个日夜,数不清的想念,这一刻似乎等得太久了,还好,等到了。
雪狮蹭了过来,嗅嗅弘历,又嗅嗅黛玉,顿时大感安心,遂趴在两人身边,眯起双眼来。
许久,弘历方擦了擦泪,依依不舍地将黛玉放开,紧盯着她看,黛玉亦泪眼朦胧,看了弘历半日,便伸出手去,弘历忙擎着放在自己脸上,咧嘴一笑,小声问道:“变了罢?”
黛玉小声笑道:“瘦了,也黑了。”方说出此句,不由得又哭,弘历忙将里面的袖子抻出来,为黛玉拭泪,笑道:“傻丫头,哭什么,我们这点苦,敌贼却是命的代价,百姓也得安居乐业,纵再黑些瘦些,也值得了!”说完,又捧着黛玉脸,心疼道:“倒是你瘦了——”黛玉轻轻摇头,虽哭着,脸上却笑。
弘历便叹息一声,心中悔恨自责,见黛玉柔弱不禁,便将她扶到小木桌边坐下了,自己蹲在她脚边,抬头定定看她。
黛玉一笑,双颊微红,说道:“呆看什么?不认得我了?”
弘历‘嘘’一声,小声笑道:“以前都是梦里,今日真真切切的对面,让我好好看看。”
黛玉便小小一声‘呸’,不觉眼眶又湿。
弘历忙将她帕子拿过来,一边擦拭,一边笑道:“别哭,你知道的,但凡你一哭,我比受了刀剑之伤还痛。”忙又柔声劝慰,百般体贴。
一时两人温言软语,直将世上万事都忘了,直至夕阳将落,晚风微起,黛玉方稍稍止住了泪,这才想起问弘历‘你去了,军中暂交与谁,可稳妥’,及‘带了多少人来’‘圣上,阿玛会不会怪罪’等语,弘历一一答了,自也是许多话要问,只是见黛玉如今木屋茕然之状,心中可怜疼惜,因思:纵有多少话,回头再问不迟。
便柔声说道:“有没有东西收拾?”黛玉摇摇头,弘历便点点头,忽然将黛玉横抱起来,笑道:“我送你回家。”
黛玉忙道:“且等等,——回哪个家?”
弘历便拿自己的额头轻轻磕了黛玉额头一下,笑道:“傻瓜,我们还有几个家?自是回亲王府了。”
黛玉便红了脸,一叠声地要下来,弘历不许,只大步向林子走,黛玉忙又道:“还要等等,昑儿并没回来呢。”
弘历一怔,忽然便知是弘昑救的黛玉了,遂微微一笑,心中自语道:“我说有些古怪,好好的,怎么突然出了个高手,果真是他。”想到一事,不由得又蹙眉生疑,方要开口问黛玉,怕勾起她多心来,又咽了回去。
黛玉并不知他心中所想,因道:“昑儿出去买米面,现在还未回来,我们还是等等他罢。”
弘历笑道:“不必,昑儿早知道我们去了何处,这会儿想必都到家了,我们只走我们的就完了。”
黛玉心中疑疑惑惑,到底还是不放心,强下来了,便用小石子在门前地上写了几个字留信,遂拍拍手,看了几看,笑道:“这下好了,我还欠昑儿一个荷包,这下也还得了。”遂叫着雪狮随行,弘历牵过马来,将黛玉置于前方,自己坐了后面,黛玉脸色羞红,因垂头小声说道:“这时暂且罢了,一会儿要给我弄个轿子来。”
弘历知她臊了,心中好笑,却故意道:“这可糟了,我身上并没银子,如何给你雇轿子来?你既不愿骑马,也罢,一会儿我仍旧抱了你回去,晃晃悠悠,和轿子也差不多。”
黛玉一听,脸更烧了,便嗔道:“胡说!谁要你抱着!我宁可自己走到家呢。”
弘历笑道:“那么远的路,你又这身子,便走一年也未必到得,罢了,一会儿我当了这战马,给你雇一顶轿子来,咱二人一同坐了里面,何如?”不由得又大笑。
黛玉便又嗔又骂,拧他手臂,力如不觉,弘历却只叫痛,二人复又回到昔日之景,合着树音沙沙,鸟鸣纷繁,自有无限怡然欢悦之处,渐行渐远。
那边弘黛二人去远,这边弘昑不知从哪里出来的,沿着木屋边,一点点蹭到栅栏,脸色苍白,气息微弱,双眼微眯,里面说不出是喜是忧,是羡是妒,只定定看着二人远去方向,眨也不眨,动也不动,口边却是笑的,幽幽然叫一句‘姐姐’,如蚊蝇之声,细弱难闻,不知为何,双眼便湿起来。
泪意一出,本强忍着,忽想到黛玉走了,弘历走了,雪狮走了,突然之间,身边空空如也,偌大天地,寂寂长风,如今只他一人,泪珠顿时滚下,遂又沿着木篱滑坐下来,眼睛怔怔,神情痴痴,如风化了的泥雕木塑一般,也不知脑中所想为何。
话说弘昑这边凄凉悲绝,黛玉,弘历二人不得而知,因雇了一辆马车,两人同坐共话,弘历怕勾起黛玉伤心,不提走后之事,只问和弘昑这几日共处,又问可好好吃饭,按时吃药等语,听闻没拿出药来,便道:“这可停不得,过几日我去给你拿来,左不过一两个月,也就全好了。”
黛玉叹道:“吃药一事,倒也罢了,我只想念紫鹃,念红她们。”
弘历听了这话,也不好说紫鹃吞药自杀一事,只笑道:“放心,等你家里安顿下了,我自会将紫鹃等人给你接回来,她们也想念你呢。”
黛玉便点头不言,忽然又悠悠笑道:“你这次要住几日?什么时候回去?”
弘历便道:“要把事情都处理妥当了方可。纪晓岚是个靠得住的——只是有些舍不得你。”
黛玉便道:“你如今身份不同,自然国事为重,若贪恋不去,回头又把你支使别处去了——”说到此,忽然止话,不由得脸孔微烧,只别过头去。
弘历心中一震,便暗暗思道:我只道她诸事不觉,原来心里样样明白,只是不说罢了。想到自己昔日无数任性,换来二人两地相别,不觉可悔,又想到阿玛苦心栽培,自己一度不解其意,又觉可愧,至思及黛玉深闺独守,虽有无数思念,却只隐忍不说,又觉可怜,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只说一句‘再等一段日子——’,黛玉只点头,心中都懂,微微轻叹一声,也是片语不发。
一时两下寂静,弘历忽然笑道:“是了,我竟忘了,贾琏那厮得病横死,现在传得世人皆知,你可知道?”
黛玉便看他,只说不知,弘历便将贾琏惨状添油加醋地说了,黛玉并不见怎样,不过点头说道:“也是他自作孽,这也罢了,只是那孩子无父可怜。”
弘历便笑道:“你也糊涂了,像这样爹爹,死了倒也干净,小孩子最爱学人的,没的叫他给教坏了性子,到时候岂不是不可救了?”黛玉想了想,也觉得是。
二人分别话多,弘历又只逗黛玉开心,将平日和兵士们学来的许多小把戏做给黛玉看,惹得黛玉娇笑不止,因见他撸衣弄袖时,手臂间露出一道青疤,忙捉住细看,又问何故,弘历只遮遮掩掩,笑道:“不过一点战伤罢了,不值什么,只要上阵杀敌,从上到下,就没个不挂彩的,这还算轻的,多少人周身伤痕累累,尚自苦熬激战,你没见了当时情景,一点伤,就惊住了。”
黛玉不说话,只蹙眉轻轻摸着,还傻傻的吹吹,抬头道:“现在不疼了罢?”
弘历便抿嘴笑:“疼劲儿早过了,——想当时若妹妹在身边,管他什么伤,只要妹妹玉口一吹,保管立时就好,比灵丹妙药都管用。”
黛玉不觉嗔道:“我看你这次出门,别的倒还有限,只油腔滑调的本事学来不少。”
弘历只笑。
终到了亲王府,车马方停,门口的听人报‘爷和林姑娘回来了’,也不细想,早有小子飞也似地跑进屋去通报,一时弘历因有交代与随从,便命府上丫头搀扶黛玉进去,那边福晋也扶着个丫头跌跌撞撞来了,见了黛玉,先颤颤说一句‘可怜的玉儿’,便抱着她,顷刻泪落不止,福晋一哭,自是勾起黛玉许多伤感,也哀哀戚戚地抹了一回泪,几月分别,见福晋便如老了十年一般,头上竟增了许多白发,身子也佝偻了许多,——知不经许多惊震之事,不至如此,一时心疼,幽幽说一句‘额娘受苦了’,福晋更悲,勉强止住了泪,哑声吩咐左右道:“快扶玉儿昑儿两个休息去,把周太医请来给昑儿瞧瞧,快些去。”因又问黛玉道:“怎么昑儿还没回来?”
黛玉一时疑惑,瞬间生思:怎么昑儿救我,额娘竟知道?——又为何要急着请太医来?
话方说完,便见弘历进来,福晋顿时又惊又震,又是疑惑,黛玉见她情急,忙说道:“四哥哥抓叛贼回来,昑儿外出未归,我们留了信,只怕也就要到了,额娘别急。”
福晋听了此话,痴然半刻,尚来不及和弘历说话,便忙慌慌地叫人来,命‘去接昑儿回来’,小子们领命,忙去了,弘历听到弘昑还没回来,又见福晋大失常态,也不由得疑惑,便道:“既额娘担虑,我也叫两个人去,他们好歹知道路径。”福晋只点头说‘好’,弘历便出去命人引着找去。
这边福晋见一群人都去了,身子便软软的瘫下来,几乎站不住,弘历,黛玉二人忙搀扶着进屋坐下,福晋一边摸着黛玉脸颊,口中声音微微细细,说道:“你们这两个孩子,真真让我操碎心了,进又不是,退又不是,让人如何是好。”一语方止,复又抹泪。
黛玉虽不解福晋之意,然觉其话语哀戚,如肝肠都断了一般,她平生最看不得别人哭,此刻便低头垂泪不言,弘历见状,忙笑劝道:“额娘别伤心,待会儿他们自会将昑儿妥善送回,阿玛何在?孩儿该看他去。”
福晋颤颤叹了一声,道:“你阿玛这几日咳嗽得重了,常常昏迷,这会儿吃了太医的药,躺着呢。”
弘历黛玉听了,不由得都大惊,弘历忙问道:“阿玛的病果真又重了?”
福晋便点头,又长长叹息道:“你们大哥伤口尚未痊愈,他又病重,昑儿也生怪病,玉儿被人欺负,如今这家七零八落,纵我再有精神,如今也不支了。”
黛玉听了‘阿玛病重,昑儿怪病’几字,一时脑中便嗡嗡的,心中又惊又震,并无数疑惑纳闷,只怔怔无言,不由得慢慢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