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弘昑得黛玉白蕊,病重之状得以缓解,大家无不惊喜长叹,神仙,菩萨地乱谢一回,弘历也松了一口长气,忽看到四喜,想起一事来,暗中点他,四喜会意,以为又有事做,便紧跟其后出来。
继而带至一僻静之所,弘历方停身止步,双目针一般盯着四喜看,四喜微然一怔,犹犹豫豫地笑道:“爷有吩咐?”
弘历嘴角一挑,沉声笑道:“我有话问,你要照直说来,若有一字瞒着,明年此时就是你忌日!”
四喜一听此话说得极重,笑立即僵住,不由得说道:“四喜从来不敢瞒爷,爷尽管问便是。”
弘历笑说了几个‘好’字,开门见山,直接问道:“我和林妹妹让你给阿玛的药,你果真给了罢?”
四喜心中登时漏了一拍,脸上变色,方瞪目挺胸,要一口咬定说‘给了’,抬头碰到弘历豹子一般双眸,不怒而威之势,知被他知道撒谎,不是玩的,便把那话生生地吓了回去,低眉顺首,想了半日,吞吞吐吐地说道:
“不敢瞒着爷,路上,出了一点状况——”
弘历心中冷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仍不动声色,笑道:“被你卖去换钱了?”
四喜忙摇手道:“没有!绝没此事!四喜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这东西换钱使!”想了想,到底不敢不交代,方低头将那日所经的事都说了,如何游逛,如何看到杂耍,如何被猴子将药瓶弄碎等等,末了,才抹泪道:
“四喜本想早说,又害怕小命儿没了,这才偷梁换柱,这心里也是煎熬的很,饭吃不下,觉睡不香,小的这些日子也在遍寻名医,希望能治好亲王的病——”
话方说完,便听一声利剑出鞘之响,脖上忽然冰凉沉坠,弘历双目赤红,咬牙切齿,说道:“本该立即杀了你,看在你殷勤伺候份上,方给你一个辩解之机,谁料你竟敢编故事骗我!我阿玛金玉之命,你竟轻易将药换了害他!如此蛇蝎心肠,留在身边何用!”
四喜顿时魂飞魄散,脸立即苍白无血,忙跪地拱手,颤声说道:“四爷饶命,小的若有一句谎话,包叫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祖宗在地下都不得安宁!——四喜害怕活物,那猴子又顽皮,一跳到我身上,我就手忙脚乱了,这才将药瓶打碎了,并不是四喜故意的!四爷且饶了我这条贱命,回头四喜定然拼死为十三爷寻一个名医来,今后死心踏地为四爷效力,当牛做马,为奴为婢,四爷饶命——”
遂叩头如捣蒜,脸上涕泪交流,弘历森然屹立,冷冷说道:“我欲饶你,也恐大清不容!”
忽一人说道:“住手!”便见亲王悠悠然走出来,叹道:“我都听到了,且饶他这次罢。”
弘历皱眉道:“阿玛!”
亲王淡淡一笑,道:“纵杀了他,与我也并无益处,不如留着,今后或就帮得上大忙,他虽无运筹帷幄之才,亦稍有些鸡鸣狗盗之惠,不定哪日,就用得上了。”说完便咳。喘了又喘,方笑道:“‘灵药尽处皆因喜’,我今儿才知道何意了。”
弘历听亲王此番言语,想到四喜旧日水里火里之功,又看亲王病重之状,左右煎熬,进退两难,不觉‘嗐’的一声,剑影划过,四喜顿时惨叫一声,却见一大缕头发飞到天上,四散开去,弘历森然说道:
“念你有功,且阿玛为你说话,今日就罢了,你须兑守承诺,速速为阿玛‘遍寻名医’来!若有怠慢搪塞之处,他日飞到天上的,可就不是头发!”
四喜忙哆嗦着爬过来,捣蒜般给弘历叩头,又给亲王叩头,口中谢恩不断,弘历只一声冷哼,扶着亲王走了,这边四喜直将额头磕了个红肿,剧跳的心方稍稍恢复,忙出去了,今后果真恪守承诺,尽力找寻,因头发被弘历削去,看着不雅,索性就都剃光,就着他一对圆亮滚闪的双眼,矮小灵便的身子,便如一个机灵的和尚一般,不提。
且说自黛玉以白蕊为弘昑服下,弘昑日强一日,脸色渐趋红润,手脚均暖,昔日病时,腕上朱红全然被墨黑所盖,几日几夜之后,手腕之印记竟然渐退,便如当初怪人一事只是一梦,如今一蕊入腹,便如梦醒,过往旧事,连并那些古怪预言,也都不复而存了。
弘昑昏迷这几日,口中只幽幽然只叫姐姐,黛玉便常守在他床边,说来也怪,但凡喂汤药粥米,若是丫头,弘昑半口也难吞咽,倘一换成黛玉,便如冥冥中施了魔法一般,虽神智昏聩,却容易喂下,一来二去,黛玉干脆搬进里间暖阁,好方便每日照顾弘昑。
是以弘昑之病日趋见好,亲王,福晋等人自是心中喜欢,竟将黛玉看作弘昑再生恩人一般,况黛玉又柔弱不胜,多愁多病,一时千种厚待,百般疼爱,连湘儿都且靠后了,黛玉每每不安,只说‘昑儿前番之状,多是因我而起,如今虽合巧救了他,也只当赎罪了’,福晋等人只不听这些,一切只照旧,唯弘历见黛玉常常衣不解带照顾弘昑,难免有些吃味,这日早饭后,便趁着众人不在,将黛玉拉扯到旁边屋子,关上房门,虎着脸说道:
“我临走之时,和你说过什么来?”
黛玉想了想,便知道他何意思了,却故意笑道:“你婆婆妈妈,说的话也多,我知道是哪一句?”
弘历一噎,便说道:“自是‘少和别的男人亲近’这句。”
黛玉脸色一红,嗔道:“胡说什么?昑儿是我弟弟,几时成了‘别的男人’了?若不是因要救我,焉能旧病发作?此时尚未痊愈,正是用人照料的时候,我若不管他,成了什么人了呢!——你那些厉害,命令,收起来给兵士们用去,我须不是他们,不吃这一套,再冲我瞪眼睛,我可再不理你!”便哼了一声,又转身给弘昑做荷包去了。
弘历一怔,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想了想,只得猴上来说道:“不行,一个弟弟,也不能就越过了我去,纵我退一步,也要‘公平合理’才可罢?”见黛玉不理他,又不和他说话,便将小针线筐拿来搂着,死活不给黛玉。
黛玉不禁失笑,便捶他几下,嗔笑道:“硬的不行来软的,打哪学来这些赖皮缠的招数?怎么个‘公平合理’?你且说说!”
弘历便想了一想,笑道:“是了,你喂他吃东西,也得喂我才行。”
黛玉红脸笑道:“越说越不像话,他是病人,你好好的,喂你作什么?”
弘历忙瞪目说道:“我也是病人!只是他的病在身上,我的病在心里,发作起来,比他尤甚呢!——不行,就是看不得你对别人比对我好,弟弟也不行,你且别说别的,就说答不答应?若不答应——”一时语结,忽然拿起绣了一半的荷包,说道:
“我就给你乱缝一气。”遂拿着针线东扎一下,西扎一下,黛玉忙跺足道:“好讨厌的人,还不给我放下呢!”
弘历笑道:“就不放,——碗在那边,我这会儿饿的慌,就把那半碗粳米粥喂了我罢。”
黛玉又气又笑又羞,也奈何他不得,说一句:“算你厉害,过来!”回身将米粥拿来,弘历忙在炕沿坐下,双手拄膝,口舌大开,黛玉只得喂他一口,弘历将口一闭,登时将勺子咬住,看着黛玉笑,黛玉自是又跺脚打他。
一时二人嬉笑怒骂,都压声摒气,恐吵醒了弘昑,却见门上轻轻叩了两响,弘历忙将口中小勺拿下来,顿时敛容,弄弄衣服头发,才肃声让‘进来’,见是一个伺候的小丫头,笑道:
“王爷给姑娘找来几个丫头伺候,这会儿人都在院子里等着呢,姑娘去看看罢?”
黛玉因想起前几日福晋常说她身边没人伺候,许是和亲王说了,方有此事,心中不甚情愿,却也不好拒绝,只得点头起身,落落出来,弘历也跟着。
方一出门,看见两个清秀水灵的丫头,正在门口站着,看见黛玉,顿时喜的无可不可,原来这几个丫头不是别人,却是紫鹃,念红两个,黛玉自知是亲王,福晋将她二人接回来的了,不觉湿了眼眶,见她二人上前要拜,忙一手牵住了,主仆见面,别有一番缠绵细话,一时拉着手又哭又笑,弘历忙笑道:
“我才将她哄好,这又来了,此一番见面,没个两三日的眼泪,五六日的絮聒,定止不住,你们姐妹且先聊着,我出去忙我的了。”
众人本伤心落泪,听他一番话,不由得又撑不住笑,黛玉笑道:“你快去罢,又嚼什么舌,若没你,我们还自在些。”
弘历便笑着去了,方出了屋子,想到一事,叫来一个小子,让其去寻四喜,又在其耳边轻声耳语一回,道:“让他尽快。”那小子忙答应着去了,弘历复又去找亲王,丫头回说‘被圣上叫进宫去了’,弘历忙问‘去了多久’,丫头说‘才刚刚动身’,弘历忙至亲王书房,片时书成一信,命妥善随从快马赶上,交与亲王,一时其去了,弘历便在亲王书房看了一会儿书,写了几个字,因想到黛玉早饭吃得少,自己左右无事,便亲到后头督人做汤去了。
话说黛玉见弘历去了,先吩咐守着弘昑的丫头‘有事叫我’,遂将紫鹃,念红二人牵至她的院子去,她二人带了大箱子并几个小包袱来,早有婆子们帮忙放进去了,一时旁人散去,三人同坐床上,道一回别后思念之话,哭了一回,好容易止住了泪,黛玉便问‘怎么不见雪雁,春纤几人?’
念红忙说道:“快别提!那时二爷疯魔了一般,要将我们都卖了,二奶奶和他拼死拼活的闹,留下了我们两个,那两个到底去了,后来二奶奶变卖了自己首饰,暗暗托了人,把雪雁等人从人贩子手里赎出来,都送了老家,二爷并不知道。”
紫鹃见黛玉默默点头,有伤神之状,便说道:“姑娘若想念她们,何不托了四爷,将她二人再找来,好伺候姑娘?这也不是难事。”
黛玉幽幽一叹,笑道:“既如今都已回乡和父母团聚,阖家一处,每日粗茶淡饭,纺纱作线,也是好事,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扰人之乐?也罢了,——倒是凤丫头体贴,很该谢谢她。”
此语一发,念红忙拍手笑道:“二奶奶体贴也不止这一处,给姑娘看样东西。”
遂忙忙慌慌下地翻箱,找了半日,在箱底翻出一个小布包来,来给黛玉呈上,黛玉纳闷道:“是什么?”
紫鹃,念红都笑道:“姑娘且打开看看。”
黛玉便打开来,竟是两个玉器,并旧日翡翠遗物,以及许多自己昔时珍爱之物,别的倒还好,只是黛玉早认定玉器被当,今日复又遇见,不由得心中一震,忙道:“也是凤丫头给你们的?”
念红笑道:“若以二爷性子,这早变卖了钱花了,还是二奶奶聪明,咱们并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竟从二爷手里巧弄了出来,这次知道我们来寻姑娘,又把玉器好生给了我们,让还姑娘,姑娘在潇湘馆的旧物,这会儿也被打点好了放那儿呢。”
黛玉便点头,说道:“如今我也不想回去了,那些东西,该拿回来才是。”
念红便道:“自然是不回去的了,如今府上出了大事,想必姑娘也知道,现在人心惶惶,还不知被定个什么罪呢,二奶奶为何全力巴结姑娘,还不是希望姑娘能在四爷面前说两句话,将来能得一个好结果?”
说到此,又道:“自出‘反贼’一事,府内上下对我们和浣纱绣儿等人便如对主子一样,一茶一水都是好的,因何缘故,我们自是心知肚明,那宝犬也时常和我们一处做针线,赔笑弄景的,前几日贾府说要接姑娘回去,据说门还没进,就让福晋几句骂跑了,弄得他们好生没脸。”
黛玉淡笑道:“听额娘说了两句,我没理会。”
念红又犹犹豫豫说道:“我只是想着,倘若真有那样一日,贾府被定了大罪,举家抄斩,或是抄家,她们少不得又哭着跪着来求姑娘,姑娘又是个心软的——”
黛玉便知她的意思,笑道:“经了这些事,况兼昑儿这次重病,我心中所想已经不复如前,‘善恶’二字,如今分了通透,若真有这日,别说我未必帮得了她们,便是能帮,也不会那般菩萨心肠,对恶人姑息,到头来,却害了许多好人,不是为善,倒是作孽了!”
紫鹃,念红都拍手笑道:“好,好,姑娘说出这些,我们就放心了!”
却听门口笑道:“到底是丫头有面子,我可自愧不如了!”
原来是弘历进来,手里端了一碗热汤,紫鹃忙笑着接过来了,黛玉因让先放了桌上,问道:“他醒了?”
弘历也不看她,说道:“哪个是‘他’?”
黛玉便赌气要出去亲看,弘历忙拦着,笑道:“没醒。有丫头伺候呢,——何时我也病这么一回,看你怎么照料我!”
紫鹃,念红不禁相视而笑,黛玉立即羞红了脸,说道:“我才懒得照料你,你最好别病!”
弘历便悠悠然坐了一边椅子上,笑道:“当初对恶人都那么和善的,怎么倒对我这么刻薄?我且问你,若贾府果是窝藏之罪,要远远发配,你到底要救哪个不救?我仅问这一遍,若你没话,再可就别说我不知会你一声了。”
黛玉见他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形容,话却不像掺假,况也知叛贼事大,非同一般,‘若真定了窝藏之罪,贾府危矣’,便怔怔半刻,方说道:
“国法如山,岂是我要救哪个,就能救得的?”
弘历闲闲地倒茶,笑道:“法不外乎人情,罪轻罪重,也要看人怎么上报,倘若此次战功卓越,我不要封官加禄,只要圣上将一‘贾府’赏赐与我,这要求并不过分,圣上必依,假使我说‘府上原有许多心地纯良之人,旧日用着可心,不如一并赏赐了我,也给其将功赎罪一机’,圣上一日千百琐事,自是不将这样小事放在心上,也多半就依了我,这样看来,谁死谁活,岂不是我一人说了算?”
黛玉便痴痴看他,心中细细咂摸回思,弘历起身悠悠走至黛玉身前,食指刮了一下黛玉鼻子,小声笑道:“不也是你说了算了?”
紫鹃,念红都笑道:“真真四爷有办法,这样一来,咱们姑娘倒果然成了贾府‘神仙菩萨’了!”
弘历笑着拿来笔墨等物,并一张白纸,笑道:“你们主子丫头快想,把要‘宽大处理’的人列出来,好交与我。”
遂在一边坐着,一边吃东西,一边笑看着她们,紫鹃,念红忙簇拥着黛玉,这个说道:“姑娘写上晴雯。”那个说道:“先写她做什么,该先写上周夫人,凤姐等人。”念红忙道:“凤姐也罢了,周夫人算了什么,姑娘被二爷算计的时候,她可为姑娘出头了?卖了她!”一时两个丫头倒争论不休,屋中唧唧喳喳,片刻不宁。
弘历正摇头而笑,忽听有丫头说:“四喜来了。”
弘历便忙起身出来,见四喜檐下站着,青色头皮,阳光下幽幽生亮,煞是有趣,险些让弘历笑出来,强忍住了,背手问道:“怎么这么快回来?这就办妥了?”
四喜忙笑道:“小的跟了爷这么长时间,爷的心事,我岂有不知道的?昨日我就让兄弟们将他捉住了,这会儿在一个安全地方绑着呢,谁也不知道。”
弘历便道:“没惊动了薛家人罢?”
四喜笑道:“四喜做事,爷尽管放心,那薛安从前也常留恋花柳巷,十天半月不回的时候有呢,这才不过一日,料别人也必不会起疑,只等四爷发落了。”
弘历点头道:“怪道阿玛说你有‘鸡鸣狗盗之才’,做得好,你且先将他关着罢,左不过这几日,我就要用他了。”
四喜见四下无人,便瞪眼笑看弘历,做了一个咔嚓的手势,弘历抿嘴微微一笑,道:“想这样死,便宜了他,可比这个重多了。”
四喜眨眨眼,不由咋舌,一时不言,心中胡乱猜测其刑,弘历笑道:“别瞎想了,他二人外貌虽有几分相像,到底容易叫人认出来,你还要想个办法才是。”
四喜忙笑道:“这好办,四爷这边,只需叫那叛贼烫伤脸面便可,别的都交给四喜。”
弘历‘嗯’了一声,笑道:“不过一个小意外,这不难,只是别给我惹麻烦。”
四喜眯眼笑道:“四喜这脑袋还不想飞呢,哪敢不尽力?”便嘿嘿挠头而笑,弘历知他妥当,便命其去了。
至第三日,亲王方回来了,临近傍晚,一小太监传来圣上口谕,弘历忙跪拜领旨,听其说道:
‘紫将军弃千万将士不顾,带兵私回,论罪当斩!只因念其边疆苦战有功,二则叛贼事大,况战事未果,死罪暂免,贬官罚俸,命其暂摄大将军之职,待弘昌痊愈,其仍退为副将,以协助之,’
又道‘如今叛贼既获,不日即行死罪,因其本系军中之人,此事交与紫将军定夺。’
末了,太监因还要去贾府宣旨,遂与弘历作别。
这边弘历忙向亲王道谢,亲王笑道:“我已在你皇阿玛面前打了保票,你皇阿玛心中很喜欢,这才不怨怪你,你且记住,战事得胜,方是硬道理,不然连我也没颜面。”
弘历忙满口答应,叫亲王放心,亲王点点头,方问道:“‘叛贼’一事,你都弄得妥当了罢?”
弘历便道:“都妥当了。”
亲王点点头,又问:“你打算何时处置?”
弘历便道:“皇阿玛既交给孩儿,孩儿打算明日午时,就将他处以极刑。”
亲王听了,便看他道:“极刑?”
弘历悠悠笑道:“叛国之罪,罪不可恕,孩儿打算明日午时,将他五马分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