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昑一计得成,使贾琏中毒横死,因他细心缜密,手法又诡异古怪,脱离常理,从始至终,竟无一人知道是他所为,街头巷尾,连带贾府内外,渐渐也传得玄乎其玄,都觉贾琏是行恶遭报,得了鬼魔附体,方有此果,一时众人皆神神秘秘,只敢暗中议论,贾琏骸骨也早早入殓,不敢多留半刻。
弘昑虽未亲见贾琏死状,然用野猫尝试,见了天上老鸦盘旋,又见野猫身上溃烂,贾琏是何情状,也能猜到七八分了,一时心事算完成一桩,只专心琢磨宝钗,想及她是闺阁女儿,深居府中,自己白日并不好下手,‘若趁着夜黑偷偷潜进去,或许能得几许机会’,便就着黛玉熟睡之时,悄然起身,就要蹑手蹑脚出去行事。
方走至门口,忽听黛玉叫一句‘四哥哥’,继而床榻微响,黛玉竟醒了,弘昑忙回身点亮油蜡,彼时黛玉一动不动,正在床上痴痴坐着,弘昑忙笑说道:“姐姐做梦了?”
黛玉不由得恍然回神,忙扯着弘昑的手,双眼水蒙蒙的,面上也不知是喜是忧,怔怔说道:“你四哥哥回来了!”
弘昑一愣,暖暖一笑,说道:“姐姐睡迷了呢,军令如山,四哥哥哪敢现在回来?”
黛玉摇头蹙眉道:“我看得真,还是他的白马,马脖子上有一小串七只铃铛,后面还有许多人,那些尘土和马匹,就在眼前,再不会错的。”
弘昑见她不过一梦,便已痴然至此,可见对弘历的用情之深,一时心中微微一痛,暗暗自思道:若姐姐他日想到我时,也会这样么?
也难以多劝,便也顺着笑道:“好,明日我去探探消息,若四哥哥回来,昑儿马上回来告诉姐姐知道。——姐姐睡罢。”
黛玉看了他半日,微微点头,一时弘昑因让黛玉睡下,便要去弄熄蜡烛,黛玉道:“点着罢,我有些怕。”
弘昑便不去了,笑道:“姐姐怕什么?”
黛玉双目炯炯然,幽幽说道:“方才梦中,看到四哥哥头上乌云翻涌,好似风雨欲来,他回来,我虽然喜欢,可是不知为何,心中又总有不安,或许正是‘军令如山’之故罢?所以心中怪慌的。”
弘昑想了想,遂宽慰她道:“姐姐又多心了,若我说,四哥哥未必就能回来,若是真回来了,他必然想好一个退路,便是没有想出退路,四哥哥大功在即,便是私自回来有罪,大不了功过相抵,无赏无罚罢了,姐姐何必生怕?”
黛玉便叹息一声,淡笑说一句‘你不懂我想的’,复又坐起来,靠着木墙,将双手抱了膝盖,凝神不语,弘昑想去劝,又无从劝起,而黛玉无眠,他也不好再走了,便也转身在自己草窠中坐下,双手抱膝,也默默看她,两人都寂然无言,心中各有所思,却都是一般的复杂纷乱,不可言状。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竟已经星星蒙蒙,弘昑心中便自语道‘该去了’,这方起身近前,小声说道:“昑儿出去置办些东西,姐姐睡一会儿罢。——四哥哥若真回来了,昑儿就回来告诉姐姐。”
黛玉坐了半日,也觉身乏意倦,便轻叹点头,慢慢委身下去,弘昑忙上前搀扶,一时黛玉躺下了,脑中闪过一意,忽然扯着他手,说道:“好昑儿,你若有机会,务要替我问问紫鹃,念红她们。”
弘昑忙笑道:“姐姐放心,交与我便是,昨儿姐姐动得多了,多睡些时候罢。”遂安抚黛玉躺下,这边生火煮了些米粥,一时完了,又令雪狮在门口守着,看黛玉闭眼正睡,这方合门离去。
一番快马,几个时辰之后,又至金陵地界,一路上脑中细细盘算惩治宝钗的办法,因耽误了一夜,只得青天白日动手,是以滤过许多主意,只挑速战速决,全身而退之法,一时扮作山民,绕到贾府后侧,悄然将其东北一趟围墙巡查一番。
因今日贾府混乱,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府中哭声隐隐,极尽大恸,弘昑心中纳闷生疑,遂寻了一个出来的小子询问,果然是贾琏‘得病横死’,弘昑心中既喜又惊,惊的是:前两日还见过贾琏一面,今日就已暴亡,发病竟如此迅疾,可见毒针之效。喜的是:贾琏一死,自是少了一桩心事,况观小子形容,显然众人不知贾琏死因,也就少了许多隐忧,遂生出一思来——‘何不趁此混乱之机,乔装混进府里去?既好对宝犬下手,也能探一番紫鹃等人的消息,回去告诉姐姐。’
心念一定,再不迟疑,便去寻一得当之处化妆打扮,一时摇身变成一个垂目敛容的小子,在门口等了半日,正要随着一大户人家身后进去,忽见三四个下人呼喝着抬一个黄白板皮来,脑筋一转,忙上前帮忙,众人以为他是府里伺候的,一时也没细看,弘昑倒也混进去了。
费了好大的劲,方将板子抬到贾府后院子去,林之孝指挥着安放,又忙着命人拿这样,拿那样,小子们穿梭不息,流水一般,林之孝见弘昑只顾愣着,四下瞧看,便怒喝道:“没长眼睛的东西,死站着挺尸呢!跟福寿去扛东西!”弘昑忙低头连声说‘是’,方转身行了几步,眼前猛然一片灰黑,胸口辣辣的,直向上袭来,弘昑忙扶着门框站定,忍了几忍,强将不适之感咽下去,心跳如鼓,耳中嗡嗡,身后众人喧哗,仿佛忽然放慢了节奏,许多声音,便如天际一般遥远,弘昑身子发抖,忽然害怕自己就这样倒下,心中忙说道:“不行,要挺着!还没替姐姐报仇呢,恶人还在逍遥呢,你不能就这样不管了,站着!站着!”隐约间,又听林之孝在那边咒骂起来,让‘拿板子来’,显然是来打他的,弘昑并不理会,只一遍遍对自己叮咛。
忽一个小子慌慌张张跑来,拦住林之孝,脸都变了色,想要说话,喘了几喘,哆哆嗦嗦,都没有说明白,林之孝先踹了他一脚,道:“什么大事!就慌成这样!”
那小子哎哟一声,放艰难地说道:“大军来了!好多兵!外面鸡飞狗跳的,这会儿就朝咱们过来,许是要踏平府上呢!”
林之孝一怔,忙问何处,小子说‘就在门外’,众人见那小子脸都不是颜色,况兼一听‘大军来了,踏平府上’几个字,无不唬了一惊,见林之孝出去,一个个也都无心干活了,都胆战心惊地出去看。
果见一列列兵士戎装而入,面色如冰,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气宇轩昂,却是弘历,这会儿看也不看众人,眼神如铁,隐隐几分杀机露出,表情坚毅,钢牙暗咬,只在门口伫立,四喜在身边站着,满面不忿之气,山海一般的兵士,在门口围个水泄不通,外人不许入,里面不准出,静寂无声,半句也不多言。
此刻府中无人,——贾政外出未归,贾赦不主事,况也不肯出来,贾琏暴亡,只有许多管家出来,等了半日,方见许多丫头媳妇簇拥着周夫人,李纨等人出来了,周夫人经了此事,一时手忙脚乱,也不知怎样是好,忙先陪笑道:“原来是紫历回来了——”
弘历也不理会,只昂首挺胸,冷冷说道:“是逃进这里了罢?——消息可确凿?”
一旁的兵士忙正色回道:“回大将军,叛贼确实逃进府里,此刻必然就在里面!”
弘历点点头,说一‘搜’字,顷刻间,兵士如倾闸之水一般四处涌散,弘历此时方对周夫人悠悠说道:“太太莫怪,我军一个叛贼逃了,这人深知我军机密,若让他泄露半点,使敌军知晓,别说我军几十万人,只怕一方江山,顷刻危矣,我们怕他有同党,一路追回来,有人看见贼人就窜回这府上,事关许多人性命,也说不得要惊扰了,太太还要见谅才是!”
此一番言辞云淡风轻,却将周夫人等人吓得魂飞魄散,他们知道什么叛贼?可是却无人不知‘窝藏反贼’之罪,——便不是阖家抄斩,也定然难逃牢狱之灾,一时无不变色,周夫人吓得手足发抖,忙道:“这可如何是好?我们这里如何会有叛贼?定是看错了。”
别人也都陪笑道:“四爷是知道咱们家的,别说叛贼了,连一点不敬的话都不敢说,定是有心人的谣传,可做不得真。”
弘历冷笑道:“是不是谣传,待会自见分晓。”便冲着身后说道:“看着这里的人,若有一个人妄言妄动,立斩无赦!”
此令一下,身后立刻回应,声音惊天动地,震人心魄,更将周夫人等人吓得腿软,半句话也不敢多说,也不敢有分毫错动,脸上都呆呆的,恍如木头人一般,弘历遂下马来,叫了几个人,要‘进去查看’,忙有四喜并几个心腹兵士跟随后面,一径去了。
这边弘历昂首前行,脚步坚定,方一离了众人视线,心中便如松了一口气一般,脚下忽然快了许多,直奔园中而去,——虽已知黛玉蒙难,脚下却不由自主,只向潇湘馆急行,仿佛彼处有勾魂摄魄的能量,抑或黛玉仍旧未去,尚还在窗边凝神作诗,悄然抚琴,只等他进门,便会像从前一般,仍旧弱弱地叫一声‘四哥哥’,便如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一时近了,见潇湘馆门户虚掩,两个士兵在门口把手,弘历命众人留下,自己推门进去,但见入目依旧蕉翠竹青,幽幽静寂,边沿秋千自微微晃荡,绿藤已经纠缠绕满,鸟语鸣声凄凉,雪狮已不在,蓝花楹尚还无花,紫鹃,念红等人都不知何所,只有两三个看门护院的小丫头,瑟缩着站在一边。
仅仅一眼,弘历已觉心中冰凉。
悠悠说一句‘出去’,几个小丫头面面相觑,忙相互搀扶着,沿墙边出去了,弘历呆呆站了半日,方移步进屋,便见入目漫天的纸鸾,七彩纷呈,房顶皆是,墙边皆是,连窗边床上皆是,桌上许多彩色方纸,一个纸鸾叠了一半,不知何故放下,茶余半盏,早已冰凉,弘历站在门口,犹看见黛玉正坐在凳子上,芊芊玉手,慢慢将一张纸折出生命,再串上线绳,连并她的心一同串起来,再于梦里寄到边疆去。
弘历脑中忽然想要知道,坐在凳子上的黛玉,心中再想什么,方猜测了一个开头,不觉泪眼滂沱,便见想象中黛玉的虚影,也在泪眼中渐渐晃动模糊,心中暗暗叫了几声‘林妹妹’,那虚影仿佛有知,竟回过头来,冲他嫣然一笑,仍旧是俏皮含羞,嗔道:“还说很快回来的,我再不信你了!”
弘历心中如有钢针刺痛,不觉靠着门框,心中千万自责后悔,胜似烈火焚烧,滚油烹煮,‘若非我当日一意孤行,嚣张自大,妹妹也不至有今日’,便觉肝肠如断了一般,只站在门口痴痴落泪。
忽而又想到不日之前,黛玉也是在这方桌子边,被人描眉画面,披上红衣。
因这一念生起,如被人敲了一棍,顿时从心底生出无尽怨愤之火,登时面目复又冰冷,拳头紧握,指间暗响不绝。
立时擦干眼角,折身出屋,寻来几个兵士,冷冷问道:“怎样了?”
兵士小声说道:“回将军,都妥当了,从后院柴房搜出来的人。”
弘历点点头,遂叫来小丫头,问紫鹃等人何在,小丫头低头颤声回道:“二爷要将紫鹃等人卖了,二奶奶强留下来,因紫鹃吞药自尽,二奶奶找大夫给救活了,这会儿就在她那边养着呢,念红姐姐她们也在,二奶奶吩咐了,让我们只看门护院,不许动林姑娘的东西,也不许让别人进来。”
此言正合弘历心意,且不言语,又问些旁的事情,听说贾琏暴亡,不禁冷笑道:“便宜他了。——只是这账还未结呢。”
遂又吩咐丫头几句,且先不急着回落英阁,带着兵士大步流星出来,此时一个细长身子,白面油光的男子正抖抖地跪在地上,就是搜出来的叛贼了,这会儿也早已认罪,周夫人等人也都面如死灰,见弘历出来,个个变了声音,高喊低叫,只说‘冤枉’,又求‘饶命’,许多人早已经吓软跪地,叩头如捣蒜一般,弘历且先让将叛贼押走,这方说道:“叛贼从府上搜查出来,该怎么处置,我还要回明圣上才可,——方才我寻妹妹不见,她现今何处?”
众人先时还紧求弘历‘多多美言’,‘法外开恩’等语,这会儿提到黛玉一事,众人知他二人亲厚,更是慌乱,好半晌,方听一人哆哆嗦嗦说道:“将军走后,老太太病危,临终有遗言,说要二爷给林姑娘找个好人家,二爷便找了薛家的薛安——”
说话的是管家周显,弘历一听了这话,心中火起,拳头紧握,若照从前性子,知此消息,必难免一场血雨腥风,——便不将贾府上下并薛安一家砍尽杀绝,也要闹得两府鸡飞狗跳不可,此刻却平静如水,只点头道:“也是他为妹妹着想,方有此一片苦心,我阿玛可答应了?”
周显见弘历并没怎样,一时也出意料之外,想了想,便小声说道:“二爷先不让告诉亲王府,后来才叫人给信去的,王府只说知道了,直到现在,也并没来人。”
弘历心头如被狠狠一锤,又惊又疑,又怒又急,眉毛微挑,笑道:“这么说来,我妹妹现在是在薛家了?”
周显等人便更为惊惶,额上之汗涔涔冒出,忙说道:“回将军,本来是该在的,可是半路上出了些事情,林姑娘被一个村妇救走,虽留了话,只是到现在咱们还没找到,——今儿也去了人,还没回来呢。”
弘历一颗心方一落下,又被提起,一时间心乱如麻,喘息半日,方笑道:“不碍,若真是被村妇救走,想必会送回亲王府,那村妇的地址给我。”
周显忙叫林之孝,林之孝又寻别人,别人又找别人,忙乱半日,方拿出来一张破旧不堪的草纸,上面勾勾圈圈,也不知写些什么,弘历便点头收了,笑说一句:“你们好大的胆子。”
此一句,大家不由得又惶惶然,不知弘历是说的叛贼一事,还是黛玉一事,只垂首流汗,不敢则声,弘历也不在贾府多留,便将此处交与心腹众人看视,正在悄声吩咐,忽听来人报告:“有个小子跳墙跑了!”
众人一听,无不惊然,弘历怔了半刻,忙命几人去追,复又将计就计,冷笑道:“好,好,如今方有叛贼一事,这边就出‘畏罪潜逃’之举!连我也难再说什么了!”
贾府上下,连带周夫人等人,忙丧魂失魄地跪下,大叫‘冤枉’,弘历再也不理,冷哼着甩袖而出,出门上马,那边兵士自是将贾府上下人众软禁,半步也不让出门,独因贾琏一事,只许让几个小子迅速抬了棺木出去葬了了事。贾府如今大事在前,便不得不将贾琏的事靠后,不过只草草应付罢了。
一时弘历出门上马疾行,一路横冲直撞,百姓纷纷惊吓避让,半晌,弘历方在以十字路口停下了,脸色涨红,胸脯直喘,身后许多兵士默默跟着,弘历行,他们便行,见他停了,他们也停,弘历并不知自己要去哪里,亲王府不是这个方向,纸条上的地址也并未记住,只是胸中如有火山一般,方才积攒太久,此刻方爆发出来,一股压抑的思念劲力,却激他茫然走了这么远,一旦伫立,又不知何往何从,只在原地凝目。
许多百姓自发在后面密密聚拢,又将夹道塞满,消息犹如长了脚,众人无不得知面前便是说书人口中那个出兵边疆的年轻将军,以少敌多,捷报连连,甚至有人知道其为亲王府贝勒,眼中艳羡不绝,口中无数议论,也有些鼓足勇气的百姓,敢怯怯地叫一声‘大将军’,百姓越来越多,渐渐聚成山海,将弘历围于中心。
弘历视若无睹,充耳不闻,脑中嗡嗡之声渐渐远去,心中只剩一个声音:
妹妹在哪儿?
只这短短一句,便足以让他五脏俱焚,煎熬百生。
弘历此时方忽有直觉,他此生定是因黛玉而设,他与黛玉必然有牵涉不清的前世姻缘,无数次梦中的小童仙株,或许就是他二人。
身边忽现出一声来:“将军可要去觐见圣上?”
弘历摇摇头,说一句‘去亲王府’。
随从便忙去为弘历开路,弘历行了半日,忽然又喃喃自语道:“不会在亲王府。”
遂又勒马停下,双手颤抖着,从怀中掏出粗纸来,看了半日,方又细细折了,一语不发,将马掉头,众人又忙跟着。
又走了几步,忽见一银光暗闪,继而马蹄大扬,几欲人立,弘历一惊,忙俯身贴马,方未坠下,便听身后兵士高叫‘抓刺客’,人群顿时惊吓,四处逃窜,一时间噪乱不堪,弘历忙伸手止住身后,侧身探看,原是马脖子中了一支孩童玩的飞针,针并未扎深,马儿只是惊了一吓,这会儿已好多了,弘历见针尾一个细孔,中间藏一个极细的纸条,一时心中疑惑,忙打开看了。
上面只有寥寥几字,却让弘历登时血涌澎湃。
因其说道:向西直走半日,见一石一树相倚而生,取路沿溪斜下,向密林去,林背一小木屋,便是了。
字迹潦草,虽隐隐相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弘历忙紧攥纸条,四下看去,一句‘刺客’,使得到处都是惊乱的百姓,入目纷乱,又找谁去?
弘历又看了一遍纸条所写,心中突突乱跳,又暗暗生喜,忙调转马头,说一句‘出发’,率先向马肚用力一踢,马儿吃痛,遂扬蹄绝尘而去,一路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