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请了一个牛道婆帮着收服黛玉和弘历二人,将四个纸人压在水盆下面,由牛道婆在那边做法,她先让小丫头探听弘黛动向,得回说‘去老太太处了’,也不顾已经请安一回,又折身忙忙慌慌地跟去了,好要亲眼看着他二人中法之状。
一时到了九时,王夫人双眼便如鹰似电一般,一眨不眨,贾母此时因问黛玉的病,对众人笑道‘气色好多了,将来还吃那太医的方子’云云,弘历则悠悠啜茶,二人全无异状,王夫人不禁起疑,心中纳闷,思道:难道那牛道婆是为了得些银子,骗我不成?是以微微动气,便要回去,找其算账。
忽见落英阁的紫罗来了,悄悄跑到弘历身边说了一句,弘历不由得吃惊,便问:“怎么回事?”
紫罗忙摇头道:“我们也不知道。”,黛玉看到了,便问:“什么事?”
弘历忙道:“浣纱突然昏过去了。”
贾母听了,知浣纱是落英阁头个妥帖的丫头,便忙支使着丫头说:“快叫个好大夫去看看。”丫头忙应着跑出去,这边弘历方回去,又见雪雁也来了,跑到黛玉身边说‘姑娘快回去看看罢,紫鹃姐姐突然病了,叫也不应,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会儿命都没了半个呢’。
黛玉一听这话,顿时大惊,不由得心沉意乱,六神无主,大家都道:“今儿这是怎么了,连着都病。”贾母忙又派个媳妇跟着去看,不一刻到了潇湘馆,果见紫鹃脸色蜡黄,合目躺在外面床上,呼吸奄奄,谁叫也不知。
跟来的媳妇便上前扒眼掐弄了一回,又是人中,又是穴位,又揉手揉脚的,黛玉颤声问道:“她怎样了?”
那媳妇见紫鹃毫无反应,不禁垂泪道:“这是怎么说的,真是命都要没了半个了,可怜的丫头,究竟中了什么邪!”黛玉本自强忍着,她一落泪,不由得那泪珠也扑簌簌落下,牵着说道:“好姐姐,你再给看看,她平日不常生病的,今儿必是有缘故。”
媳妇咳声叹气说道:“不中用了,三魂都没了两魂,——姑娘还是快准备后事冲冲罢!”
林黛玉一听这话,如何不惊不痛?那紫鹃向来与她是最贴心的,今朝忽然生了怪病,本望着媳妇沉稳,必能定她的心,不想竟说出这话来,听到‘后事’二字,只觉得心中揪着一般,勉强定了定神,让请大夫再来瞧瞧。
不久等至,看了一回,也说不行了,黛玉这时没了主意,唯有蹲在床边,一声声推叫着‘紫鹃’,身边念红春纤等人也都跟着哭,见黛玉伤感,又忙将她劝扶起来,黛玉方悠悠站起,说一句‘早上还好好的——’一时又哽咽难止,众皆落泪。
无独有偶,此时落英阁这边也是一片黯然,浣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面黄气弱,据说是‘正绣着东西,忽然就栽倒过去了,再就不醒’,大夫根本无从看起,只说浣纱的病‘见所未见’,急得弘历在屋里团团转,又是叹气,又是顿足,绣儿平日与浣纱亲厚,这会儿只在一边嘤嘤地哭,说道:“敢是浣纱姐姐得罪了哪路神仙不成?只是她那样好的人,处处行事小心,会得罪谁呢!便是要遭报应,也该报到我身上才是,又找她做什么!”
突然又有小丫头来说:“四爷快去看看罢,我们家姑娘哭得肝肠都断了,早上吃的药也全都吐了。”
弘历一听,又忙忙地赶过去,见黛玉软软地扶桌而哭,便急着劝慰,黛玉声音都哑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哭道:“你也不必说,我也知道她不行了,我只是感叹她跟着我,一路情如姐妹,到头来,连句话都说不得,就要自此长别,岂不令人伤心——”
弘历也觉心中难受,那边又惦记浣纱,这边又不放心黛玉,默默看了紫鹃一回,面色情状,竟和浣纱一模一样,心中虽满是伤感,却又不由得纳闷,忽然问道:“紫鹃怎么病倒的?”
雪雁说:“我和姐姐正在院子里呢,我喂雪狮,姐姐喂历儿,雪狮忽就躁动不安,喂食也不吃,我才看到原是紫鹃姐姐软在那里了,忙叫来人把她放床上,这才去告诉姑娘和四爷。”
弘历疑惑道:“若是一个,也就罢了,怎么两个都是这样,还偏是我和妹妹屋子里最得力的人。”忽然想到前几日赵姨娘来说的话,便心疑是王夫人所为,遂与黛玉说了,黛玉眼睛哭的红红的,道:“既这样,她该害我们才是,怎么会拿她们两人下手?可见未必是她,不能冤枉了人。”
弘历道:“你还为她说话,若不是她,再没有好好的人突然就中邪的理!我虽不信她会那么好心,不把我们捎上,但见你如今伤心成这番样子,便是只有紫鹃一个,她也够本了!不是她便罢,若真是她,我只需找到她们做法那些东西,将它们都拿去毁了,她们的病自是不治而愈,到时自是另有一番道理。”
黛玉知道弘历这一去,不论有没有找到那些东西,定然都是一股不小的风波,情急之下,忙叫‘站住’,弘历便站下,道:“妹妹若不让去,我就不去,只是妹妹应该知道,再心软下去,紫鹃,浣纱就都没命了。”黛玉心下一时犹豫彷徨,矛盾丛生,看看弘历,又看看躺着的紫鹃,泪珠便又在眼眶里打转转,一时定下心来,说道:“你且等等。”便悠悠走至院中,亲自将雪狮链子解开,蹲下在它耳边说了半天的话,又将它牵至紫鹃的旁边,让它看了半晌,方对弘历说道:“把它带上,它是灵犬,必定能明白我的话。”
弘历心中半信半疑,点头应诺,带着雪狮去了,一路气势汹汹,直奔王夫人上房而来,院子里的小丫头一见是他,又见牵着狗来,神情又都极可怖的,顿时慌如鸟雀,一个小丫头忙拦着说道:“太太此刻正午休呢!”
弘历冷笑道:“等我去了,自有她从此休息的日子,让开!”
遂不理众人拦截,执意进去,却见王夫人走出来,说道:“青天白日的,这是干什么!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弘历一把将其推开,就向里走,王夫人大怒,又是叫骂,却听雪狮横亘在中间,鼻中哼哼,声音阴沉恐怖,吓得王夫人忙站在墙角不动,瑟瑟缩缩,面上变色,口中直说‘反了反了’,又对门口堵着的丫头说道:“去告诉老太太,老爷等人知道,就说弘历眼睛里没人,非要往我屋里闯,谁都拦不住他!”小丫头少不得慌忙跑着去了。
这边雪狮只蹲坐在王夫人面前,双眼如虎,灼灼逼人,一动也不让她动,弘历便满柜满桌底乱翻,又将窗帘,梳妆台,古具柜子挨个打开搜查个遍,并没什么可疑的东西,王夫人见状,越发来了情绪,虽然不敢挪动寸许,口里却只声声不断怨骂,弘历半点也不理会,只站着冥想,忽然看到雪狮,便想起黛玉说过的话,过来轻轻拍其肩部,说道:“好犬儿,去罢!把那些贼人的赃物找出来!——可不能便宜了恶人!”
那雪狮悄然无声,先到王夫人身上身下闻闻,吓得她瞪直了眼睛,雪狮转而低头而去,一路走走停停,停停想想,没用多久,便来至床边,冲着朱漆木板直叫,又双腿紧挠,双目含怒,面露凶光,仿佛其后藏着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
弘历心下大喜,思道:必是这里了!便要去掀床板,王夫人顿时大惊,忙上前扯他,猛然一袭白影窜过来,手上顿时冰凉针刺的一般,多了两个小口,便‘呀’的一声,定神一看,雪狮近在咫尺,如地狱恶鬼,狠狠紧盯着她,王夫人将头皮都酥麻了,又是惊悚,又是紧张,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骂也不敢,哭也不敢,脑中一片空白。
忽见院中窸窸窣窣,却是凤姐,李纨并众多媳妇,婆子等一大群人扶着贾母来了,贾政因不在家,未曾来得,那贾母方一入院,便颤颤巍巍地问丫头道:“可还在里面呢?”丫头都点头,贾母便锤杖顿足地直说‘不像话’又叫“住手!”
王夫人见贾母等人来了,如遇救星,忙过来哭道:“老太太救我,这孩子存心跟我过不去,不过病了两个丫头,他就又赖上了我,还放狗咬人,老太太看我这屋子,看看我这手——”便撸起袖子让众人查看,不由得又落泪,众人见手腕处赫然两个齿痕,都惊一跳,不管怎么说,都是弘历大不对了,凤姐先忙骂丫头:
‘都只死挺着看,还不去拿药膏来给抹上呢!’这边又抢先一步过来,拉开弘历,笑说道:“四兄弟快别闹了,让人笑话,快过去给老太太,太太赔个不是。”忙暗暗推他,贾母气得也哭,指着弘历说道:“你这孩子,我可说你什么好,怎么这么糊涂!不过是两个丫头,到底是奴才,便是死了,也越不过主子去,你就这么冒冒失失的来,又翻屋子,又是放狗咬人,闹得阖府惊动,你自己说,该是不该!”便捶杖抹泪。
那边李纨等也都笑说道:“老太太说的是,四兄弟若心急,索性再找个好大夫,也就完了,不该这么莽撞,况这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丫头病了,与太太何干,怎么能来找太太麻烦?”
王夫人在一旁大哭,听到此处,又忙说道:“他自是疑我给丫头们下毒了,神天菩萨,冤死人了,我几时去下毒了,丫头们都在,每天跟着我的,我除了给老太太请安,差不多再不出这屋子,说我下毒,也得有证有据!前儿害得我还不够?非要害死我,你才安心不成?”众人忙劝,又说弘历,一时闹闹吵吵,实在噪乱。
弘历冷笑道:“你少在那里装模作样!若你不先起坏心,行动跟我们过不去,我何必为难你!大家今儿也都在,倒正好!才你见老祖宗来了,说了什么话?可还记着?‘不过病了两个丫头’说我‘赖上了你’,这就奇怪!我从进屋以来,半句也没提过是浣纱和紫鹃的事,正是像大家说的,‘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事儿’怎么你就这么自然扯到一起去了?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你倒说说!”
王夫人心中一惊,忙道:“胡说!你从进来就嚷嚷,说‘丫头们病了’,要‘找毒药’来,又一口咬定必是我藏了去,我稍微一拦,你就恼了,放狗咬我,丫头们都看见的!难道我一个太太,还对着众人扯这闲谎!”
弘历见她蛮不讲理,也气得瞪眼,忽见赵姨娘探头探脑的进来,一双眼睛梭着屋子各角,王夫人忙断喝‘滚出去!谁许你进来了!’赵姨娘顿时臊得满面红透,嗫嗫嚅嚅,小声笑道:“我不过是想来劝劝太太,太太既一口断定与你无关,何不就让他搜搜,定然是搜不出来的,大家也就去疑。”
王夫人不禁涨红了脸,骂道:“放屁!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站在这里说话!这一个太太的屋子,岂是人说搜就搜的?传了出去,岂不让人笑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做你的春秋大梦呢!我在这一日,你就休想越过我去——”
赵姨娘低头顺首,只自语一句‘我不过白劝劝,太太又说上那些做什么?’不敢再言,正值此时,却听‘喀吧’一声响,雪狮趁着大家不备,竟将面前的木板撞成两截,钻了进去,顷刻间,汪汪大叫,声音震耳欲聋,闻之惊心,弘历知有情况,也顾不得跟人理论了,忙将板子掰开,却见雪狮摇摇晃晃地出来,直走到屋子中心去,将口中叼着的东西放在地上,安详地坐下,歪头看着贾母等人。
顷刻间,满室鸦雀无声,原来地上是四个小纸人,分写弘历,黛玉,紫鹃,浣纱四个名字,心口处还有四个红叉,显而易见,是害人的蛊术无疑了。
王夫人便如雷掣电击的一般,先说道:“这不过是我剪着玩儿的。”便要去捡,雪狮忽然龇牙,吓得王夫人又缩回了手,贾母离得远,也不知上面是什么,见大家顷刻间无声,知道有事,先说道:“拿来我看!”
赵姨娘忙将东西拾起了递给贾母,贾母入眼便见一个小小纸人,上面重重地写着‘黛玉’二字,又一个大大的红叉,弘历也有,便如让人在心上刺了一下,勃然变色,哆嗦道:“这是什么?你倒说说!”
王夫人还忙着解释,直说‘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贾母断喝道:“在你的床下找到的,还赖!别的都罢了,怎么要害林丫头和紫历!又是这么诡异的招子!你何不将我也一并写上!我们都去了,你好当这个家!岂不痛快!——”一时喘不上气,竟有些翻白眼,凤姐等人都唬坏了,贾母神弱气迷,只指着窗外,让‘叫贾政’,此时情状,谁敢不依?忙派小子外边去找,这边弘历将纸人撕了,那王夫人只瘫软在地上,半句话也说不出,只不断滑泪,只有一两个丫头扶着。
及待贾政知道此事,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因其几日前刚答应怡亲王善待弘历和黛玉,况此事背后利害关系,他也早和王夫人言明了,不想她竟然暗中兴风作浪,欲要至弘历等于死地,——‘若叫亲王知道,定不是小风波’便恨王夫人妇人见识,愚蠢至极,想到孙家一事,王夫人‘妇言’‘妇德’‘妇容’三失,思来想去,一时便定下一心,决意休她!
虽其意已定,碍于多年夫妻情分,及元妃,宝玉等情面,且不明说,只回了贾母,令其收回王夫人手中管家权利,暂且交与凤姐,李纨等人,让王夫人‘此后除了请安及家中大事,不必常出来’其他大事小情也不许其参与,凡有事情,也不再与王夫人商裁,名不为休,实则与休无异,昔日府内上下无不对其恭敬有加,现在面上虽还假装礼敬,勉强称一声‘太太’,心里却是大不以为然,往日风光,一去不返。
那王夫人直至此刻,才知大事去矣,又后悔起来,便去求弘历,请其开恩说情,弘历本想对其网开一面,只是想到她旧日对黛玉情景,又冷下心来,王夫人又哭又求,几近跪下,弘历就是不为所动,王夫人知今日之果,皆与黛玉有因,遂又来求黛玉,岂知那雪狮如今早认得王夫人,逢她一来,便呲牙裂嘴,满院怒跳大叫,王夫人连潇湘馆的门都进不去,每每垂泪而回,此后也便只得深坐斋堂,于静寂中轻敲木鱼,暗念佛经,似忏悔自己之罪,常常一日也不见人面,此是后话,暂按不表。
自王夫人出了此事,府中变化自是不小,不说那些下人们如何,只说赵姨娘,每日家耀武扬威,心中早以正牌太太自居,凡事必要亲临亲顾,指手画脚,惹得上下皆厌,其自浑然不觉,悠然自得。
而薛姨妈那边,因生意日渐‘萧条’,入不敷出,每每陷入窘境,丫头裁而又裁,最后只剩一两个,她本寄希望于宝钗与弘历的绝妙良缘,好借助宝钗美貌,攀到高枝儿上去,自出了山寨一事,知是泡汤了,退而求其次,欲选宝玉,如今王夫人失势,宝玉自跟着跌身份,也是不成,看赵姨娘最近得意,思来想去,也觉她多半今后是会顶了王夫人的位置,便欲将宝钗许给贾环,想的是,贾环人虽猥琐,若此计能成,好歹宝钗也能维个‘环三奶奶’的位子,她们今后景状也不至于太尴尬,是以越发觉得此计甚妙,便怂恿着宝钗多与贾环亲近,且不多言。
话说紫鹃,浣纱无医而愈,落英阁,潇湘馆皆喜,这日也不知是谁先提的头儿,念红,绣儿,春纤,紫烟二罗等十多个丫头们在一起商议,要庆祝‘二美重生’,各自拿出些体己出来,凑了五两银子,叫与后厨房置办四五十个菜蔬,一坛好酒,贾府现今供着弘历,黛玉等人,如同供着神灵,半点不敢怠慢,他二人的丫头竟比个小姐待遇尚优,厨房人听说是这些人要的,打点了十二分的精神,做得极其精致,一时在落英阁摆下了,丫头们忙请弘历,黛玉入席,他二人也觉有趣,欣然应邀。
这一顿吃的有趣,十多个人坐于一桌之上,全没了主子丫头的分别,掷骰子,转勺盘,吆五喝六,猜谜划拳,连黛玉都喝得多了,脸红扑扑的,只是笑,紫鹃,念红等人变着法的灌弘历,绣儿等人死命护着,又带头闹黛玉喝酒,紫鹃等人又不让,两下暗中各护其主,闹得急了,竟蹬凳上桌,大吵大嚷的,弘历来酒不惧,见灌黛玉酒,就多半拦着喝,急得绣儿等又气又笑,都道:“也没见这么护着的!再替喝,两下都罚!”紫鹃等都笑倒了。
一时吵闹不休,热闹至极,直喝上二半夜,酒见底了,大家才兴尽而散,弘历又要晃晃悠悠送黛玉,黛玉笑道:“有这些丫头跟着,何用你来!”弘历不干,勉强送到了地方,见黛玉好生进屋了,他才回来。
黛玉喝得沉了,意迷心乱,话比每日多了许多,紫鹃等人也都没好到哪里去,念红拿一杯茶进来,撞了两次门框,又嘻哈各自取笑一回,老嬷嬷们都来劝睡下,方胡乱洗漱,躺下睡了。
岂知这黛玉方挨上枕头,只觉身子转晕晕的,脑子昏昏沉沉,如在云里雾里,不知所归,不知何往,恍恍惚惚,见身围早已不是潇湘馆,却入了一云雾缭绕,奇峰俊峦之所,四处鸟鸣花香,淡风习习,心里疑道:好熟的地方,像是曾经来过一般!猛然间却又实在想不起来,便在那里纳闷,痴痴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