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被贾政带至贾府中来,与贾府众人一一见过,因他自称在怡亲王府中排行第四,贾母便令众姐妹丫鬟今后也跟着弘历的下人,皆称其为四爷,也无须赘言。
且说凤姐引其与众姐妹厮见,正见到林妹妹之时,弘历心中顿时如有电闪雷鸣,一时怔在那里,黛玉羞红了脸,抽身走到一边去,他犹自看着墙面发愣,浣纱眼尖,忙走上前去,轻轻叫他,弘历这方缓过神来,只是眼神犹显呆滞,悠悠说出一句:“妹妹可曾到过皇城?”
黛玉听言,心中倒不由得一怔,虽未回头,自知是问她无疑了,只得红脸低头回了:“不曾去过。”
弘历满面不信,还想说什么,浣纱恐他说出什么不当说的话来,泄了机密,惹人疑心,忙笑道:“四爷快别问这等话,虽说四爷年少时曾有不少富贵人家玩伴,或有一二与林姑娘相像,让四爷疑心,你且仔细看了,这位林姑娘可是贾府深闺的千金,平日自然鲜少出门的,四爷别认错了人。”说完,又推他,弘历遂点头强笑:“正是,是我认错了人,姑娘别见怪。”黛玉也微微点头不答。
大家见是如此,也都不以为意,不过笑着凑话两句,一时就过去了,宝玉因他只顾盯着黛玉看,本来心中大不是滋味,这会儿听说是这个缘由,嫌隙之心顿释,倒上前笑道:“原来小哥也曾是我辈中人——也是个爱结交朋友的。”又扯他衣襟,小声说道:“小哥得空,且跟我说说那些女儿家的趣事,我也长些见识。”弘历只得应着。
鸳鸯见弘历又现疲弱之态,脸色发白,额头似有汗意,便悄悄说与贾母,贾母这才想到他正病中,忙令宝玉带他回去歇息,又让凤姐稍后叫个大夫去给瞧瞧,‘虽有道士真人之说,到底还是看看的好,或有需要什么汤药之处,直接叫他们每日给煎了送去,也才像话。’弘历带来的箱笼行李,仍命凤姐安顿,凤姐皆一一答应了,一时众人也都散去,不再话下。
且说弘历几人回到怡红院来,早有婆子下人们为他们几人打点了一个小套间出来,软绣纱帘,淡香熏笼,屋子虽不大,倒也色色干净雅致,而那些小丫头子们,听说大观园住进这样一个人物,都争抢着躲在门缝墙角偷看,这个说‘你踩了我的脚’,那个说‘你弄污了我的裤脚’,暗中唧唧呱呱,不胜絮聒,弘历早看惯这些了,毫不理会,一径进屋,吩咐关严房门,自顾躺在床上,蹙眉不语。
浣纱并不解他心中所想,只当他累乏了,便拉着另一个丫头绣儿的手,到旁边屋子去叠衣整柜——知道他天性有一番左犟,休息的时候,旁人万勿打扰的,方一关门,绣儿就小声笑道:“姐姐今天好出风头,连我都佩服姐姐的机变了,赶明儿也教教我,省得咱们整日笨嘴拙舌的,惹人笑话。”
浣纱笑着啐她,遂又低头顺着大红狐长裘上的绒毛,叹息说道:“告诉千百遍,还是这么着,这里可比不得皇宫,如今到了人家府里,自然色色都要迁顺着他们些,还一味只是一副阿哥的脾性,任性胡来,终究好做不好收场,今儿你也在,赶那关头,偏又半句话不说,平日的伶俐哪去了?若真闹出什么事故来,将来在十三爷,皇上那里,你也都逃不了干系。”
绣儿笑道:“怕什么!今儿个咱们爷原做得对,且不说他是阿哥,便是十三爷养子的身份,还比他们高出好一截子来呢!认干儿子,亏他们怎么想来?也不自己照照镜子,看配让爷叫她干娘不配!她算哪一门子的太太?不过是一个披着华装丽服的至俗之人罢了——还巴巴的坐在那里等着呢,我都羞得恨不得替她找个地缝钻进去,便是得了个没脸,也是活该!”
浣纱笑道:“罢,罢,小祖宗,你轻声些吧,何必嚷得全世界都知道,这不过一墙之隔,叫人听见了,什么意思?以后日子长着呢,你若这么着,难道咱们今天刚住进来,明天就搬走不成?”
绣儿也噗嗤一笑,方想说话,只听得门外有人敲门,浣纱忙推她道:“你快去看看,可别吵醒了四爷。”绣儿答应去了,一时开门,见一个瓜子脸,细眉弯眼的姑娘,自称是秋纹,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子,直向屋内探头,绣儿因问何事,秋纹笑道:“我们宝二爷怕四爷冷,命叫拿两个手炉来,另有一件紫金丝络的大毛披肩,二爷新做的,还没上身,也让拿来,说四爷冷了时候好穿。”绣儿接了,连忙道谢,因笑问:“你们宝二爷还说什么了?”秋纹笑道:“宝二爷还说——”话未说完,屋内翡翠珠帘后面,弘历突然说了一声:“谁在门外。”
绣儿忙答:“是宝二爷房里的秋纹,来给四爷送手炉和衣服的。”只听屋内寂静片刻,继而床榻微响,弘历说道:“你让她进来,我有话问她。”
绣儿一愣,并不知道弘历会有什么事情问秋纹,少不得让她进来,自己疑疑惑惑地进里屋和浣纱说话去了。
这秋纹挨挨蹭蹭地进屋来,见弘历坐在床东面的椅子上,也不敢坐,弘历再三让她坐了,她方沿着床沿边一个小凳子上坐下,眼角偷瞄弘历,见他换了一件秋香色金钱蟒的长褂,水绣条纹的裤脚,愈发衬得俊灵英秀,神采飘逸,心中暗叹道:“怪道二爷不断地在丫头们面前夸他,看这周身气派,果非其他少爷可比。”不免又多看了几眼。
弘历见她有些拘束,笑着说道:“从今儿个起,咱们一处住在这园子里头,我略大你们些也有限,你们万勿只把我当成这里的客人,全当和你们宝二爷一样的,我才自在,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妹妹多提点告诉,才不显得疏生,便是你们老太太,太太看着也喜欢些,妹妹看着可是此理?”
秋纹听如此说,又看他全无架子,也毫无清高之气,心渐渐放下,因笑说道:“咱们不过是宝二爷房里一个使唤丫头,哪敢在四爷面前多话?”口中说着,面色却已经和缓得多了。
弘历见她已经不是初进来时情景,因叫婆子来上茶,又以自己方来乍到,恐有失礼之处,让人议论为由,慢慢向她请教这园中之事,‘家中都有谁,一应闲杂之事归谁管,府中之人各应怎么称呼’,秋纹一一答了,脸上渐有生动之气,话也多起来,待提到姑娘,便更如打开了话匣子一般,说道:“若提起我们家这几位姑娘,不是我当着四爷面夸嘴,真真你们怡亲王府都未必能找到这样出色的人物呢,我们大老爷家的二小姐寡言少语,性格木讷,倒也罢了,二老爷家生了两个姑娘,一个是太太生的,被选到了宫中做贵妃,模样,性情更不用说,若不好,也不会有资格进那宫里去,三姑娘是姨娘生的,四姑娘乃是那边府里珍爷的胞妹,这些姑娘什么性子,也不用我多说,日后相处久了,四爷自会知道的,且先撂下她们不提,单说我们宝姑娘和林姑娘这两人,却真真是美人中的美人,万花丛中的尖儿呢。”
弘历不禁皱眉问道:“宝姑娘是哪个?”
秋纹看他疑惑,奇道:“四爷难道今儿个没见到宝姑娘?”
正当浣纱进来取百合香,听秋纹问起,笑着看弘历说道:“四爷怎么忘了,今儿个明明是凤姐把宝林两位姑娘一齐向你引认的,就是穿着蜜合色棉裙,银色水褂的那个。”
弘历淡笑道:“听你这么说,我倒依稀想起来一点,当时倒真没理会。”
秋纹听说,忙笑道:“四爷竟没看到她?真真是奇闻了!那宝姑娘与宝二爷原是两姨亲戚,模样标致不说,性格又和顺亲切,从不多言多语的,不仅长辈们都喜她和平稳重,便是我们丫鬟也都愿意去跟她亲近呢。”
岂知弘历听闻,不过浅浅一笑,说道:“虽然对她没什么印象,不过听你这么一说,也能想出七八分来,像这种安分随时的人,我自小遇到的原也很多,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更何况和林姑娘站在一起,倒更显她平凡了。”
秋纹看了浣纱一眼,抿嘴一笑,也不好再夸宝钗什么,只得点头笑着唯唯道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