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暂住在怡红院里,因秋纹来送手炉和衣服,弘历便与她细谈贾府种种,待秋纹说到宝钗时,弘历竟半点好奇也无,一句多余的话也不问,说到林姑娘之时,他倒留心了许多,又问与这府上是什么亲戚,家有几口,可有兄弟姐妹,脾性如何,诸般等等,秋纹一一答了,弘历怕她生疑,回去说与众人,少不得又多问些无关紧要的,还故作惊讶赞叹,直到怡红院的老嬷嬷来催,‘天晚了,哥儿和姑娘都歇息罢。’这才让绣儿送她回去,自躺在床上,心中暗思。
原来弘历自知要在这贾府住得久,府内上下一应消息,他原本也该知晓,日后行事方才不会没有算计,惹人笑话,然亦不仅限于此处,皆因他今日见了那林黛玉一面,满脑满心竟是一万个她,他自问从小身边伺候宫女无数,中亦不乏有沉鱼落雁之貌者,却从未对谁动过这等痴迷的心思,一时也是不解,又将秋纹所说黛玉种种仔细思来,忽而心生感叹,忽而情萌意动,至于辗转反侧,直至天明才略微合眼而已。
无独有偶,不止是他,这林黛玉从贾母处归来之后,亦是有些失魂落魄,拿东忘西,既叫雪雁给研墨,却持笔凝思,半日不动,只盯着窗楞发愣,别人也还罢了,唯紫鹃最是个知她心的,便已经猜出了几分,借个由头把一众丫鬟都遣出去了,独剩她二人,因上来静静磨墨,笑说道:“这个四爷,倒不知生了什么怪病,竟只能住咱们家,真真叫人奇怪。”
黛玉一时回过神来,却见纸上已经浸透一片墨迹,知自己失神忘情,忙一把将纸揉成团,口中说道:“他爱住便住,又与我们什么相干。”虽如此说,脸却早已经微微发红了,低头信笔涂写,一诗一句,竟全不知所云何物。
紫鹃笑道:“倒不是这么说,只是忽而想起一句话来,叫做‘有缘千里一线牵’,难道姑娘就不觉得纳闷,好端端的生了这么怪病,只大老远的从皇城而来,若非寻药,自是寻人了。”
黛玉听她此语,看她一眼说道:“偏生你又明白了,他来寻谁?谁能医他?我倒不解。”
紫鹃心中暗笑,摇头晃脑说道:“咱们不过是些小见识,也看不出来,不过我想,若这园子中真有哪位姑娘与他有缘,他自是对那姑娘与别人大不相同,且不说对她多看几眼,甚至于问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话来,也在情理之中。”
黛玉便知她必然是说今日之事无疑了,即刻放下笔,立时就要上来拧她的嘴,口中笑说道:“真真紫鹃这疯魔的小蹄子,成日家就知道拿我取笑开心,若不治你,明儿你就成精了!”
紫鹃躲不过,被黛玉按倒在床上,忙笑道:‘姑娘饶我这遭罢,以后再不敢了’黛玉方罢了手,彼时夜色已深,两人说笑这一回,紫鹃仍旧铺被吹灯,服侍黛玉躺下,一时四处万籁俱寂,但见窗外月影通洁,映得院中竹影在床边地下摇曳不止,黛玉只睁着朦胧星眼,脑中嗡嗡细响,思绪冗杂难拘,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却听得紫鹃竟于寂静中突然说出一句:“模样,根基自是不差宝玉什么,只是不知性情怎样。”黛玉一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转过身来,却见紫鹃睡息深沉,毫不自知,原不过是她于梦中呓语而已,遂又慢慢回过头,本就走了困,此时更是因此语凝神细思,也不知过了几更,才朦胧入睡。
不说别人,且说那宝玉,自从弘历住进贾府中来,因他气质不凡,人物出众,又与他同住在怡红院里,每日必来看视几遍,送这送那,嘘寒问暖,其细致入微处,竟让浣纱,绣儿等人犹觉得自愧不如,一时听说弘历每早必起来练剑的,也忽然发了兴致,让袭人麝月等人准备刀剑——后不过练了两日,便把这些东西不知扔到何处去了,又听闻弘历亦能吟诗作词,自然硬要拉他入伙诗社,与姑娘们一同作诗玩乐。
诗社忽然多了一个男子,起初几日,姑娘们不免都有些拘谨,相处日久,众人见弘历也是个随和有礼的,况其诗画兼修,文采不俗,更有老太太恐他落单念家,倒吩咐姐妹们常与之玩闹,各自倒也渐渐放开,然因弘历身上总有一股尊傲之气,自矜之情,不比宝玉凡事屈意俯就,色色讨好,故对其虽有七分亲密,终究留有三分客气,并非一味与之缠闹。
弘历本对所谓诗社毫无兴趣,只道那不过是些虚靡之设,专为闺阁女儿家打发时间罢了,皆因他心中早欲得一机会与黛玉经常厮见,只是这黛玉亦有些古怪之处,自弘历入住贾府,她虽时有至怡红院与宝玉并众丫鬟说笑,却未有一次前来拜访,便是路上或有遇见,也是刻意躲避,并不多说一句话,倒是于诗社之中,众姐妹一同说说笑笑,他或有机缘能与之闲谈一二,虽终不遂心顺意,然聊胜于无,是以不得已而为之耳。
这一日,弘历至贾母处请安已毕,且吃过早饭归来,胡乱翻了一回棋谱辞赋之类,百般无趣,仰躺在床上发呆,心下又闷生愁,又愁生急,继而忽生闪念:与其整日在这里猜度,倒不如直接去找她表白心意,也才像我平日作风。意念甫定,刚一起身,又觉不妥,因思:那黛玉毕竟不比其他姐妹,若一时鲁莽,言语冲撞了她,只怕以后倒疏远了,亦是不好。
如此反反复复,纠纠结结,只觉心底如有一汪煮沸之水,令他焦躁烦乱异常,忽而又恍然顿足,对己说道:‘真真蠢材!你只顾在这里辗转生思,却终究并不知那方是何心意,若她亦与你同,倒也罢了,若非如此,岂不是徒然一厢情愿,空惹情愁?——再为此纠缠下去,也没什么意趣!’复又回身躺下,望着房梁不语。
正待弘历在此胡思乱想之时,忽有探春的小丫头来告诉:‘众姑娘都在四姑娘处看她作画呢,宝二爷也在,宝姑娘和三姑娘让我叫四爷也过去。’
弘历枕着两臂,也不动身,淡淡问道:“就这几个人?还有谁?”
小丫头笑道:“还有大奶奶,二姑娘,林姑娘几个。”
弘历听见最后一句,方才起身,说了句:“你先回吧,我这就去。”小丫头答应着走了,绣儿见要出去,便上来伺候换衣,看他一眼,噗嗤一笑,说道:“才四爷还无精打采的,这会儿又精神了,真真这‘林姑娘’三个字,比圣旨、灵药还厉害些呢!”
弘历忙‘嘘’一声,指指隔壁,绣儿也知何意,笑而不语,方走至门口时,弘历忽觉左腹微微作痛,一晃而逝,绣儿早看见了,便跟上询问,弘历笑道:“不碍事,定是方才吃了饭,着了些冷风,又有什么大不了。”岂知正说到此,心中却因这微痛豁然一亮,略思片刻,突生主意,忙忙地叫过绣儿,如此这般交代一回,‘到姑娘们那里,只说我忽然身上不好,恐又犯了旧疾,不能去了。’绣儿见他周身并无异状,便道:“这是怎么说?四爷明明好好的,怎么倒说病了?”
弘历笑道:“你且照着去告诉,我自有道理。”又令‘别叫老太太们知道’,绣儿见如此,少不得抽身去了,一路疑惑盘算,不解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