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到贾政把弘历带回贾府,贾母喜其知礼懂事,心中喜悦,贾政因让贾母细看弘历面容,贾母听了,忙让身边鸳鸯琥珀拿眼镜,又让拉近细瞧。
但见其身量略比宝玉高些,穿着紫红宽袖的宫绸褂子,上面银雁南飞,一色江南的手工丝绣,玫瑰色兽皮镶金孔的腰带,下坠着一块淡绿透明的翡翠络子,乌油黑亮的小朝靴,靴边一溜金线穿过的小珍珠,虽佩戴简单,然实可见其富贵雍容之气,再回看其脸面,墨眉水目,顾盼神飞,贾母不看便罢,这细细看去,心中忽然一动,忙叫王夫人:
“你也过来看看这孩子,倒有几分贾珠的模样不是?”
王夫人也早有此感,这会儿忙走过来,上下瞧了,忙不迭点头笑道:“还是老祖宗看得真,果真与贾珠年少时候相像。”
贾母便命他坐了,问他几岁,父母是谁等语,弘历皆按着怡亲王交代的一一回答,言语落落大方,不卑不亢,非比寻常富贵人家公子,众人皆为纳罕。
贾母因听到怡亲王,这才又想起询问贾政,贾政忙将前因后果说了,贾母听闻,哎唷了一声,先埋怨贾政该早告诉他,竟怠慢了他等语,随后细细思量,她向来对这些说法极为笃信不疑的,便点头说道:“既然从此长住咱们家,便叫众姐妹并宝玉都过来相见。”又遣人去叫凤姐来。
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一阵笑声,说道:“老祖宗何用去叫,我们早来了。”门帘窸窣响处,是凤姐携了宝玉前来,凤姐笑道:
“才我见一群人拿着好多箱子行李进来,便有小厮告诉我说,咱家里来了一个极清俊极上等的公子哥儿,我正要来,可巧碰到宝玉回来,他一听说,衣服都顾不得脱,鞋也顾不得换,忙忙的就跟我来了,倒像是有人拿鞭子赶着催他似的!”众人笑时,却见宝玉垂头默默走到贾母身边,一声也不言语。
众婆子忙告诉弘历‘这是咱们琏二奶奶’,弘历看她一眼,见她周身遍是绫罗绸缎,金银锒铛,浓妆艳抹的,先有三分不喜,因他自小身边服侍之人无数,皆是敛声屏气者,犹不喜欢这样张牙舞爪,爱显风头的人,可是既到了这里,少不得耐性忍着,微微躬身问礼,眉头却已经轻轻蹙起来了,那凤姐也没留意,一径上前拉着他的手,身前身后看了一回,便看着宝玉笑道:
“打今儿个起,这大观园最讨好的人可不是你了!”说得众人也都笑,连带贾母都笑起来,因看到贾政看着宝玉,面冷冷的,知他厌恶宝玉专在这些闲事上下功夫,故生不悦之心,恐他在这里,拘了宝玉,忙说道:
“你长途跋涉回来的,也累了,叫小子们伺候你歇着罢,我们娘们自在说笑一回。”贾政只得答应,躬身退出去了。
贾政方离开,别人犹可,那宝玉忽然就如变了一个人般,忙跑到弘历身边,绕着他转了两个圈,见他人品出众,气宇不凡,较之北静王更有一番俊朗高贵之气,又是点头,又是赞叹,更不免惭愧,心道:
“世间竟有这般人物,这锦绣华服,也只有穿在这等人物身上才最合适!这绝美的大观园,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住进去,我虽批着一副公子皮囊,和他相比,其实不过是一个附庸风雅的市井蠢钝之人罢了!真真可叹!可笑!”因听说他要在这住得久远,喜得手舞足蹈,便问行李可多不多,累不累,带几个婆子,几个丫头,又向贾母说道:
“好祖宗,既然这哥哥尚无住处,便让他住在我的怡红院也使得。”贾母想了想,道:
“也罢,就先让他在你那里略住几日,待下人们把大观园西北角的落英阁收拾出来,还仍要叫他搬过去为是!”宝玉一听,更觉欢喜,拉着弘历就要出门,凤姐忙扯他衣襟笑道:
“回来,众姐妹还没见,你忙什么!”说着,便从宝玉手中扯过弘历,直拉到众姐妹身前。
弘历早见门口静静走进来一众姐妹,个个袅袅娜娜,皆如皎月羞花,比皇家之女犹有一番出尘脱俗的韵致,因他自知身在别家,凡事不可造次,故并未敢多看一眼,这会儿凤姐拉他前去,方得相见,先指着李纨道:
“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弘历心中一动,便问:
“珠大哥,说的可是贾珠?”李纨忙说:“正是。”弘历又道:“既如此,怎不见珠大哥前来相见?”李纨勉强笑着说道:“你珠大哥他——”未及说完,早已气咽声堵,说不下去,且这会儿看着他,更兼伤心,遂别过头去,弘历是个聪明的,察言观色,便明白了七八分,心道:
“怪不得在十三叔家之时,那贾政初见我时是那番情景,原来是因着我像他家亡故之人,又不敢对十三叔直说,才另做一番掩饰。”想这贾府上下竟公然把他与一个已故之人比较,面上虽毫不显露,心中却早已冷笑了几声,凤姐哪知道他的心思?见李纨红了眼眶,因她并未见过贾珠,便问何故,早有王夫人替她说明缘由,‘你大嫂子因他长得像贾珠,不免伤心’凤姐一听,忙笑道:
“既有这番巧合,何不就在趁着今儿这日子,太太认了他做干儿子,岂不是一件美事!”王夫人听说,口中说着胡说,脸上却笑着,显然也很是喜欢,其他人也都附和,一时四处都看他一人,只等他拜,岂知弘历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不忿之意,厌恶之情,只用眼角瞟了王夫人一眼,仍旧直挺挺地站着,丝毫不动。
见他如此,地下众人不免面面相觑,王夫人笑容一时凝滞在脸上,勉强咳嗽了一声,当着老太太并这么多下人,顿觉没脸,弘历自小跟随丫鬟,名作浣纱者,知弘历又犯了左性,拿出了平日阿哥的作为来,此时若她再不出来调和,日后与众见面,必然尴尬,遂忙走出来笑道:
“老太太,太太有所不知,我家福晋自收养了公子之日,曾经有言,‘此后他们便是至亲的骨肉,公子也只有福晋一个额娘,怡亲王一个阿妈’,虽是一时情动之语,我家公子却奉若箴言,去年容嫔也是要认他做干子,公子亦是不从,反倒要亲王前去赔礼,平日众人皆劝他的,岂料他只是这个脾性不改,若有因此得罪太太之处,还望老太太,太太容谅才是。”
话说凤姐出这‘认子’的点子,一则弘历面貌酷似贾珠,王夫人认了他,或可略解他想念贾珠之心,二则,这弘历既是怡亲王府之人,跟他有所牵扯,于自家亦有好处,而于王夫人,李纨面前,也显得自己玲珑乖觉。她只道弘历再怎样,亦不过是人家一养子而已,又不是亲生的,况今日入住贾家,自是凡事入乡随俗,岂料竟是这般收场,正一时懵住,可巧浣纱出面遮掩,给了她台阶,况老太太又忙说:
“这也原是他的孝顺之处,他既不愿,也罢了,凤丫头快把众姐妹指给他厮见,日后同住大观园,也好称呼,不至错乱。”
凤姐忙‘哎’了一声,笑说道:“弟弟既然有这等为难之处,何不早说!”又忙携他见过三春,弘历因刚才心中不悦,也只微微应景,全没入心,凤姐也不理论,犹自笑着对他一一说着:
“这个是你宝妹妹,这个是你林妹妹。”
弘历慵眉懒目,早已有些倦怠应付,只是一听到那‘林妹妹’三个字,不由一愣,抬眼看去,只见一个极美貌标致的女孩子,如出水芙蓉,扶风弱柳,顿时心中如掣雷轰响,又如涓流淌过,顿生缠绵不绝之意,以至额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来,眼也呆了。
何止是他,那林黛玉方见他时,也觉心中一跳,两人立时生出的竟都是同样的心思——‘这人我必见过的’,但觉许多音容笑貌犹在耳边眼前,可细细想来,穷其根底,终究是水月镜花,空无一物而已,各自亦都是惊诧疑惑万分。
不说别人,且说宝钗见了那弘历人品,样貌皆是一流,又因其是怡亲王所认之子,心中也不免暗生赞叹,待凤姐与他二人介绍之时,自是款款问好,盈盈相拜,大显深闺守礼女儿之温婉仪容,然弘历只一心定在黛玉身上,也只顾去扶黛玉,从头到尾,竟是连半眼也未曾瞧她一瞧,宝钗见状,不免讪讪地低头敛容,退到一旁。
弘历眼睛仍旧呆呆的,既不说话,也不挪动,黛玉见他只一直盯着自己看,脸早红了,怕众人有所觉,便垂下莹莹水目,抽身走到一边,自不去看他,岂知弘历仿佛入了定,黛玉走了,他仍旧目光不转,盯着镂花墙面,朦朦胧胧,怔怔痴痴,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