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昑回怡红院为晴雯拿布条,因不知何用,麝月告诉他一回,顿时将弘昑竟羞的面色通红,语无伦次起来,道:“这个,我怎么好拿?还是姐姐去拿给她罢?”便要往麝月怀里塞。
麝月不肯,忙笑道:“有什么臊的?你只在这磨蹭,看一会儿她不说你,后边宝玉一堆的活儿呢,我哪脱得开身?”便走了,弘昑无法,想晴雯还在那里等着,只得磨磨蹭蹭地去了,路上将手里的东西紧紧攥着,逢人便忙低头,躲躲闪闪,延延挨挨,路上还走过了,现折回来,真不知怎么到的,晴雯果真早等的急了,劈手夺过来,说道:“我以为你来不得了呢!”四下看看,便道:“给我守着,别让人来!”忙扭身藏假山之中去了,弘昑还得忍着给她看人,好在时间不久,晴雯便已经出来,看他还红红脸儿在那里站着,‘噗嗤’一声,指着她笑道:“叫拿个东西,就这么着,明儿我看你有没有这日子,就不用它了不成?”
弘昑忽抬头怔怔地看她,晴雯见状,不觉又是一笑,二人一时回去。不提。
话说宝钗那边,自从去了个莺儿之后,薛姨妈又从贫民家给她买了两个姑娘做丫头,一叫小嫣,一叫云儿,这两人虽是贫民家女儿,却都是个心高志大的,长得还算清秀,又都极鬼灵精,此番到宝钗身边,极尽趋炎附势之能,百般讨好效忠宝钗,虽然如此,那宝钗终还是惦记弘昑一个,到底寻了一个日子,特特来到怡红院,欲和宝玉讨他来。
彼时怡红院里众丫头正拿着一把笛子胡吹比试,宝玉亦在其中,只陪着她们笑闹,作为‘评判’,一时叫叫嚷嚷,纷乱不堪,晴雯吹了一回,因让弘昑试试,众人皆笑道:“她再不能的。既会写,又会画,还会作诗,如今再会吹笛子,真真成了妖精了。”
弘昑只说‘我不会’,宝玉便笑道:“好妹妹,你就陪着大家玩一玩又如何,何必只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弘昑见如此说,也不好怎样,并不接她们用过的笛子,自己从箱子里翻找一回,拿出一个玉青的来,悠悠上口,竟流出绝美笛音,清脆婉转,把大家竟都听住了,晴雯便拍手笑道:“怎样?算‘妖精’不算?”
宝玉那边早看呆了,因思道:天下竟有她这样的人物,件件通晓,样样皆能,竟如天上的神仙一般,处处都能把我比到地缝里去!只叹其命运多舛,如今竟沦落的来此伺候人,叹矣,叹矣,想我这样的浑人浊物,又哪配得上她伺候,真该伺候她去才是!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小丫头说道:“宝姑娘来了。”此时宝钗已经笑着进来,说道:“谁吹的好笛子?倒真难得!”
宝玉见她来了,忙收住心思,一叠声地叫‘宝姐姐坐’,又叫倒茶来,宝钗方悠悠坐了,又问方才的话,丫头回说‘落夕吹的’,宝钗倒一怔,不由得更对她另眼相看,只点头微笑,一时和宝玉说笑几句,提到丫头的话,宝玉忽然问道:“前儿听人说姐姐处多了两个丫头,都是极水灵的,又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可有此事?”
宝钗笑道:“妈见我没丫头使,给我买了两个来,只是不甚随我心,还想再买,又觉得太靡费了,不应该。我还正犯愁呢。”
宝玉便笑道:“既如此,姐姐何必再买,看着这园中谁的小丫头好,你就和他换了就完了,只要不是要紧的丫头,料他也不多在乎的。”
宝钗忙笑道:“宝兄弟且别说,如今正是因有此意,今天我才上你这里来,也不瞒你,今儿我正是想跟你换一个丫头的,不知宝兄弟愿不愿意?”
宝玉倒一愣,笑道:“倒也不妨碍,不知是哪个?”宝钗便道:“落夕,可使得?”宝玉便有些讪讪的,笑道:“原来是他。”一时只是点头,沉吟不语。
宝钗见他似有不乐意之意,若照其惯常性子,定是不肯再要的了,只是遍视府内上下,唯有落夕是个与众不同的,也最能护她周全,便也舍得再多说两句,因将前两日对落夕所说的‘得罪神灵’一事,对宝玉说了,又道:“你若愿意换,我自是谢你,也算帮我一忙,若不愿意,我也就无话可说了。”
那宝玉脾气,最是个爱在姐妹们面前尽心的,况宝钗在他心中又是头等的人,如今又近于求他,便是落夕再有千百般好,毕竟比不过宝钗去,他怎肯不依?刚说一句‘罢了,什么换不换,姐姐既用她,我就把她给姐姐便了,反正我这里也不缺丫头使’,却听晴雯走过来斟茶,似作不经意地笑道:“二爷可想仔细了,落夕是个不同的,老爷考二爷的东西,可全赖他呢,如今去了,你要再找这么个人儿,可也难些,何况,二爷也不该就这么唐突的定了,也该问问落夕的意思不是?”
宝钗听了,忙笑道:“既如此,就问问她罢。”遂叫出弘昑,晴雯在后面只捅她,弘昑早在宝钗来时,就知了她的心思,此时见问,想也不想,竟一口答应了,事到如此,宝玉便笑着点头,直把那晴雯弄得说不出话来,宝钗自是喜欢,她素来是和善稳妥之人,最体贴人心,便又笑道:“我知道,突剌剌的让她去了,你必然不受用,且先让她在此再伺候几日,我也不急于这一时,何况她是凤姐派来的,我也得回了凤姐和太太,才能来领他。”遂辞别了宝玉,一径去了。
这边晴雯便气得红红脸,说道:“人家有个好丫头,她也来算计,自己家那么多钱,买不到几个好丫头不成?非这里来抢!”又推弘昑道:“就这么眼皮子浅,人家话音未落呢,你就忙忙地答应了,她那里就那么好?”
弘昑见她为自己一去,情绪这般激动,倒也意外,便抿嘴一笑,道:“姐姐不想我去,你怎么不说,你若直说,她就是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走。”晴雯倒‘呸’了一声,骂了两句,又道‘你以为我不敢?若刚才再来一遭,我就说!’,摔帘子进里屋去了,宝玉早在宝钗走时,便叹息几声,扭头去书房,别的丫头听了落夕要去,倒也欣然,不过装模作样地惋惜一回,末了,仍旧各干各的去。
话说如今弘昑将成宝钗丫头,弘昑尚未怎样,他身边一众却是各有百态,热闹非凡,宝玉少言,黛玉寡语,弘历知道了,先将他叫道背阴处,确定翔实,瞪眼半晌,忽然说道:“好,好,你去了,监视她就更方便了,我也放心些。”弘昑也无可回复,只道:“并不用你多说,我心中有数。”
更有甚者,念红那丫头素来是个直肠子,因弘昑常去潇湘馆,心中喜欢她纯正憨愚,知道了弘昑要去伺候宝钗,大不乐意,竟一溜烟儿直到怡红院来,义愤填膺,口无遮拦,初时还说‘不能去给她当丫头,我就第一个不让!’晴雯也跟着道:“谁不说来!本就不该去!”谁知念红话锋一转,又让她去潇湘馆,晴雯不由得好气好笑,便和她顶了两句,岂知念红素来有‘小晴雯’之称,二人性子又极相近,到了最后,谁也不让谁,火焰越来越大,竟都掐腰吵起来,一声比一声高,还是众人出来把她二人推开了方罢,没出几日,复又和好如初,如此可笑可叹之事,也不多说。
以后事多琐碎,暂且搁置,话说时已入秋,几场雨后,天越发凉了,黛玉嗽疾自又比往日重了许多,惹得贾母等人又是忧心,因近来府中常有愁事烦扰,——府内各处裁了丫头,知必有银钱不接之事,宝玉不日前又染风寒,至今尚未痊愈,况兼贾赦欲将迎春出嫁,如今又兼黛玉病重,贾母便常常生叹,好在还有凤姐每常跟前伺候着说笑,给她开释解闷儿,才略略能好些。
这日探春会了惜春来潇湘馆看视黛玉,姐们们一处说话,因提到迎春,不禁生叹,因说‘是从小丫头口中听来的’,探春等人言语便有些遮遮掩掩,但全听下来,黛玉还是猜出了七八分。
原来那贾赦因上次要求念红不得,一气之下,竟买了两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做姨娘,其中一个,却是一个富户人家的远方表妹,叫月红。她表哥叫孙绍祖,在当日家境困难时曾经拜倒在贾门府下,乞求帮助。后在京袭了官职,又“在兵部候缺题升“,和贾赦也算有交,曾借给他许多钱财,因这月红无父无母,如今孤零零一人,便又将其许以贾赦,近日不知为何,竟突然追债,当日月红所卖的银子,及之前断断续续所借的钱财,加到一起,数字却是极大,这贾赦平日挥霍无度,又没有算计,邢夫人虽有算计,又凡事不敢违拗了他,如今忽然让拿出这些钱来,便觉有些捉襟见肘,贾赦着实无法,因思孙绍祖尚未婚配,家中恰又有一迎春,便欲将迎春许配了他,以两相抵消,全然不理会贾政等人规劝,迎春不愿意,却只能每日家中垂泪,半点主意也没有,岂不可怜可叹?
黛玉便点头道:“二姐姐是个老实的,况这等事,她也做不得主,又能奈何?——近几日我因病在家,倒该看看她去才是。”探春便道:“既如此,等你好些了,我们索性一齐去看她,平日只一人去,说不上两句,便又不知怎样,人多倒热闹,也好宽慰她些。”黛玉遂应了。
正聊着,忽然弘历进来了,探春,惜春忙止住了口,都起身让座,探春又指着一事,说要去‘看看老太太去’,遂辞了黛玉弘历,弘历便笑问道:“你们说什么体己话呢,我一进来,她们就忙不说了。”
黛玉笑道:“左右不该是你听的。”
紫鹃上来上茶,弘历道:“怎么丫头们都不见?”
紫鹃忙笑道:“春纤和雪雁出去抬水,念红也不知哪儿玩去了。”
一时紫鹃下去,弘历笑道:“我以为你们闺阁女儿,平日聚在一起都是琴棋书画的,不想也有这些悄悄话,素日咱俩什么话不说?你连多少瞒人的话都告诉我了,怎么别人那点婚嫁小事,倒保密起来了。”
黛玉便知他听到了,遂有些红了脸,看他一眼,道:“好个‘婚嫁小事’,你倒轻松,这可是人家一生的大事呢。”便悠悠叹息一声,撅嘴说道:“只可惜我说了不算。”
弘历见她眼睛痴痴的,便笑道:“便说了算,又要怎样?”
黛玉轻轻蹙眉,摇头道:“我只是想这来龙去脉,觉得这定不是一门好亲事,若我说了算,才不叫二姐姐去,——许是狼窝虎穴,也未可知。”又叹一声:“想不到二姐姐平日万事忍耐的,岂料到头来,也不过忍来这般命运。”便有忧郁之意。
弘历坐了她身边,温言笑道:“你必是多虑了,不消怎么说,大老爷好歹是她亲爹,骨头亲情,应该不至于害她罢?”
黛玉道:“我只是觉得不妥当——”忽又咳嗽起来。
弘历忙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又给她递水,笑道:“婚姻大事,本由父母做主,便是老太太不愿意,必也是不肯多说的,你又何必操这心?况你又七病八痛的,自己尚兼顾不暇,哪还理得了别人?”
见她只是咳嗽不止,又皱眉说道:“该把那一味药想法子弄来,这样下去,断不是事儿。”
黛玉忙喘息着说道:“不用!我并不是病重了,每到这个季节,总有些不受用,多休息就好了。”
弘历听了,便点头道:“那你快好生躺着罢,我不扰你了。”黛玉方点点头,一时弘历亲伺候她躺下,又把枕头铺平,又把被子掖好,又要将黛玉的发丝捋顺,黛玉笑道:“你有完没完?”
弘历这才依依不舍地去了,到门口,又看她一眼,笑道:“晚上我再看你来。”黛玉也不睁眼,只微微一笑,弘历略站了站,才走了。
这边黛玉因迎春一事,心中只是反复生叹,万千思绪萦绕,并不能睡着,又思及自己身上,又痴痴想了半日,想弘历如今身份是迷,看福晋对他之状,兼贾母等人素日形容,他该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至少和亲王之子不相上下,若是那样,只怕将来又有难以预测之故事,沧田变幻之风波。
遂又长出一气,心中颇不宁静,忽而听一人小声说一句‘姐姐’,近在耳边,黛玉朱眸轻启,见是弘昑,怀中抱着一个翠绿小鼎,笑道:“这个汤治姐姐的病,我亲自熬的。才看姐姐好像睡着,看了半日,原来没睡,才敢叫你起来。”
黛玉便起身坐着,笑道:“你来了,难为费心。”叫来紫鹃,将汤接下,又问“宝姐姐做什么呢?”
弘昑赶着将靠垫给她放到背后,撇撇嘴,道:“出去逛了,谁知道去哪儿了。”
黛玉因见他一只手总背着,便疑道:“手怎么了?”
弘昑笑道:“并没怎么。——不过烫伤了一点。”
黛玉道:“拿来我瞧瞧。”
弘昑虽犹犹豫豫伸过去,黛玉见其手背上一块红肿,吃了一惊,便嗔道:“烫成这样,还‘一点’呢!”忙叫紫鹃拿药膏来,弘昑只说‘不碍事’,黛玉也不听,竟硬扯着他手,低头亲给抹药,弘昑见黛玉纤手细细滑滑,发丝如软绸般泻下来,触到他的胳膊,丝丝痒痒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屏息静声,一动不动,黛玉抹完了药,忽见他脸红,不由得好笑,回想一回,也有些不好意思,因让紫鹃将药送回去,见没人,说道:“你在这府里也耽搁的够了,该回家去,若不然,将来人知道了,不说你不懂事,倒要嗔怪我们不管不理了。”
弘昑笑笑,低头说道:“我只说乔装易容,你们也认不出我来,并不知道。”
黛玉说道:“这可疯魔了,这里有什么好的?成日家别人伺候的人,如今伺候别人,你也不嫌没趣儿。”
弘昑笑道:“也不做什么,就是递递东西,端茶倒水的。这几日最琐碎的劳动,也不过是熬这个汤,再就只是四处逛玩儿。”
黛玉刚要说话,听窗子外头有雪狮的闷哼声,心中生疑,便让紫鹃去看,话音方落,却听见脚步声响,一人问道:“落夕在这么?”黛玉便问是谁,见一个狭长眼儿,尖下巴,薄嘴唇的丫头进来,眯眼笑着说道:“宝姐姐找落夕呢,想让她给抄写点东西。”
黛玉听了,只得让弘昑回去,弘昑遂别了她,一径出来,一路无话,到了蘅芜院,宝钗笑道:“你这丫头,我一不在,你就出去逛。”弘昑便微微一笑,道:“姑娘找我什么事?”
宝钗便拿出一个盒子,内里一些纸张,上面皆是密密的字,后面有数字,共有上百张,因说道:“你将这两小摞都分别给我算算,黑道儿划了的不算,看两边数目可对得上。”
弘昑看了看,便疑似与她家生意店铺有关,遂笑道:“这可是个繁琐的活儿,姑娘打哪弄来的这些东西?”
宝钗笑道:“这就不告诉你,那边有算盘,也不必太急,天黑之前给我就好。”
弘昑只得答应着下去了,这边他方走,小丫头云儿便说道:“姑娘此时可有空?”
宝钗见她神秘兮兮,只觉奇怪,说道:“有空,怎么?”
云儿小声说道:“有点事,要同姑娘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