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黛玉在怡亲王府住了有四五日,这日弘历回来,黛玉见他行动多不方便,恐其憋闷,便不肯再住,福晋苦留不成,倒也罢了,便吩咐下面好生打点回程车马一应事宜,又给黛玉带了好些东西,又让问贾母等人好,其他人也都有物相赠,众兄弟皆有不舍之意,却都没奈何,湘儿这几日和黛玉处的融洽,见她要去,自己也闹着要去,福晋不许,只说:“若想你林姐姐时,便可常派人去叫她来住,要去却是不能。”湘儿方不敢多言了,一时弘晈,弘晓等人皆送出门外,弘晈好生叮嘱,弘昑亦跟出来,只站在后面,默默相望,一语不发,黛玉虽见了,也不能怎样,好歹上了马车,离了巷口,众人才各自回来。
将出城口,人烟渐渐稀薄,方看到弘历等人在前处等着,弘历知都是自己人,便也不骑马,只钻进黛玉的马车里,变出一根糖葫芦来,先笑道:“我额娘必是对你百般嘱咐罢?出来的这么迟,糖都化了。”黛玉向旁边虚靠,微微一笑,道:“我不吃。”
弘历笑道:“我都等了这么长时间,你好歹看我薄面,略微吃些。”。
黛玉静了半晌,方拿过来,看了一眼,问道:“怎么少了一颗?”弘历一看,忙道:“不少罢?”看了一回,方挠头道:“还真的少,该死,定是那老伯骗我,给我拿个少的,这么远了,可也不能找他去了。”黛玉便道:“蠢材,让人糊弄了,这才知道。”想了想,不由得生笑,以拳打他,嗔道:“你别胡说,定是你吃了,还赖人家。你若不招,我可不理你呢。”弘历便直身瞪目看她半日,方忽然软下来,笑道:“我吃了。”黛玉这才罢了,悠悠打趣道:“明知道我不爱吃这些个,黏黏的,又冰凉,还给我买,你这么个身份,就拿这个打发我不成?”勉强吃了一个,不肯再吃,弘历听说‘黏黏的,冰凉’等语,知她不该多吃,忙接过来,笑道:“何尝不想给你买好的了,只是我此次来并没带多少银子,请那些兄弟吃饭,花用了一些,剩下的也都打赏下人了,就没了。”黛玉本闭目歇着,听了这话,便看他道:“正是,还没问你,你干什么去了?这些天不回来。”弘历想了想,方笑道:“我和妹妹说,妹妹别告诉人,我去拿药去了。”黛玉自是又问其详,弘历才道出实情,原来几日前弘历去寻和珅,恰值和珅为了那药,也正在招揽人,因天坛边有一株‘神树’,据说此树感染帝灵帝魄,颇有神性,神树一年只绿两个月,如今正值末期,树上千万绿叶,独独有十八枚紫色的,便是这灵药了,只是许多年前,曾有人欲窃取之而未成,朝廷虽不甚知窃贼为何,倒也在附近设下有许多防守,那和珅知欲得药艰难,只是总也放不下,是以暗暗留心,如今算出那些守卫交接时辰,准备了衣服,又请来了许多妥当的人,欲冒险一试,使其假扮成侍卫,混入其中,再寻机下手,弘历说到此,笑道:“正好,我去时,刚巧他要出动,那可是个乖巧人,不说他要独得,只说‘欲取灵药敬给四爷’,我虽知戒备森严,此举未必能成,倒也想一试,索性也假扮成守卫,跟着他去。”黛玉忙嗔怪道:“你们胆子不小!为这点子东西,命都不要了!既都是‘妥帖人’,那这伤怎么回事?”。
弘历失笑道:“妥帖什么,那些人口中说的都好,不是杀过人的,就是‘绿林英雄’,看那架势,别说小小一个神树,便是潜进皇宫,他们眉毛都不皱一下的,谁知却不过都是些‘秦舞阳’之流,临近交接,人里就有个吓得浑身哆嗦,他一哆嗦,别人也就都怕了,最后不但没成,还惹疑了守卫,大呼大叫地来追我们,两下便打起来,他们人多,我们跑的跑,伤的伤,便是如今这样了。”说完,长叹一声,黛玉道:“叹什么,你们也算万幸了,我想那些守卫身带责任,倒也不敢追得远了,否则结局如何,可也不好说。”便锤弘历道:“以后不许去了!”弘历笑道:“放心,放心,这次也不过是想试试,哪里就笃定能成呢,我已经告诉了额娘,她必然求阿玛帮我的。”黛玉便道:“为那点劳什子,扰得大家不能安生,纵得了,也没甚意趣。”遂转过头去,合上眼睛。弘历引她说话,她只半声不出。
忽然又推黛玉笑道:“别睡,我正事还没问你呢。”黛玉便道:“你就问来。”弘历笑道:“我临走的时候怎么说来?让你‘不许和那些哥哥们太亲近了’,不然我必不让,你又如何?”黛玉便抿嘴一笑,‘呸’了一声,弘历笑道:“好,好,你必是没听我的,才不敢说,可是这话?”说着,便伸出双手,作势欲要咯吱黛玉,黛玉忙笑道:“住手!我虽懒得听你的,你也少歪派我。好多着呢。”弘历想了想,便悠悠然点头笑道:“也是,想那些哥哥虽然是百里挑一的,只是和我比,每一样又都差了好大一截,我又担心什么。”黛玉笑道:“不知羞,你就敢放这狂话,若我说,那府里也未必都比不上你。”弘历听了,便问:“那你说一个来。”
黛玉笑道:“现如今就有一个,模样,才学,性子皆比你强许多,又不比你狂傲自大,你且想去。”弘历便蹙眉看她,慢慢摇头说道:“真没有了。”黛玉见他想了许久,以为必说中的,却还是这话,其自大真可见一斑,立即笑得不行,弘历也笑道:“快说。”黛玉方说道:“我说了,不许恼的,那弘昑比你如何?”
弘历‘哦’了一声,点头笑道:“我当是谁,原来你竟说他。——他倒是个不错的。”黛玉笑道:“阿弥陀佛,终也有你甘拜下风的人了。”弘历笑道:“我几时甘拜下风了?他纵好,也总有许多怪处,你不知道,他本是侧福晋乌苏氏所出,自小却与我额娘极近的,我额娘也甚喜他聪明,又见他长得极美,闲来无事,常假充女儿养着,长到三岁,才变过来了,我小时常和他一处玩,也只将他当女孩子,况他声音又细细柔柔的,便是现在,他若穿上女儿的衣服,作上女儿的装扮,你都再看不出来的。——不怕你笑,那时都小,偶尔玩时,我还说过要迎娶他的话呢。”
黛玉听了,又撑不住一阵笑,便道:“这又有何妨?外貌如何,又不由得他定,只要内里是男子脾性就完了,倒也不算怪处。”弘历忙道:“也不止这一处,他那人,胸中虽颇有沟壑,性子却内向的紧,甚有几分阴沉之狠,年幼时有一心爱鸟雀,以为至宝,有一日,也不知怎地,那鸟笼竟被猫儿碰下来了,猫儿又将笼子一番折腾,鸟雀秉性本弱,虽未被吃,却也折腾的没了半条命,他回来了,便将猫儿绑在树上,竟用鞭子抽死了,他喜欢的东西,别人绝对半点伤害不得,连阿玛都常说他‘内里聪慧,只是性子偏激,将来恐难以于官场立足’的话,这样的人,难道还不算怪不成?”
黛玉便点头道:“怪则怪矣,只是千人千性,他人却也褒贬不得。”弘历听了,便摇头笑着说了一句‘你如今认真和我犟,我不跟你说’,便向窗外看风景,不过须臾,又来引黛玉谈起别事,这一路皆是如此闲谈雅谑,不记。
车马颠簸,好容易到了贾府,临近之时,弘历又换乘马匹,贾府一干人等早得了信儿,在门口瞭望相迎,黛玉,弘历等先拜了贾母等人,说了福晋的话,王夫人等皆起身听了,一时黛玉方回到潇湘馆,念红,雪雁等都迎出来,笑道:“可等死我们了。竟去了这么多日。”连雪狮都赶上来示好,白蓬蓬的尾巴不住地摇动,丫头们说笑一阵,黛玉便让紫鹃将带来的吃饮等物分出来些给念红等人,可巧有贾母派人给送月例钱来,众人都笑道:“今儿倒好事都聚一起了。”黛玉笑道:“都给我,我给你们分。”因又在床上一五一十地查,稀里哗啦,倒也热闹,一时既完,黛玉因问这几日府上之事,可有人来找的话,念红便回:“也没什么事,府里一些年长的丫头都配人了,怕是又要买些来,正张罗呢,只是听着大奶奶,二奶奶她们的意思,买的丫头要少了,有些院子的使唤人还要裁的。”黛玉点头道:“这府里花用也大了些,该裁裁人了,咱这院子可说了谁去?”回道:“咱们这儿不裁,四爷那也不裁,剩下的姑娘们都多少有丫头去的。宝二爷前总叫人探姑娘回来不曾,这两日因大丫头们都要走了,他便整日在屋中发痴,只说‘昔日那些伶俐人儿,今朝一去,便如化作飞灰一般,再不会来了’姑娘说可好笑不好笑。”
黛玉便道:“他就是那样性子,只不理他就完了。”又疑惑道:“可是奇了,四处皆有裁人,怎么我这里倒不裁了?”紫鹃进来笑道:“姑娘如今可比不得从前了,你没看她们紧着巴结姑娘?不添就算了,哪还能裁呢。”黛玉不过微微一笑,又问起湘云来,众人笑道:“云姑娘早走了几日了。”倒也罢了,紫鹃便催促黛玉休息,众人也不再扰她,皆去各忙各的,弘历来了,见黛玉正睡着,也没让人惊动,复又回了落英阁,不提。
今后几日,亦多如往常,不过黛玉每天或与弘历看书抚琴,或与众姐妹谈天玩笑,只是谈及宝钗那边,因香菱一事,又加薛蟠一气,薛姨妈憋闷成疾,便病倒了,宝钗每日少不得跟前伺候着,是以这些日子家里待住了,不太出来,谁知这天忽巴巴派了莺儿来,送了好些名贵药材,说要给黛玉‘补身子’的,又好番慰问,值黛玉与弘历一起,黛玉便有些疑疑惑惑,仍说‘多谢’,弘历对宝钗素来不放心,恐其耍什么心机,便说‘可巧浣纱这几日身子不好,这些药材且先给她用罢’,遂要出来,刚一回家,连等都不等,便命小丫头兰花儿尽数扔了。
此时莺儿尚还未走,方将东西送给黛玉完了,遥遥的见一个小丫头子手里拿着一个小包,甚是熟悉,忙叫住了,近前打开一看,果然是自己带来的,便问她要‘做什么去’,小丫头只回‘要去将这纸包扔了’莺儿顿时便怔怔的,也不能拦,只得由她去了,一时忍气吞声,回去添油加醋和宝钗说了,宝钗本欲巴结黛玉,谁知竟讨大没趣,不觉由气生羞,由羞生怒,心中恨道:便你如今有了靠山,又得了钱财,也不至厌人如此!虽如此想,却只埋在心底不说,黛玉也不得而知。
转眼过了八月,天渐渐变了,黛玉之病并不甚见起色,倒也还未更糟,只是弘历心中焦急,只是派人常去亲王府探问,这日四喜回来,手中拿着一个小小锦盒,颇为小心翼翼,一头的汗,弘历见到,忙问:“可是那药?”四喜笑道:“四爷拆开便知。”弘历便也极小心地打开来,却见一排放好的叶子,五指般形状,皆呈剔透发亮的紫色,数一数,共十八枚,忙笑说了几个‘好’字,又笑道:“真真是我阿玛!最知我心!”
忽又道:“是了,怎么一个没少,阿玛竟没留不成?”四喜说道:“王爷只让给四爷拿来,别的就不知。”弘历想了想,笑道:“也罢,等把那一样也拿到了,我再好生包个礼盒,一起给他便了。”正喜悦间,却见四喜似有欲言又止之意,便问何事,四喜犹豫了犹豫,方嗫嚅着说道:“四爷许还不知道罢,六贝勒突然不见了。”弘历一怔,忙问:“好端端的,因何不见?”四喜蹙眉道:“小的也不甚知道,只是听别的小厮告诉,六贝勒曾向亲王请求出府,亲王不肯,后来不知怎的就恼了,又要关他,六贝勒方不作声了,谁知第二日,就不见了人,四处都找不到,把府上众人都急得不行。——这不过是我去前两日的事。”弘历听了,想了半日,便自语道:“怪道阿玛连药都不理会了,出了这样事,心中必定煎熬万分,哪还管得上别的。”叹了几叹,因说道:“你认识几个人,去帮忙找找罢,我只担心这个弟弟性子古怪,素又体弱,别出什么事了才好。”四喜笑道:“我早知四爷必是此意,何用爷吩咐,我早派人去了。”弘历便笑着点点头,一时两散,弘历又过黛玉处来,黛玉见又多了一味药,心中倒也高兴,只是听了弘昑不见一事,又不免为福晋叹息伤感,因特特告诉弘历:“王爷现在失子焦急,寻药一事,就此打住,万万不可再为此事絮烦他了!若我知道,定然不依!”弘历只得答应,黛玉又欲使弘历派人寻他,转念又思:那弘昑也算与他有手足之情,便是我不说,他也必使力的,况亲王府也许多的人,何用我多口?——若引得他多心不快,倒没意思了。遂止住不言,只作浑不在意。
话往回说,自那日弘昑与黛玉无言相别,便只觉铺天盖地的情绪汹涌而来,只是心中难受,自己也不知为何,他本是少言寡语之人,如今更是没了话,连湘儿亦不解其心事,是以未过几日,便见瘦弱苍白下去,辗转折磨,遂兴起一念,欲去贾府寻黛玉,思前想后,仍觉多事不妥,——若贸贸然提出,众人必不肯的,纵亲王福晋应了,贾府中必是少爷姑娘相隔,他不但难见一面,不须几日,便又要回来,且巴巴的非要去贾府,也实在师出无名,左右都不可行,渐生恼恨,竟更激出决意出府之心,遂寻了一机,向怡亲王提出,也不说是为黛玉,只说要出去‘散散心’。
岂知那日将他放出来,已让亲王心中好大不安,是日更是吩咐上下‘务要看紧了他,切不可出府一步’,听了这话,怎肯依从?自是断然拒绝,弘昑也是个性子执拗的,执意要离府,以至顶撞了几句,亲王遂生恼意,弘昑知强不得,便不再说,只是心中倔强未减,却暗暗回屋收拾了些衣服银子,趁着半夜天黑,众人不觉,竟翻墙逃出府去,奔金陵去了。
弘昑一丢,亲王府自是急着找寻,其情其景,弘昑也不得而知,只是铁定了心,一路不回,直向金陵贾府而来,途中置办了一套朴素衣服,想好了进府之法,——先以银两贿赂门卫,管家等人,寻一差事,再说其他。谁知事多不遂人愿,贾府正值裁人,删减尚还来不及,哪愿再多招人的?便有人打谑道:“只可惜你是个小子,若是个女孩,倒还有几分机会,——府上前儿些时日刚将好些丫头配了人使,新买了些,大多不好,现在还正四处找人呢。”弘昑听了这话,也不多言,寻了一墙根儿默默发呆,半日光景,遂定心意:既他们家缺丫头,我竟假扮一下,又有何妨?——料他们也未必察觉,纵察觉了,大不了撵我出来罢了。便又去外忙活一回,及待回来,衣服,头面,佩饰全然不同,虽半点脂粉未施,却是眉目如画,朱唇皓齿,已然变成个极清秀的丫头,此次也不从正门求人了,只到后院去找。
费了些周折,寻到了周瑞家的,便使其一些好处,好言相求,周瑞家的见这个丫头聪明伶俐,长得又好,况府上正缺几个丫头,倒也高兴,便引着她到凤姐处,将弘昑好生夸赞,只说‘原也是小户的姑娘,如今时运不好,逃荒至此,见府上正找人,便来了,我已经将她细盘查过,倒都是妥帖的。’凤姐见她亲自引荐,又如此说,一时便罢了,遂省去了好些麻烦,因问平儿:“如今哪儿还没补上人?”平儿想了一回,笑道:“都差不多了,就只赵姨娘和宝二爷那边都缺人。”凤姐因笑道:“赵姨娘那边且先空着,若来问,只说还没有,这个先给宝玉处罢。”又对弘昑笑道:“你好造化,若不是周姐姐亲自来说,你可未必上得,今后仔细些,若有不好之处,可别怪我罚你。”商议妥定,便让媳妇引着,一径去了怡红院,一路但见入目花红柳绿,丫头们穿梭不绝,弘昑初时还有些不自在,待想及自己如今身份,便又释然,那媳妇口不间断,只絮絮叨叨地向弘昑讲规矩,弘昑只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因想问黛玉消息,又恐媳妇起疑,只得暂忍,心思:今番左右已经进来,以后见面必不是难事,何必只急于这一时?遂只沉默,半声不出。
那媳妇方领了弘昑进去,正值宝玉出来,迎面见一个柔弱标致丫头,忙停了脚步,媳妇也忙停下说道:“这是二爷。”弘昑便点点头,说了句‘二爷’,媳妇见她不甚知礼,便哈腰陪笑,宝玉便问:“可是给这儿送来的?”媳妇忙答了声‘是’,宝玉见了他人物,早有些挪不动步,竟把去意忘了,便问这问那,弘昑只不作声,媳妇一一替答了,宝玉听是来做粗活使唤的,忙跺足道:“岂有此理!她这样的人,竟发配来做粗活,这可荒唐至极!”媳妇便说是凤姐安排的,宝玉想了一回,说道:“罢了,绮霞大姐姐刚走了,她正好可补这个缺儿,回头我和二嫂子说去。”那媳妇忙陪笑道:“只怕她不懂规矩,得罪二爷。”宝玉道:“什么大不了的,纵生疏些,还有晴雯她们几个呢。”遂定了,便将弘昑向屋中引,因问她今年几岁,父母何在等语,弘昑也不甚太答,因又为她该名作‘落夕’,她也无所谓,宝玉见她待理不理,越发觉得与众不同,此后每日只顾得上与她磨缠,因又偶然得机,知她知文懂墨,腹中颇有几分才气,更是多了几分敬重,将旁人竟冷落了,如此一来,不消几日,便惹得碧痕,秋纹等大丫头皆大不愉快,常常暗中生怨,此是后话,暂且不言。
且说弘昑如今好容易进了贾府中来,脑中便只‘黛玉’二字,因寻了小丫头坠儿,以自己‘人生地疏’为由,欲问府中详细,坠儿见弘昑性子矜沉,不比晴雯等难缠许多,心中也爱近她,便将大观园中众位姑娘皆向弘昑报出,模样,脾性,各自居于何所,如此这般,弘昑方知这大观园实是女儿天下,不由庆幸自己如今所扮的女儿之身,‘否则以这府内大防,哪有时机进来?’又听那坠儿道:“这园子里只有两处是爷住的地方,一处是这里,也不消对姐姐说了,还有一处,便是紫历紫四爷的落英阁,那四爷不是咱们家的,身份又极特殊,姐姐以后见了,可要多敬重着些,不可像平日与二爷一样对四爷,若得罪了他一星半点,他尚不能怎样,必有人告诉老太太,二奶奶等人知道,我们可是吃不了的亏。”弘昑便问:“什么身份,就这样狂。”坠儿道:“那四爷可是怡亲王的养子,因病住在这里的,——这身份够大了罢?”此语一出,弘昑不由得心中一怔,因思:怪哉,并不曾听阿玛提起过有个养子的话来!这‘紫历’却又是何人?虽好番疑惑,面上丝毫不露,一时叫坠儿去了,自己尚在此纳闷,反反复复,忽又思道:既园中只宝二爷和他二个男子,我只等着,不信他不来,谁知弘历倒果真极少到怡红院来,而弘昑此番明晰黛玉居所,知如今以女子之身,大可以公然而去,众人必不理会,只是每每走至半途,思前想后,又总是垂头落落而回,心中煎熬反复,只说‘下次’,也无可胜记。
话说怡红院这边,这日宝玉因偶尔口渴,因要弘昑斟茶,碧痕气不忿,抢着要倒,却被开水烫了手,自己回到隔壁生气,可巧秋纹又丢了帕子,屋中众人尽数问了个遍,都说不见,问及碧痕,碧痕便道:“何必只是问,必是人偷去了。”秋纹便问是谁,碧痕哼了一声,笑道:“这屋里都断不能偷的,便有人偷,也都是那些外来的。”众人都知何意,只并不开言,弘昑也听到了,也懒得作声,秋纹碧痕几个便在那边一递一声,指桑说槐,及待最后,更是闹到‘都把行李箱笼打开来细翻’,弘昑听了,心中便有气,秋纹见他不言语,便断定他是个好欺负的,‘便我真的翻了,她又能奈我何?’果真去了。
不想方打开第一个结子,弘昑早过来了,将秋纹一推,秋纹便猛地摔在茶几桌边,头重重一磕,众人吓了一跳,方才还叽叽喳喳,这会儿倒没声了,忙去扶她,却见弘昑又慢悠悠将布包结子系上,口中冷冷说说一个‘滚’字,那秋纹疼得泪下,便用手捂着,方要开口,却听门外有人说道:“宝姑娘,林姑娘她们来了!”,弘昑一听‘林姑娘’,顿时便凝了不动,耳中一切声音均无,竟独剩了这三个字,众丫头也只得暂且屏息不言。
原来正值近日薛姨妈之病渐渐稳定,宝钗得空,因思好些日子没见弘历等人,特特入园中来,先去了落英阁,丫头回说:“睡了。”便又至黛玉处说笑半晌,彼时探春,惜春等人都在,谈及宝玉多日不见,又齐齐同过怡红院中来,宝玉大喜,亲自迎出去,又是让座,又让倒茶,碧痕因烫了手,秋纹眼儿红红的不肯出去,只得弘昑端茶奉上,别人尚不在意,只黛玉一见,顿时痴怔,弘昑便微微一笑,黛玉忽忆起那日作画时情景,此时一笑形容,竟与那日作画时再无二致,便顿时心头跳起,想道:果真是他!那心中竟说不上是何滋味。
一时众姐妹们说笑,莺儿等丫头都寻了碧痕,秋纹等人去顽,独弘昑在身边守着,黛玉只红红脸儿,心中思绪迭生,别人所谈所笑,浑不在意,弘昑也是心如乱麻,不知所想,好容易等了天色将晚,宝钗说要去王夫人处一趟,众人便也都散了,黛玉故意留在后面,因对宝玉说道:“我有包好茶给你,叫个丫头跟我取去。”宝玉忙叫人,黛玉道:“就她罢。”宝玉听了,忙命弘昑跟着,二人遂出门来,走了几步,黛玉因怕遇上弘历,便道:“这边来。”便将其引至自己素日常去的小山坡,好生踌躇犹豫,因思此事不小,这方故意板起脸来,说道:“我素日不爱管人闲事,如今也说不得了,我问你,你到这里做什么来?”弘昑只一笑,以脚在地上画圈,垂头不言,黛玉冷笑几声,说道:“我知你心中所想,必是我不配管你,是这个意思不是?”弘昑只摇摇头,黛玉哼道:“你说不是,自然最好,我如今既认了额娘阿玛,又长你几日,便是你姐姐,我亦不管你做什么来,只要你快回去,你若不听话,我可。”说完,只觉说了不妥,转念一思,觉不说更不妥,还是忍了出口道:“我可教训得你!”
谁知弘昑哧地一笑,小声说道:“你打不过我。”黛玉顿时一怔,便红了脸,气又不是,臊又不是,略想片刻,便又冷笑,道:“我是管不得你,我告诉人去,不怕没管得了你的出来。”扭头便走,弘昑忙道:“别走。我回去就是了。”黛玉听了,回头道:“当真?”弘昑便点点头,道:“好歹缓我几日,也要和二爷说个理由再去。”黛玉也觉有理,便笑道:“既这样,就缓你几日。”便暂且不去,和弘昑并肩坐了长石凳上,悠悠聊天,弘昑心中忽想起一事,问道:“是了,姐姐可知紫历是谁?”黛玉听了这话,脑子便轰然一声,半点声音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