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小厮探到英戟住处,见其身边尚有一个御剑,恐一时拼起,他四人不是对手,便窃窃商议了,且先稍安勿躁,待第二日有一人离开,便对付英戟一人,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虽英戟是有功夫的,他们人多势众,再来个出其不意,料他也必不占胜算。如此商议妥定,便也潜心寻了附近的一家客栈歇了,只等第二日出动,一举功成,好到贾赦那里去领赏。
且不说这一晚众人如何细细谋划,第二日如何行动,单说第二日上午,贾府前忽有三个小厮敲门,门丁方将门开了一个小缝,顿觉一股奇大的力,霎那间将门大大撞开,小厮们个个鼻青脸肿,踉踉跄跄跑进府里,身后一个凶神恶煞的壮士,身高八尺,体格壮硕,目寒如冰,气势汹汹,竟如同饿狼猛虎一般,手中拎着一个小厮,似如拎着一个小鸡,径直便向里头去,门丁何曾见过般这架势,顿时吓得半声都不敢出,又忙跌跌撞撞地跑去里面叫人,命去告诉贾母,王夫人等人知道。
此时王夫人,李纨,凤姐等人均在贾母处说笑,忽见一人来传,只说‘四爷的随从,打了小厮,今儿又撞门进来,上大老爷那报仇去了,小的们都拦不住,恐要坏事。’众人大惊,邢夫人先吓地说道:“这还了得,快命人去报官罢?”凤姐忙道:“先不要报官,毕竟是亲王府的人,闹大了,只怕不妥。”此时贾母早慌了神,忙命‘快叫人去拦着’,便有些哆哆嗦嗦,自己扶着凤姐等人,便要去贾赦处,凤姐忙命人赶快备车,又命快去通报四爷知道,一边又安慰贾母道:“老太太且别急,既是紫历兄弟的人,想必知道些轻重!便是有什么过节,自有四兄弟发落。”贾母此时只系心贾赦那边,竟听不进去别的,一路紧走,又忙问小厮究竟何故,小厮不敢隐瞒,便犹犹豫豫,一五一十地说了,贾母听了,便只沉脸不语。
话说这边英戟一路持着小厮,逼问他贾赦何处,途中或有拦截者,均被他三拳两脚打得哀叫不止,——虽他身后还远远跟着一溜家丁,只是皆簇簇而前,有哪一个敢拦的?是以竟如入无人之境一般,须臾便到了贾赦处,院中姨娘,丫头见突然来了一个血气冲霄的大汉,皆吓得四散奔逃,躲无处躲,那英戟知道贾赦必住此了,便把小厮猛然一惯,自己几个大步进屋,此时贾赦也刚刚听说有人来寻愁滋事,胆子没吓丢了半个,四处找空藏,却找不到,索性钻进墙边桌下,人已全入,却见那桌布如风中树叶,落落直抖,未藏半日,忽见桌子‘豁朗’一声被掀开,英戟冷笑道:“老淫贼,在这里做缩头乌龟!”一手提他脖领,一手抓他后腰,竟把个贾赦生生地拽离了地,举至头顶而出,可巧贾琏此时闻讯跑来,见贾赦被英戟举过头顶,只吓得面似土灰,抖如筛糠,忙抱拳半跪说道:“英雄且高抬手,或有得罪之处,要多少钱都使得,只别伤了老父。”英戟双目皆是血丝,手臂青筋爆出,笑道:“你放心,他死不得,不过皇宫缺许多太监,我去拿他凑数罢了——好过整日祸害良家姑娘。”贾琏一听,更是心惊肉跳,贾赦在上面哆哆嗦嗦着说道:“我好歹袭有官职,怎么也比你大些!你一个小小侍卫,竟敢动我,若报知官府知道,你必难逃其咎!”岂知他不说这话尚可,此话一出,立即让英戟心中火起,怒道:“死淫贼,我与你素无怨仇,你却派人暗算于我,此刻还敢说口!今儿索性了结了你,我再去官府自首罢了!要杀要刮,我都认陪着!”
说着,便将那贾赦狠摔在一方长石凳上,拳头高举,生猛向其背捶了三四拳,贾赦立即疼得鬼哭狼嚎,惨烈难闻,忽见一个人斜刺里冲来,却是贾琏,死死趴在贾赦之上,舍身护他,英戟一声冷笑,道了个‘好’字,又说‘犬父无虎子,都不必饶!’抬拳又要打,却听一声‘住手’,弘历不知何时出来,紧盯着英戟,目光如电,——因知英戟拳劲,再要如此下去,并用不了几拳,只怕贾赦再难站起,便冷冷道:“想跟着我,就住手。若非如此,你就打死他。”英戟拳在半空,听了此话,顿时怔住,却见弘历轻摇摇头,英戟看一眼贾琏二人,胸脯暗喘,紧抿着嘴唇,沉声说道:“既然四爷发话,今儿就放了你,若再有前日之事,可小心你的骨头!”冷哼一声,立即转身大步而出,迎面的小厮忙不迭的闪路两边,生怕沾惹他。
直到那英戟出院良久,贾母等人才都窸窸窣窣赶到,那贾琏还想将贾赦从石凳上搀扶起来,岂知英戟拳劲狠辣,虽不过几拳,贾赦却早已动不得了,凤姐忙让人用藤屉子春凳抬,小厮稍微一动,贾赦便直‘哎呦’,又骂贾琏‘轻着些’,贾母又痛又急又怒,因英戟走了,也不好报官府,更不好怨说弘历,况早在路上于小厮口中探听了前因后果,深知贾赦不对在先,便捶杖怒声道:“都不许抬他!让他疼死这里罢了!”小厮们听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抬着春凳干站着,那贾赦也只得忍着疼,不敢说话,贾母当着众人,也不顾贾赦有脸没脸,只赤面怒道:“素日我对你说的话,你只是不听,那么大年纪,胡子花白的人了,屋里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的放着,官不好生做,身子不好生保养,整日家只知道和小老婆喝酒!如今又因为这些,惹得人打上门来,成什么事!”因又骂邢夫人:“你也劝劝些,别整日木头一样的,只助着他!”众人见动怒,皆上来劝,贾赦也不敢则声,一时弘历便上前赔礼,说道:“老太太别生气,今日之事,全系英戟之过,因他曾有战功,圣上都对他另眼相看,长此以往,才酿坏了他的性子,一会儿我必书信一封,让家父重重罚他!”又道:“改日大老爷好了些,让他亲自登门谢罪,凭大老爷处置。”贾母听了这些,气色渐平,便道:“此事本也怨不得他,都是我们的错处。”凤姐等人见贾赦身上有伤,又忍着在外面风吹,都劝贾母回去,贾母忍着气,又吩咐邢夫人道:“你就不用去了,在这伺候着罢了,那些小老婆虽多,一旦有用时,未必管用。”邢夫人忙应着。一时贾母便搀着人,颤颤巍巍回去。这边贾赦又受了伤,又挨了骂,知经此一闹,阖府必然尽知他的丑事,是以再不敢在府中众人面前出头露面,此是后话。
且说到了晚间,弘历因去看视黛玉,两人聊起此事,黛玉叹道:“想不到英戟竟有此等气魄,这也算‘冲冠一怒为红颜’了,不知别人,我就先敬他。”弘历笑道:“话虽如此说,他到底太莽撞了些!今番众人还是冲着亲王府的面子,况我又说他‘有战功,圣上另眼相看’的话,府里碍着面子,才不计较了,否则就凭他殴打朝廷官员一罪,可就吃不完的苦头。”黛玉道:“他那样人,凡事为了自己的心,便是吃了苦头,也必然甘愿的。”弘历笑道:“既沾了朝廷的边,哪还能为心而活的?我从前也是个狂妄的,近来经的事多了,逐渐明白,凡事为心,一意孤行,往往反而吃亏,若不是英戟跟了我,换了别的主子,只怕他这性子也早磨没了。”黛玉听了此语,只垂头默思不语,一时天晚,弘历辞了黛玉,回至于落英阁而来,方一进门,绣儿便道:“有大新闻,你听不听?”弘历道:“不听。”只坐下饮茶,绣儿笑道:“可是与林妹妹有关的。当真不听?”弘历便看她,道:“什么新闻?”绣儿说道:“才鸳鸯来借东西,说明儿中午姨太太花钱治酒席,想要让老太太相看一个叫薛安的公子呢。”弘历眼神一凝,问道:“为谁相看的?”绣儿便笑道:“还能为谁相看,自然是为林姑娘相看了。”弘历听了,心中火起,不由得用拳头猛擂了一下桌子,恨恨道:“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真真让人防不胜防!”一时恶目幽幽,半晌不语,绣儿见一语触怒了她,遂不敢再说话了,弘历这边虽不言语,脑中着实纷乱,想到这府中明枪暗箭,层出不穷,忽而想到把薛姨妈等人赶出府去,却因大计未施,就这么撵走她们,未免不甘,忽而又想到去和贾母摊牌提亲,转念又思,他身为皇子,身份特殊,此一提亲,必定有诸多不可预知情况,只怕难以应付,至于想到将黛玉或带出府去,或藏匿起来,或索性将他引荐于皇阿玛与皇宫万众,如此种种,思前想后,又觉哪一样都虚飘无根,不可施行,因烦生躁,只觉五脏如熬如煎,又想到一个‘薛安’,更是怒不可遏,忽然起身至外,寻来斗儿,说道:“明儿府里来一个薛安,我很厌他!你想办法让他来不得。”斗儿听了,便有些惊愣,一时半声不出,弘历见状,也觉自己的意思有些重了,略平息了平息,便道:“让他来,但要让他在老太太面前出丑,这个你总能办到的罢?”斗儿这方陪笑说道:“这个就好说,四爷就交我身上。”便下去了,这边弘历到底恐斗儿不妥当,因思四喜鬼点子多,便又叫他跟着,这才只得罢了。
至第二日中午,薛姨妈特特叫人买了几筐螃蟹,便在贾母处置酒,请了府内众太太奶奶及众少爷姑娘们,并东府大奶奶等人齐来,李纨,凤姐等人帮着忙里忙外,一时倒也热闹非凡,忽有丫头报:“薛家公子来了。”薛姨妈听见,便笑道:“正念叨着,可来了。”贾母也忙让人出去接,众姐妹虽觉薛姨妈巴巴请客,有些古怪,倒也不知内里实情,更不知道这薛安系何人士,听见人报,都有些愣愣的,独弘历却知道这人是谁,一时见进来一个粉面油头的公子哥,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双眼狭长,眼梢上扬,脸尖尖的,身材瘦削,进门便拜贾母,弘历看着他,因思及他来意,便觉有气,看他毫发无损,又有些后悔,心道‘昨日倒不该犹豫,就让他半路遇上点麻烦,卧床一月半月,岂不没了今天这些烦心?——做人真真不能心善。’心中叹息数声,薛姨妈满脸是笑,忙着给他与众人引荐,特郑重令之相见黛玉,薛安早听人说起黛玉,见她轻灵若仙之姿,穷墨难描之容,一时竟看的痴了,黛玉不禁羞臊,便下意识地向弘历靠拢,弘历眯眼盯着薛安,双拳早握得紧紧,几乎出响,那薛安身边的胖丫头便以手轻碰薛安,道:“公子,还没给老太太献礼。”薛安恍然大悟般,便放了这里,早有人捧着一个大红绣花锦缎的盒子上来,薛安笑道:“这是给老太太的些微薄礼,一点心意,唯祝老太太‘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老太太这就看看罢。”贾母点头微笑,道:“不必看了,左右是你的一片心。”薛姨妈见薛安坚持,知里面必是罕物,他想在众人面前露脸的,忙笑道:“既是他特地为老太太准备的,老太太看看何妨?”贾母却不过,只得笑道:“既如此,也罢了。”便命鸳鸯打开,边上人都凑上来看视,鸳鸯用小剪子细细剪去了四维绒线,打开盒子,见里面是一藏蓝色小锦盒,薛安见了,笑容立即僵在脸上,瞠目结舌,众人却都笑道:“这孩子也古怪,想出这招数来。”又打开来,见又是一个约两掌大的鹅黄色盒子,便有人窃窃而笑,薛安更惊,不觉愣愣地看丫头,那丫头却也看他,待鸳鸯打开最后一层盒子,众人皆不笑了,却看那盒子中竟是一小瓶污七八黑的脏水,外带一根枯了叶的葱,边还放着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字,道是:
福如沟渠泥污水,寿比山坡一根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