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来至潇湘馆看视黛玉,心中本是存着小小气闷,不期望其情貌,观其颜容,早把之前的想头忘到九宵之外去了,正于窗下静悟琴音之际,不期紫鹃回来,便也凑着笑语,一并笑着进了屋子。
却说这黛玉本不知道外面有人,如今听弘历之声,兼他那句‘遇到一个诉心事的’,便知其一直站在窗下窃听了,只觉脸热心臊,忙推琴起身,自回到内室去坐着,弘历遂也跟进来,一时紫鹃上茶来,笑道:“四爷别怪,上好的茶没有,这是姑娘家乡的碧螺春,只上次给老太太砌了一回,这还是第二遭呢。”弘历忙接过来,笑道:“这还不是好茶?我最喜欢这个,多谢。”紫鹃便笑着出去,虚掩了门。
这里弘历见黛玉只是背对着她,面朝墙壁,便故意起身到她面前蹲着,含笑看了她半晌,突然说道:“事情都过去了,你也不必只是面壁思过,我原谅你就是了。”黛玉本赌气不睬他,听他此言,不由得‘嗤’地一笑,忙转过身来,板面说道:“谁面壁思过了!我有什么过?”弘历笑道:“你无过?”黛玉道:“我无过!你要歪派我,也要言之有物才行,咱们就说说看。”弘历笑道:“都到这份儿上了,还不承认呢。”举目四顾,见桌边一个小条尺,便拿了,仍旧回来在她面前蹲着,晃尺笑道:“我今天偏要好好审你,你若答不上来,便是你理亏。少不得吃我一打。”黛玉便歪头冷哼。
弘历笑道:“俗语道,‘三人成虎’,事不亲见,便是有再多的人谗言,都不能取信,你焉何只因为人家一通胡言,就把我打入地狱去了,这该是不该?”黛玉哼道:“你亦未尝亲见,怎知当时情境如何?她倒并没胡言,不过是我‘亲见’了你的帕子,也算气得有理了。”弘历便用那小尺在黛玉头上轻轻一下,笑道:“这就该打!人家尚且没说什么花言巧语,你就单凭那么一个死物,就气死我这个活人了,如此说来,将来不管是谁害我,都只拿我一个东西,到你眼前晃晃,便可得逞了,是也不是?”黛玉忙道:“这怨得谁来?你贴身的东西,不好生放着,给这个,给那个的,便是落了人手里,让我错疑了你,也是活该!”弘历笑道:“强词夺理,这节倒也罢了,后来既我来了,你正该问明情况才是,又为何弄出那景来,说出那些伤人的话?又只顾走?我竟是有理无处诉了,难道非要下了雪,你才知道我冤不成?这你又怎么说?”黛玉说道:“谁让你当时跟的紧?你跟那么紧,又大呼小叫的,让人看见了,什么意思?我自然离你越远越好!”
弘历恨得直咬牙,又在她额头上打了一下,气道:“我死的心都有了,还能留神这些?怪道人说你口俐牙尖,倒果真会狡辩!——我再问你,后来你既知道是错想我了,为何不来落英阁看我,我苦等了你两天,你连个影儿都没有!还得我来找你,我既来了,你又转过去不理我,这又怎么说?”不免又打了她一下,黛玉跺足嗔道:“你要死!我还没说!”便抢过尺子,向他腿上身上一顿乱打,弘历便扶着椅子直哎唷,一边躲,一边笑道:“你说了也是挨打,不过先打后打,又分证那么清!”黛玉一听,更是又气又笑,又嗔又恼,又打了他两下,把尺子扔一旁,回思一回,冷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便是你,也在屋子里闷了两天,却要我看你去,这又成什么道理?”弘历哭笑不得,说道:“你若不是错了,我焉敢有此念头。”黛玉见他之状,笑意强忍,不禁呸了一声,道:“就没错!别说现在,就是以后,我也没错的时候,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你只需把这话牢牢刻在骨头里,你若不愿意,以后少来招惹我。”弘历半句话也没了,只瞪目点头,一边撑臂起身,一边小声叹道:“此时方知天下男子之哀,怪道昔日孔夫子有言——唉,不提也罢。”偏生黛玉又听到了,便赶上来说道:“孔夫子何言?你倒说来!”弘历忙摇头不语,只不住地笑,黛玉便红了脸,又回身拿尺一路打他,笑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弘历大笑道:“你骂我也罢了,何必连圣人一并骂了。哎呀,好头晕。”黛玉先还要回他‘圣人’的话,这会儿忙道:“该!还不快坐着呢!才蹲了那么久,猛然起来,看不头晕才怪。”
话说两人这一阵说笑打闹,早把之前的嫌隙忘得一干二净,心中竟比从前更亲近了一些,只是黛玉才又笑又说,兴了一阵,这会儿一旦静下来,到觉有些不受用,只扶着桌子,一声声咳嗽,弘历忙上前看视,因问其觉得怎样,黛玉娇喘不禁,推他道:“不碍事,你且那边坐坐,我一会儿就好。”弘历忙叫丫头,叫了半天,才见紫鹃跑进来,便忙给黛玉倒水捶背,弘历想了一阵,忽问紫鹃:“上次我让丫头给你送来的乌骨药盅,你可用它熬药给姑娘吃了?”紫鹃笑道:“用了两日,被二奶奶又借去用了。”弘历便皱眉道:“怎么有个好东西,大家都抢?回头我去要来,以后就给你们家姑娘用,谁要借,你就让他找我来说话!”黛玉便嗔他道:“不过是个熬药的,没了它,我竟不喝药了?又兴什么风。”紫鹃也笑道:“四爷不知道,二奶奶素日也是个刚强的,便是有病,也不肯让人知道一星半点,这是着实起不来,才来开口借东西,以我们姑娘的性子,哪肯不借。”弘历便道:“就是这点痴处,你也多为为自己想些,你还一身的病呢,还管得了谁,况即便你待人真心,人未必都记得你好处,帕子一事,便是活例了。”因提到宝钗,思其龌龊之行,心中又生恨意,不觉冷笑道:“这笔帐且先记着,早晚还来。”黛玉喘得好些了,忙说道:“她如今闹出这样的事,得了这般没脸,便是从前多大的孽,也抵得过了,我倒劝你,‘得放手时须放手’,又何苦非要生事。”,弘历哼了一声,冷然说道:“我阿玛常说,对敌之怜悯,就是对己之残忍,我早知她心有不轨,皆是‘莫要生事’之思,才致后来着了道,岂知那样的人,你是怜悯不得的,这次受了天谴,着了疯魔,搞不好又要把这笔帐算到你的头上,心中又在算计你了呢。”
黛玉方要答言,忽见贾母处的小丫头玻璃来了,笑道:“才去落英阁寻四爷,原来四爷在这说话呢。”弘历便道:“找我什么事?”玻璃笑道:“老太太叫的,说有事情说呢,还让找林姑娘。”黛玉便道:“你先去,我稍后就来。”弘历知其心思,便笑而不语,只又对紫鹃说了一句:“外面冷。”便转身去了。这里黛玉又悠悠饮了半盏茶,突见紫鹃在那站着,只抿着嘴笑,便问:“神神怪怪的,你又自笑什么?”紫鹃笑道:“我不是自笑,而是笑姑娘和四爷呢。”黛玉说道:“我二人又怎么了。”紫鹃便摇头晃脑地笑道:“我只是觉得,世上原来真有一种东西,竟比毒药还邪恶,比灵药还厉害,好好的人,一碰了它,忽而就病得不省人事,忽而又莫名其妙的就好了,更有人一时茶饭不思,失魂落魄的,一时又只知道捧着茶盏痴痴笑了,姑娘说可怪不怪?”黛玉不觉红了脸,便放下茶,说道:“我就知道你一开口,准没好话,果真是编排我呢!”便一路要上前来拧她的脸,紫鹃忙躲,黛玉竟碰都碰不到她,不觉动了孩性,扶着门框喘笑道:“今儿我不治你,就不是我!你等着。”便叫雪雁,春纤等人来,指着紫鹃,笑道:“你们只管把她按到床上,抓她的痒,我不叫停下,不许停下。”众人无不是个爱玩的,见黛玉一声令下,忙应一声,便跳上前来,弄腿搬脚的,一时早把紫鹃扔到床上,一顿乱挠乱触,紫鹃又忙爹娘菩萨地笑着求饶,满床扑腾打滚,这边黛玉早笑岔了气儿,只蹲在地上,按着肚子,又忙笑道:“快停了罢,一会儿可死了。”好容易不闹了,小丫头们都跳下床跑了,紫鹃衣服也皱了,头发也乱了,脸儿红红的,黛玉笑道:“从此知道我的厉害了罢?快去梳梳头,好陪我上那头去。”倒上来帮她弄衣服,两人又说笑一回,一同往贾母处来。且说贾母这里已是满屋的人,却无凤姐和王夫人等,黛玉自到贾母身边坐了,贾母便抚着她的手,细细看了一回脸面,笑道:“几天没见了,怎么觉得瘦了一圈?脸儿也白白的。”便问紫鹃‘是否按时吃饭吃药’等语,紫鹃忙低头答了,贾母遂点头不语,李纨见状,忙笑道:“姑娘怯弱不禁,倒还是不要让姑娘跟着管了。”贾母便笑道:“我也是这么想呢,她这么个身子,最怕劳乏的,竟还是让她歇着为是。”黛玉听闻,便问何事,贾母笑道:“凤丫头病了,你舅母身子也不好,照管不来,大家正商议着,想让紫历,三丫头和你帮忙你大嫂子管家,如今你就罢了,只让他三人试着弄去罢。”黛玉未及答言,弘历便笑道:“林妹妹虽然身子弱,不能劳碌,然其心中算计又不可小觑,老太太便让她做一个顾问也是好的,我来的时间浅,知道的人和事都有限,没事常去问问妹妹,不比去秋爽斋向三妹妹打探便宜得多呢。”贾母听言,便点头道:“这也罢了,只别太累着她了,还有你大嫂子呢。”弘历忙笑道:“老祖宗放心。”便对黛玉一笑,黛玉忙去找探春说话了,正值此刻,忽有人进来笑道:“史大姑娘来了。”众人一听,都拍手笑道:“如此正好,倒又多了一个写写算算的帮手。”贾母忙叫人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