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知自己在贾府闹得大没颜面,将素日苦苦所维之贤淑端庄形象毁绝殆尽,一时只觉意绝心冷,当着面前许多人,只嚷着闹着要寻死,好歹被薛姨妈等哭着拦下才罢了,因有奶嬷嬷道有挽节之法,薛姨妈忙问,这嬷嬷便只扫目四周,薛姨妈会意,忙让丫头们都散了,她这才小声说道:“太太,姑娘也别太伤心了,事虽至此,到底未至毫无转圜之地,那贾府上下谁不知道姑娘素日最是个识大体的?出了今儿这事故,必然都是疑者多,信者少,况好端端的,忽然如此,便是我们,也到底该找出缘故才是,若都知了因,又有姨太太在那边帮着说话,纵不挽回十分的面子,也有三四分了,太太先听着可是这话。”
薛姨妈一听,也忙道:“说的是呢,我可是糊涂了,我的儿,你竟是中了什么邪,怎么突然就疯魔了。”宝钗只低头哀哭,半晌,方哑声说道:“如今想来,必是那碗干贝汤了。”遂抽抽噎噎,断断续续说了日前之事,薛姨妈一听之下,便直眼道:“听说管小厨房的那柳生家的,也是个憨厚老实的人,怎么竟这么阴损歹毒!我们和她家又有什么深仇大恨!至于做这等断子绝孙之事!”便要让人去告诉王夫人知道,宝钗忙拦,哭道:“妈妈何必再生事,如今事过境迁,你认真去问,谁又肯应?何况也未必是那柳嫂子,必是那些素日多嫌我的,看姨妈素日多疼我,府中上下也跟我好,故生不忿,深恐阻了她的好事,便存着心的在暗中害我罢了——只怪女儿命苦!又怨得谁来?——”薛姨妈一听,想了一回,恨道:“我知道了,只怪我素日也看错她了,谁承想她那么一个人儿,竟有这样的诡计,真真让人可惧可恨!如今果真让你失了体统,绝了你和宝玉这头儿,她好称愿!只是这招也忒歹毒了些。”咒骂了一回,又哭道:“我的儿,只怪你早没看穿她,如今有了这事,让你以后怎生嫁人?”宝钗听了这话,便如针扎刀割一般,再顾不得,不禁扭身伏在炕上大哭,老嬷嬷又擦眼抹泪地说道:“姑娘今儿中了暗算,好在不过举止有失体统,并未作出苟且之事,姑娘闺阁女儿,名节最重,我心里正犹豫着,既然与那宝玉无缘,如今又是这步田地,便索性屈尊,将那与姑娘有了碰触的男子招上门来,姑娘只招惹了他一人,若两人结了连理,这便又另当别论,也算保全名节了。”
一语触动薛姨妈,忙拭泪道:“那男子是谁?妈妈可还记得?”
嬷嬷忙道:“若没早叫小厮打探过,也不敢来给太太献计,那人姓纪名昀,字晓岚,如今二十六七,听说一肚子的文章才学,倒是好个人品。”薛姨妈便问:“家中怎样?”嬷嬷笑道:“别的都好,只是家里穷了些。”薛姨妈又皱眉问道:“穷也罢了,可有功名?”嬷嬷道:“也还未有功名。”薛姨妈断然道:“不可,无功无名,家中又穷,便是有一肚子文章,又能如何?我家姑娘哪样差了?便中了奸计,也不过是误会一场,何至屈尊至如此。”宝钗也满心不愿,却不好参与说话,只俯身掩面而哭,嬷嬷便强笑道:“太太何必只拘泥当下?想那些起初无名,日后飞黄腾达者原也极多的,只要他肯吃苦用功,也便是了。”薛姨妈便道:“他五十腾达,我儿跟他受穷到五十不成?我是不应的,休要再提这话。”嬷嬷见如此,哪还敢再说什么?只得罢了。
且说这薛家自宝钗将笄之后,便陆陆续续有王孙公子之家前来说媒,并未曾间断过,如今出了这等事,不久街闻巷知,竟把那些富贵之家渐渐绝了迹,却有些小门小户的人家兴了念,皆道:这薛姑娘既有了这等羞臊之事,豪门之家定然不要她了,然她花容月貌,满腹才学,却也难得,又没什么失贞之实,况那薛家又富得流油,若得了她,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如此一来,这宝钗竟如天上掉下来的便宜一般,哪个不争?何人不抢?更有些市井无赖,腌臜村民,及那些瞎眼的,歪嘴的,断腿的,驼背的,遥遥地听了信,也都抱着一试的态度前来求亲,缕缕行行,络绎不绝,整日堵在薛家门口,不肯离去,急得宝钗无法,唯有整日躲在屋中跺足抹泪,那薛蟠少不得整日带着小厮们,在门口持棒驱赶,赶得了这个,撵不走那个,倒把许多人打铁了心,索性铺了铺盖在门口住上了,大有‘不得佳人,誓不放手’之势,此情此景,又怎一个壮观了得?
直至此时,薛姨妈才幡然悔悟,又觉出那纪晓岚的好处来,忙又叫嬷嬷去与其说和,许以诸般好处,反复叮咛,谁知那纪晓岚也是个胸中有钢骨的,任嬷嬷说破大天,他只执意不肯,嬷嬷白说了一句‘不管怎说,如今唯有先生碰了姑娘,先生若只一味推诿这事,岂不有损颜面,招惹他人议论?’纪晓岚不觉涨红了脸,怒道:“嬷嬷此言差矣!当日许多文友皆在,个个亲见是你家姑娘失性凑上来的,并不是我招惹的她,如今又何来‘推诿’之说?大丈夫娶妻娶德!如此贱人,我若要了,岂不毁我一世名节!”遂甩袖忿然而去,使得嬷嬷等人面红耳赤,少不得含羞忍诟的回来,又不敢对薛姨妈转述,如此可笑可叹之事,不胜枚举,只因其皆是后话,故只暂提一二为止。
不说薛家这边如何惊天动地,亦不提贾府上下人等对此如何议论,单讲这弘、黛二人,所思所想者又与他人大不同,原来自有了日前喜儿哭诉,府里闹了一回,兼众丫头们传论,黛玉也听闻了宝钗换帕一事,便知是自己误解他了,先将那颗缠缠绵绵,悲悲戚戚之心立时平复,大松了一口气,待思及当日自己绝情之语,再至其后来病重之状,不觉又生出浓浓悔恨,只怪自己不问青红皂白,行事唐突了,待要去瞧瞧他,却又恐人生谗,况虽乃自己之过,实不肯去主动屈就,便只闷闷地待在潇湘馆里,仍旧懒怠饮食,疏于睡眠,终日只默默临窗而坐,望着竹动蕉摇悠悠出神,只是有此懊恼,不知为何,那眼前反反复复只现出弘历昔时苦苦哀求之景,一句‘不能这样’,字哑音浊,如今细细品来,才觉出是其心中之至悲至痛,可叹自己当时犹自不觉,仍句句伤他,话若藏针,想到此处,心亦刺痛,每每惆怅凄怨,泪落而不止。
而那弘历,得知前因后果,遍身之病竟好了九成,只是一来恼恨宝钗暗中作梗,恨誓他日必做报复,二来也悲黛玉轻信她人,竟视自己的真心真意于不顾,断然决绝,一时引发了倔性,遂故意不去潇湘馆看她,心中想的是:你如今也该看清了,我一颗心只在你一人身上,且别说跳墙浸水,便是刀山火海,我亦不会皱一下眉头,你若果真对我有情,又何畏这几步之遥?只要你肯来,便是一语不发,半音不出,我也立时感激涕零了,这落英阁和潇湘馆,当真就有天地之距?区区短径,竟成了难以逾越的两极之端?只叹叹!若这层茧尚不得破,将来还有更厚之茧,更险之渊,又焉能破得越得?如此梗着心思,是以苦等了两日,每日若非饮酒舞剑,便只对着《诗经》痴然,绣儿,浣纱等人见他整日不言语,又不敢劝,唯有叹息罢了。
直至第三日上,直把弘历一颗心等得冰凉,仍不见黛玉前来,一时又过了小半日,因抚摩着翡翠,思及初见之景,眼眶氤氲,忽然自语:罢了,姻缘自有天定,何苦只在这里煎熬纠缠?正是俗语说的‘好聚好散’,我且把这翡翠还你,免得自己睹物伤神,空惹愁绪。虽赌气刻意对自己这么说着,却知心中远非此念——却也不愿去思去想,终于还是一径至潇湘馆而来,但见小泉寂寂,翠竹悠悠,满院竟半点声息也无,弘历不觉移步轻轻至于窗下,却见粉纱珠帘之后,黛玉正痴坐于漆木案前,案上摆一古琴,黛玉微微而侧,只凝神不语,弘历方一路告诫自己‘只把翡翠悄悄放下,立时回去。’谁知既临窗下,又难忍不去看她,既已见她神貌,不觉将连日来悲怨,责怪,凄楚,伤感,皆聚合为一,独独汇成‘想念’二字,漾及满身满心,浓郁不化,萦绕不去,又见其面容憔悴,较之几日前又清减了许多,知其近日也必是茶饭不思,泪落不止,立时便将心软化下来,成一碧柔柔春水,只呆呆站着,痴痴凝望,似和千杆翠竹融为一体,毫无声息。
一时见黛玉长叹一声,纤手微抬,悠悠抚琴,一音一韵,如泣如诉,弘历正痴然而听,悟其心事,时而心若临境,只淡笑点头,不知所思,谁知琴声忽断,却是身边骤然起一人声,笑道:“四爷做什么来的?怎么不进屋去?只躲在这里愣神?”
弘历方见是紫鹃,手中捧着一个绣线盒子,正抿嘴望着自己笑呢,回思片刻,不由得也笑道:“我本是来喝茶的,不期没遇到一个倒茶的,倒遇到一个诉心事的,你来了,正好,只挑你们上好的茶,浓浓的沏一碗来!”一行说,一行大踏步地呵呵笑着进屋去了。
不知弘黛二人何种趣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