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贾政今日请来一批文人清客,个个满腹才学,深得贾政器重赏识的,此刻正和其大谈书法文章,聊到兴起之时,忽听窗外琐碎有声,便问了句‘是谁’,不期门户骤然大开,只见宝钗粉面嫣红,发散衣乱,遍视屋中,盈盈含笑,熏熏然倚门而立,竟是说不尽的妖娆妩媚,众人顿时大惊,若说不躲,着实大不合礼法,待要躲时,茕茕一室,却又哪里可藏的?便都站了起来,噤声屏气,呆呆望着贾政。
这贾政自问自己诗书之家,男守礼,女守节,便是下人,也都个个谨慎谦恭,万万想不到竟有这样丢人现眼的事,顿时便把那脸气得紫涨,手也发抖,忙顿足叫:“外面的人呢?都死绝了不成!”小厮忙答应着,还未动作,却见宝钗忽径直冲屋心一个青袍之人去了,玉手双伸,直拉扯着那人的褂子,半个身子都恨不得倚将上去,水目朦胧,意识凌乱,口中说道:“四爷原该等等我,我好容易替你追回了帕子,我这会儿热的一头的汗,你竟没半点体贴不成?——好狠的心呢。”
那男子约莫二十六七的年纪,一身儒雅,此刻却被宝钗一番话弄得大为窘迫,脸色通红,忙极力扯着衣服,强笑道:“姑娘认错了人,在下纪昀,乃非‘四爷’。”
这宝钗脑中本无章法,方听完此言,又歪头嘻嘻笑道:“是了,我知道了,你是宝玉,好宝玉,你定是嗔怪姐姐收起了金锁,以为我不和你好了,故意不理我的,可是这话?放心,放心,明儿我仍旧戴上,遂你之意如何?”说这话,又将其一顿揉搓,不肯松开,弄的纪昀不知如何,又扯不开身,好生狼狈,一边躲着,一边冲贾政笑道:“老爷且看,这倒如何为是——”
贾政早气的七窍生烟,哆嗦着说着‘了不得’,猛然大声吼道:“你们还只看着!还不弄开!都等着挨板子不成!”听她说‘宝玉’,便道宝玉平日和她有何故事,又颤声不住地说:“把我那孽障拎来,立时打死!”众小厮也顾不得许多了,忙冲上前来,掰手的掰手,弄脚的弄脚,勉强把二人分开了,那宝钗口中还‘四爷’‘宝玉’地叫个不住,正乱成一片,不可开交之时,早有薛姨妈,王夫人等并一众婆子媳妇们赶来了,薛姨妈先哭道:“神天菩萨,这是中了什么邪!”忙上去系扣子,又拖她,自己弄不了,又有几个婆子上去帮忙,直把她横抬起来,袖中帕子不免落了地,被王夫人忙拾了,只藏在袖中不语,一时薛姨妈等人哭着乱着把宝钗弄走了,这边贾政的客人也都各自告扰,纷纷而去,贾政背着手,涨着脸,在客室来回踱步,看四下无人,便冲王夫人冷笑道:“好,好,这就是你从前跟我提的好媳妇!好个‘贤淑纯良’的,我算开眼了!”又踱了一回,冷哼一声,道:“还拿她比玉儿,你也说出口来!给玉儿提鞋都不配!”王夫人脸色通红,唯有垂目听着的份,不敢则声。
一时王夫人出来了,却见门口竟守着赵姨娘,见她出来,也嘻嘻笑着迎上来了,王夫人只瞟了她一眼,说道:“你又鬼鬼祟祟的做什么。”赵姨娘笑道:“老爷的话,我都听到了。”王夫人皱着眉头,只走自己的,赵姨娘又跟着,笑道:“其实老爷真真不该怨太太,太太哪知道那宝姑娘会有今天这出的?也是天意。”那王夫人听她说话着三不着两,心中厌恶,只冷着脸不答,赵姨娘却浑然不觉,又跟着小声谄笑道:“要我说,这事也连宝姑娘都怨不得的,谁不知宝姑娘素日谨慎?再怎么着,断做不出这等没脸的事来,背后必定有人捣鬼,难道太太不知道的?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个高人,便用些头发,指甲,再或香巾,手帕的,就可做法,让人失兴丧神的,今儿这事也必定是此缘故,太太只信我的,断不会错。”一语触动王夫人心事,走的就慢了,听她说到‘手帕’,知方才自己捡到帕子,她必然也看见了的,想了一回,说道:“便是如此,如今发生这样的事,我也没精神了。”赵姨娘忙道:“虽如此说,姨太太面上不好看,以后怎么往来?如此一来,岂不是个台阶么?再说若果真有这层缘由,说出来就比不说强,否则口水都淹死人了呢,深闺的姑娘家,一世的名节要紧。”王夫人想想,也有道理,倒对她刮目相看,岂不知赵姨娘因是有了之前魇镇凤姐宝玉之事,有了经验,方有此语,此时见王夫人口中说着‘胡闹’,面上却大有动容,知她心里必定为此盘算,这赵姨娘本希翼能借助此事在王夫人这里卖个好,如今既得了愿,自然高兴,便也心满意足地去了,回头又四处跟人颂扬功绩,只道‘太太正糊涂,没个主见,听我一番话,大声称妙’云云,如此闲杂事等,也无消多记。
且说宝钗这一闹,别说贾母,王夫人等人,便是大观园的众姐妹并宝玉等人也都知道了,一时贾府上下纷乱,各人皆有各人心事,那宝玉虽也惋惜,思及宝钗越矩之景,定是平生娇俏之极,柔媚之颠,因思:人说宝姐姐糊涂时,口中还只念着我,她那样的人品,若我果能得被她摆弄一回,倒也不失为妙事!便早痴了一回,悔没有亲历亲见,姐妹们想她素日情景,心曰:不料端庄如她者,亦能出如此事故,今后竟如打入了阿鼻地狱,岂不令人可惧可叹?真真是天意不期,造化弄人了,余者下人们也有叹息的,也有笑话的,千人千口,不可胜记。
众人之中,又独独绣儿等人最为震惊,与别个不同,好容易得空,因偷偷叫来小雀,道:“好妹妹,你老实告诉我,你那些药,终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小雀早在事发之时,便存疑惑,早去问了她表哥,如今见瞒不过,只得如实说来:“是春药。”绣儿一听,先瞪目结舌,心中叫了几声老天,便知自己今番事闹的大了,由不得心跳了一回,思索片刻,咬牙说道:“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不翻出来便了,翻出来时,只都推到我一人身上就完了,你且悄悄告诉彩屏等人知道。”小雀从未听过这话,更未曾得人如此相待,不禁又感又叹,竟把个眼圈红了,抬头笑道:“姐姐什么话,既做了事,就敢担当,咱们都不是这般畏首畏尾的人——”一时见浣纱从屋里出来,小雀便止话而去,绣儿见小雀左性,也不过叹息一声,唯有祈祷风平浪静,各得相安罢了。
这里浣纱见小雀形容古怪,便道:“你们整日神神秘秘的,我一来便散,倒是有什么事罢?”绣儿笑道:“有什么事?不过聊些有的没的。他喝了粥不曾?怎样了?”浣纱说了句‘吃了’,又长叹道:“这次不同以往,药也吃了,烧也退了,却到现在还不甚清楚,有时昏睡,有时醒了,只怔怔望着屋顶,你跟他说话,他也不应,找大夫看,只说没事,我也不知怎么办好了,这心里怪闹得慌的。”绣儿琢磨一回,便道:“四爷这次八成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晚上我把林姑娘叫来试试。”浣纱道:“若她能治得四爷的病,倒也好了,只怕林姑娘的性子,不肯来。”绣儿也没底,脸上却笑道:“你且别管,我想办法罢。”
一时两人又聊了一回,因提到宝钗,绣儿心中忐忑,忙问:“你才去凤丫头那的,听着宝姑娘现怎样了?”浣纱道:“能怎么样?被薛家太太带回去了,听说太太从宝姑娘身上拣来个帕子,要找罪魁祸首呢,现在满府都说宝姑娘被人做法了,才有此事。”绣儿一听,说道:“果真的?那帕子可是四爷的呢。”浣纱听了,不觉一怔,忙问,绣儿便把四爷弃帕与喜儿,宝钗如何跟喜儿换了尽说其详,只没说后来弘黛误会一节,浣纱听毕,便‘嗐’了一声,说道:“若不要帕子,扔了便了,又给人做什么,倒惹出这些官司来!我们虽逃得了干系,也不怕她们怎样,那喜儿可遭殃了,便是无罪,事关宝钗,也必然牺牲她的。”绣儿听言,呆了一回,突然跑了出去,浣纱叫她,她只不应。
却说此时贾母这边,喜儿正伏地叩头哭着,直把那额头扣出血印来,一边哭诉自己委屈,求贾母留她,彼时邢夫人,王夫人等人都在,却见王夫人一人垂面站着,满面通红,原来因王夫人想要私了这层丢人之事,便先找了喜儿,听完经过,知若宝钗换帕之事若传了出去,宝钗更是无地自容的,是以要许她些钱,叫其把一应始末一人承应下来,只说是她厌恶宝钗,故寻人做法的,岂知这王夫人也是头脑不甚灵便,只道多许她钱,她必会欢天喜地应了的,此时还正在这里和贾母等人说着经过,谁料喜儿竟突然跑来叩求贾母,一行说,一行哭,不消片刻,那细细的血丝便已顺着鬓角流下来,别人叫她起来,她也不起,只是絮絮地哭诉,把王夫人对她说的话和盘托出,又道:“天地可鉴,若是我设法要害宝姑娘,直叫天上的雷劈了我,或叫我死后进那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还请老太太可怜一回,喜儿打小没父母,是人贩子卖进府里来的,如今出了这门,天大地大,倒叫我上哪里去?——今生做牛做马,孝敬老太太,来世若有福气,能再托生成牛马,仍伺候老太太——”一时声嘶力尽,泣不成句,贾母便有些哆嗦,不由得捶杖跺足地指着王夫人说道:“我只道你整日吃斋念佛,是个善良人,不想也有这等阴暗腌臜的想头!你护着你那妹妹,我倒不恼,却不该背地里弄这些小人之景儿来,难道我就真真是个老糊涂了不成!竟由着你们编故事糊弄!”一时又喘又咳,众人忙上前解劝,贾母喘息一回,突然对喜儿说道:“你且去罢!可怜见的,有我在,看谁敢动你一根汗毛!”喜儿便揉着哭肿的眼睛出去了,才出了门,抽抽噎噎走了几步,又蹲在台阶边哭个不止,却见绣儿忙忙地跑来,见她无恙,旁又有小丫头述说经过,方放宽了心,忙拿着手帕为她擦拭额头眼泪,又把她领到落英阁去了,一路安慰,不再话下。
这边王夫人敛声屏气地听了贾母一回训,一时贾母让她‘退下’,方敢撤身离开,一时只觉得满头发麻,羞臊难言——且又是在邢夫人等人面前丢脸,又让下人看笑话,恨不得登时死了,更是后悔听赵姨娘的话,一路竟不知怎么走回屋去的,只歪在炕上,晚饭也没心思吃了,回想今日先是经贾政训斥,又经贾母训斥,如今妹妹又得了没脸,不知是否再来不来得,痴痴怔怔,也痛落了几滴泪来,不提。
先不说贾府上上下下百般琐事,单讲宝钗被众人架回自家去了,好容易才渐渐褪药苏醒,一时见四围人都躲躲闪闪的,便知有事,却又想不起来,因问莺儿,莺儿知再难瞒的,便告诉了,那宝钗顿时苍白了脸,瞪直了目,顿时直脖向后仰了过去,众人又乱了一回,灌汤掐唇的,方才醒来,一时拿绳弄刀的只要自尽,惹得薛姨妈抱着宝钗,一顿大哭,道:“我究竟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老天竟这样惩罚咱娘两个,竟都这样的苦命,我通共就只你们俩,那个孽障是个废物,再难倚靠的,如今你若认真要去了,可让我指哪一个?”又是儿,又是肉的大放悲声,宝钗也不由得大哭,满室乌乌压压,无不伤悲,正不可开交之时,却见宝钗的奶母陈嬷嬷上前拭泪说道:“事已至此,太太,姑娘也都别哭了,我倒有点小见识,或可稍挽姑娘的名节,不知可说得。”
薛姨妈一听,连忙叫她快说,不知这嬷嬷讲出什么惊人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