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正说紫罗受弘历吩咐,至凤姐处取银子,可巧彼时平儿正伺候凤姐吃饭,见来人是弘历处的,忙叫进来,紫罗便冲着媳妇们伸舌头,早有平儿笑着来打帘子,凤姐见她来了,忙叫坐着,又叫丰儿上茶来,才问何事,紫烟笑道:“四爷叫来支一百两银子使呢,奶奶若得闲,就先给我拿了去。”
凤姐闻言,忙笑道:“哟,这可不巧了,四爷的东西都打了叠好生在阁楼里放着呢,只是东西金贵,钥匙自然也不在我手里拿着,这会儿你来跟我要,我少不得去跟太太要去,你要不急,就等一会儿可使得?”
这紫罗人又小,性子又憨,想了想,便说道:“既如此,二奶奶这会儿可有空?四爷倒立等我送去呢。”
凤姐笑道:“我虽没空,既是四兄弟要的,自然是要先可着他忙,只是不知太太有没有空。”便看着平儿,道:“你去看看太太此刻做什么呢,若得闲呢,就把钥匙讨来。”平儿忙笑道:“奶奶怎么忘了,才还有小厮来回,说给太太备了轿子,一会儿要上庙里去呢,这会儿保不准都走了。”
凤姐忙拍额头,笑道:“看我这记性,紫罗妹妹别怪,我一天百八十的事情等着,这些小事都记不得了,也别等太太了,四兄弟既然着急,我就先替他垫上,只是我现在屋里一时也没那些银子,妹妹就把我这串珠拿了去,怎么也值了一百多银子,让四兄弟去外头当了花罢,也比去和太太要快些!”一边说着,便从腕上把那黑底翠斑的绿松石串珠摘下来,硬往紫罗手里塞。
紫罗只得接了,口中笑道:“也罢了,那就先谢谢二奶奶,回头四爷必还二奶奶银子的。”凤姐笑道:“什么还不还的话,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拿去使罢。”紫罗便笑着回去,不提。
这里凤姐见紫罗走了,便闲闲的吃了几口饭菜,思索半刻,垂眼问平儿道:“那些利钱银子还没送来?”平儿说道:“还有几天呢。”凤姐点头道:“那旺儿媳妇,你得记着点催她,能晚来绝不早来,脚底下长得出毛的,倒像银子能在她手里变出崽子呢——前儿还有几家等银子使,问我来借,等这些利银送来,再给他们送去。”
平儿便犹犹豫豫,小声说道:“奶奶只这么行,若四爷再要有使钱的地方,一时没的给,可怎么着呢?”凤姐看她笑道:“他整日家住园子里头,吃穿齐备的,能有什么花钱的去处?那上十万的钱,白放着也是放着的,若他真要用时,我自有话说。”又笑道:“你这小蹄子担虑得倒多,我还没怕,你倒先怕了呢——”
一语未完,紫罗又来了,两人忙止住话头,见紫罗笑道:“四爷说了,既然不便,就且罢了,串珠仍旧还二奶奶罢。”便放下那珠子,凤姐等不过虚词几句,仍旧带上了,也无消多记。
原来这弘历已经到贾母处打完招呼,只说出去略转转就回来,贾母因不放心,又多命两个小幺好生跟着,弘历虽不愿,却也无法,一时出来,见紫罗送来一串碧莹发亮的绿松石来,说了缘故,以弘历之性,断不会拿着一串女人的东西出去当的,自然又让送回来,遍视身上,只腰间有一块玉,却是一直跟着自己这许多年的,便决意要当它换钱,一时小幺牵出几匹马,众人一径出了门,直奔街市而去。
且说这弘历对金陵也不甚熟悉,便问跟从的小幺,小幺们七嘴八舌指点去处,有说‘肆风轩’的,有‘袅清斋’的,有说‘天香渚’的,弘历只得先将玉佩当了几百银子,一家家慢慢逛来,不觉日已偏了,仍未有称心之物,正待失意之时,可巧见城头尚有一家,便自顾策马前去,小幺们只得又跟着。
却见这家专营各地土物特品的,生意倒清淡,弘历只在门口一扫,便忽见屋堂正中有个用六面棱玻璃罩住的一块翡翠,模样,款式,皆与黛玉所失者极像的,心中大喜,忙跳下马来,入内细看,但见其玻璃夹层自有缕缕浮云,下有紫黑斑驳的荒石所托,翡翠状若仙草,背依一方纯白的椭圆玉盘,越发显得出尘脱俗,境界悠然,弘历不觉看得痴了。
那掌柜见弘历衣着打扮不俗,猜其必为大家公子,便极力言其妙处,只是语言颇有些颠三倒四,不着斤两,惹得弘历身后小幺们忍笑不禁,掌柜也浑然不觉,末了,又陪笑说道:“此乃女子所配之物,倒不知那家姑娘蒙爷垂青呢。”
弘历一听此言,且见随从也都看他,恐惹得众人猜疑,回去若说将买翠之事说开,传到黛玉耳中,倒不妙了,况这弘历原也是一极爱面子之人,不肯在下人面前略显心思的,遂笑道:“我不过是见此物精巧,随意看看罢了。”便背过手去,又随意览阅他物,顺便与掌柜闲谈,得知其乃姑苏之人,因要回老家去的,已变卖了这里房子,这几日且先住在店中,弘历便与他略聊聊家乡风土人情之类,并未买一物,不一时出来,心中却已经暗暗有了算计,且先与众人一道回府,不露痕迹。
方走回一半路时,不期身畔忽有人说道:“这是紫四爷不是?”却见是薛蟠,穿着一身大黄着金丝的对襟长褂,面带酒气,身边一众人跟着,个个促眉鼠眼的,皆上下打量着弘历,小幺们忙下马作揖,弘历怎看得上这号人物?也不下马,只嘴角略扬,正眼也不看他,就要走。
岂知这薛蟠见状,竟越性上前,以手抓住那白马的绳子,拗着马头,不叫他去,原来他早垂涎弘历人品,那日宁府设戏宴,众人射箭之日,已后悔没能好生与他叙交,今不期竟于路上见到,看他玉树之风,蛟龙之气,膝盖竟都有些软了,哪还舍得让他走?恨不得将那身子猴在马上,只不断说些浑话,又道‘今儿妈妈和妹妹都到贾府去了,明儿我也去’,又是‘改日必要做东道,和四兄弟饮酒划拳的’,如此云云,着三不着两,又持着缰绳不松开,弘历不觉生怒,心中不免冷笑道:
怪道人说野鸡的窝里飞不出彩凤来!有那薛宝钗,就必有这薛蟠,倒真不屈为一家人!都是一样的烂心鄙俗,惹人生厌!
见他只是不走,心生一念,遂笑道:“早想同薛大哥结交的,只恨不得机会,薛大哥若果然看得起我,真乃我之荣幸——只怕你是拿话虚哄我罢?”
薛蟠一听,忙指天跺地发誓,弘历见状,便笑道:“虽知你心,只是我比不得你,我只好在园子里待着,若老爷,太太们知道我跑出去喝酒,必然怪罪,家里老爷那里也少不得一番责罚,你若有意,我倒有一好想法,你且过来。”薛蟠忙凑过来了,弘历便弯下腰去,在他耳边如此这般,那薛蟠便咧着嘴笑,又直点头,末了,弘历又小声道:“如此只你我二人,把酒言欢,互道心事,岂不妙哉?只是别告诉别人,否则咱俩少不得就此了断。”
薛蟠忙瞪眼道:“我若对一个人说,包叫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弘历便点头笑道:“这才是了。”待弘历走了,薛蟠犹自望其背影痴站,身边一众忙上前相问,薛蟠半句不说,竟如得道一般,只背手晃脑地去了,不再细述。
话说弘历回来,一身尘土,又只咳嗽,绣儿忙为其脱褂更衣,嗔道:“水凉了又烧,烧了又凉的,你只不回来,一会儿消停的喝碗热姜汤罢。”弘历只一笑,浣纱因问翡翠之事,弘历见屋中只她两人,便小声笑道:“找到了,和林妹妹那个一模一样,只是没买来,今晚出去,务必买来。”浣纱忙道:“晚上怎么出去?老太太她们必然不让的。”
弘历忙‘嘘’了一声,小声笑道:“晚上我趁着他们不备,翻墙出去,到时候有斗儿接应,你们可万万别告诉人。”绣儿便捂着嘴笑,也压声笑道:“放心去吧,只是四爷哪天高兴,也带咱们玩一回去。”弘历笑道:“罢了,且饶了我罢,带着你,墙都翻不过去呢。”两人又说笑一回。
这里浣纱长叹一声,道:“真真疯了!竟连翻墙都想出来了,越发闹得要上天了呢,四爷也不想想,若要人看见,你可怎么回话?——罢了,我也懒得操这份心,由着你闹去罢。”绣儿笑道:“怕什么,若人看见,四爷只说练功夫呢。”众人都笑,浣纱便指着绣儿,咬牙笑道:“对,你就纵着他闹罢!”
一时弘历喝了姜汤,躺在床上翻书闲看,只等天黑,忽有小丫头来说道:“薛大姑娘并三姑娘,宝二爷等人在那里赏画作诗呢,薛大姑娘让叫四爷去。”
弘历枕着双臂,晃着脚尖,丫头刚说到‘赏画作诗’几个字,还未说完,弘历就干脆地说道‘不去’,其一语说完,他又拖长声音,说了一遍,小丫头自觉没趣,只得走去回了。弘历回思一番,不觉冷笑一回,心中暗道:
以宝姑娘之性,知道我不去,自己必又巴巴地亲来一趟,以其他姐妹为辞,知我不好拒绝,只得应邀,让别人看时,好是她请动我的一般——一会儿自然少不得又是一番腻腻歪歪,烦人之甚!——倒不如让她半个字也不说,那才最好!便叫来浣纱等人,说道:“你们且先出去逛逛,一炷香之后再回来。”浣纱等人也不解,只得去了,只留两个小丫头看门守户。
不一刻,果然忽听院中有人说话,弘历先在心中哼了几声,遂跳下床来,站在屋心,背对着门,假意去把外面一层的衣服脱了,方脱到一半时,不期宝钗刚好进门撞见,不免花容失色,立即别过头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直红到了耳根,弘历假装不知,还悠悠慢慢,继续脱着,宝钗羞臊难禁,脑中更是嗡嗡作响,见自己站在这里,倘若让别人看见,说出什么话来,什么意思?忙掩面低头,速速地走了,小丫头和她说话,她也不应,弘历自知得逞,便又懒洋洋地套上衣服,回到床上躺着,回思其状其景,未免心中暗笑不迭。
不觉间时以入夜,墙上自鸣钟方打过八下,弘历早对浣纱等人一番嘱托,便悄悄潜入后院,这大观园皆是粉垣矮墙,弘历自是不放在眼里的,且先和墙外一声暗号,未及片刻,外面应了,看四下无人,便纵身爬翻了过去,忽见远远似有黑影,便吊在墙边繁树上,只等人过了,才跳下来,接过斗儿备的快马骑了,一路扬长而去。
这边弘历走了,只道无人察觉,却不知此举又引来多少是是非非,烦琐不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