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生辰,弘历特派心腹小太监将精心准备的礼物交与黛玉,小太监果不负所托,又得了许多谢银,心中欢喜,谁知方一回来,却被另一小公公截住,将之带往正殿见圣上。
那小太监一路心中忐忑,眼珠不禁暗转,见那小公公形容颇为幸灾乐祸,因犹豫生思:若是询问我出宫一事,该由总管事太监出面才是,怎又会惊动圣上?况我便出宫,也经过了门口卫兵巡查,便是有罪,罪不至死,弄这玄虚,又是何故?
尚未想通,已经置身大殿,见圣上和管事郭公公一处,殿中肃穆寂然,心中一凛,忙匍匐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胤愼悠悠问道:“日里寻你不在,何处去了?”声音平静,毫无波澜。
小太监贴着地说道:“回禀圣上,四阿哥命我办点事去。”
胤愼‘嗯’了一声,又随意问:“什么事?”
小太监方要说话,忽然想起弘历日里给他东西之时,特特吩咐‘万要保密,不可叫别人知道’,这会儿如忆箴音,忽将话折了路,忙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四阿哥兴起,叫我买些小玩意罢了。”
胤愼眯眼看了看他,又问:“东西呢?”
小太监见圣上忽然这般关注此事,便有些纳闷,小声笑道:“回圣上,小的没买到。”
殿内略静半日,胤愼微微一笑,说道:“好个护主心诚的奴才。——下去罢。”
小太监见这样就叫下去,虽心中微微疑惑,毕竟不敢多说,忙弓着身子退下,悠悠大殿,又只剩下胤愼和郭公公两人。
郭公公见胤愼凝神思索,连奏折也不批阅了,想了想,便小声笑道:“四阿哥真是玩性不改,这么大了,还喜欢那些小玩意儿。”
胤愼悠然一笑,道:“什么小玩意,他是去给老十三家的干格格私送礼物去了,这是故意瞒着我呢。”
郭公公便道:“奴才明儿定然责罚那小太监。”
胤愼似乎没听见他的话,自语道:“他自以为凡事均可瞒天过海,岂不知其一举一动,都尽在我眼里,君王关乎的是朝代更迭,江山社稷,不是表现个把月就算了的,——送礼物本没什么,若对我明说还好,可是如今却要刻意瞒着我,要骗,这就教人可想了。”
郭公公乃是跟了胤愼几十年的老太监,向来深知胤愼心事,可是这会儿却也微微发怔,想了半日,笑道:“奴才愚钝,有一事不明,不知圣上可恕妄疑妄言之罪?”
胤愼道:“说罢。”
郭公公便蹙眉说道:“老奴是看着四阿哥长大的,四阿哥品性纯良,思维慧敏,从小便超群于其他阿哥,现在因边疆立了功,更知其胸有大略,圣上乃仁慈之人,对别的阿哥倒都还好,只是在四阿哥身上,臣每每只见圣上更苛刻了许多,便以今日礼物为例,若不是四阿哥惧怕圣上知道,为何要瞒着?可是细想此事,实在小事一桩,便是四阿哥真钟情亲王家的干格格,也不是万劫不复之罪,圣上为何如此忧心?奴才甚是不解。”
胤愼听了,静默半晌,方轻叹一声,说道:“我大清边疆土地,虽每年均有战乱起事,截至如今,大多都已经臣服归属,为何只有一个西域藩疆之地,我们却要对他们礼敬有加,友朋相称?”
郭公公略一思索,小声说道:“藩疆虽为邻国,于我们一直不相侵犯,客气恭敬,圣上又是仁德为怀的君王,是以与之友朋相称。”
胤愼笑道:“你不用给我戴这高帽,我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藩疆国土虽小,却占天时地利人和,又极有用兵养息之道,国力强盛,若我们果真寻隙,两相交战,定然难免两败俱伤的结局,胜负为何,却也是未知数,人贵在自知,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一时寂静,又听胤愼说道:“藩疆自有一套驭兵安民之术,不过尚有一点,不能忽略,藩疆是其有一套不成文习俗,所有王室子孙,所娶王妃无一不是相貌极丑,且又寡言拙语的女子,她们不懂讨好夫君,又不善打扮,男子娶了她们,自是半点感情也无。”
说到此,略顿一顿,便凝望玉白画锦茶壶,幽然说道:“人的精力便如壶中之水,分倒的杯子越多,每个杯子所得便越少,如果只倒进一个杯子里,自是满满,尚有余闲,那些藩疆的皇室子孙,或许不知情为何物,也许人生因此缺憾了一块,可是正因为如此,才能将更多精力用到练兵强国之上,这就是为何藩疆同大清比邻年久,却一直有资格和大清平起平坐,把酒豪饮之故。国强人敬,国若人欺,藩疆断了一个情字,换来了子孙万代稳坐宝殿,百姓从未为妻离子散,国破家亡发过愁,这便是他们的高明之处了。”
郭公公蹙眉思索,只觉胤愼今日疲惫落寞,与以往英武之像大不相同,看了看他,说一句:“圣上——”
胤愼微微一个苦笑,长叹一声,幽然说道:“我年纪大了,或许人年纪越大,会越发变得不通情理,会莫名焦虑和担忧,我登基那日,曾做了一个梦,梦里曾有人清楚告知,这悠悠千古帝王之业,百代荣尊,将会毁绝于大清。我当时年轻狂傲,并不以为意,现在想起,开始隐隐觉得不安。”
郭公公忙笑道:“圣上万勿因此忧虑过重,圣上保重龙体,我大清自是万代不朽,不过一个梦罢了,怎能做得真的?”
胤愼再不答话,只是轻轻叹息一声,向后靠去,枕在龙椅檐棱上,头发微松,内里透出花白,嘴唇微抿,眼睛紧闭,看去似有无限疲惫,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将眼睛睁开星星一个小缝,仿佛已悄然定下心念,无人得知。
且将话往回说,话说黛玉收到弘历礼物,心中自是喜欢,湘儿只反复磨缠要看,黛玉破天荒地不许,两人争缠,将福晋等人都逗笑了,终于还是黛玉羞臊,拗不过湘儿,只得由其打开。
见里面是一个橘黄色木雕的女子,约有两指长,裙裾飘飘,如仙临世,眼神悠然朦胧,眉头微簇,一股淡雅忧愁的气韵,身边安放着一只木雕花锄,不必多想,便知道是黛玉,木雕乃纯手工制作,虽许多地方还稍显粗糙,仍可看出用心。
弘历并不懂雕刻,能至如此成品,可见这一年必然暗中和名匠习学,悄悄打造,只为黛玉生日献上,黛玉只当这一年鲜少得弘历消息,其已渐渐将其淡忘,每每想起此节,亦感亦凄,此日见了此木雕,知弘历言外之意,自是暗中告诉黛玉‘心中一直惦念于她’,不禁大为感动,想起弘历每日于屋中一角静静雕刻之景,不觉又意眩神驰,红了脸颊。
福晋等人见了这木雕,也都各有感触,难以细说,知黛玉是个害羞的,也不多打趣,一时开饭,举家齐乐,自是一番温馨愉悦之景,不再多述。
继而席撤,黛玉喝了几杯酒,紫鹃扶着回屋歇息去了,待独剩一人,黛玉自拿来一个小凳子,站在上面,将架上锦盒打开,持了木雕,心中无数思绪迭生,痴想一回,方将其小心翼翼放到锦盒中,盖上系好,却听丫头说‘六贝勒来了’。
此时弘昑已经换了一身家常装束,遍身清爽洁净之气,看黛玉正站在小凳子上放盒子,忙道:“姐姐别动,我来。”
说完,三两步过来,只稍稍踮脚便放上去了,黛玉说了声‘多谢’,想到一事,便噗嗤一笑,弘昑便问道:“姐姐笑什么?”
黛玉笑道:“我笑你那时做‘丫头’的时候,还和我一边高呢,想不到短短一两年光景,竟长了这么些。”
弘昑微微一笑,道:“姐姐这话,听着像长辈对晚辈说的,昑儿也不过就比姐姐小几个月罢了,我正想改称呼,以后不叫你姐姐了呢。”
黛玉悠悠笑道:“你就是比我小一天,一个时辰,也是弟弟,我知道你心思,你嫌这样一叫,顿显矮了几许气概,可是这话?不叫姐姐,那叫什么?”
弘昑看着黛玉,脱口说道:“叫玉儿。”
黛玉笑容一凝,见弘昑面容严肃,眼神笃定,心头不觉渐渐生跳,口中笑说一句‘胡说’。
弘昑说道:“没有胡说,为什么我不能这么叫?”
黛玉只觉今日饭时,弘昑就有些古怪,这会儿见其如此,不觉有些心慌,忙别过脸去,假装弄书。
弘昑见状,脸也微微发烧,只是此次心中意念似乎倍加坚定,令其丝毫不想退缩。
屋中寂静半晌,方才还是轻松的气氛,瞬间因这寂静变得有些神秘,弘昑犹犹豫豫,开口问道:“你这一年,开心吗?”
黛玉纤手微微一滞,复又拿下一本书,用帕子拂过上面细若不见的残灰,将其放进架中。
弘昑道:“一入宫门神似海,何况还有那些执意要拆散你们的人。不是我不相信四哥哥,可是我更知道皇权的霸道,无数繁冗规矩的迫力,你再等下去,也唯有遍体鳞伤一局。”
弘昑话语轻柔,一句句却直说到黛玉心里去,‘皇权的霸道,无数繁冗规矩的迫力’,令黛玉听来,心中不觉一紧,眼神忽而黯然。
弘昑眼神忽然变得飘忽,话冲到口边,又反复咽下,良久,才忽然定下了心,一字一顿,轻声说道:“我说过,如果有一天,四哥哥保护不得你,我会毫不犹豫把你从他身边抢走的,这话也许你早就不记得了,可是我始终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心中只有一念,这该是个让人好好关爱的女子,该是个让人穷其一生保护的女子,虽然我只能远远站着你和四哥哥身后,可是每每你伤心,我也会伤心,甚至比我自己受苦,还要伤心许多,我始终不肯承认这心情,或是刻意忘掉,可是我真的躲得累了,不想再躲了,——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我对姐姐的感情,不比四哥哥少一分一毫。”
不知为何,当弘昑说出这些话来,心中忽然觉得异常酸楚,像是隐忍了许久的情感突然从闸门倾泻而出,他淡淡一笑,却有泪渐渐弥漫,继而满溢而下。
黛玉背身低头,泪意泫然,一语不发,却静静摇了摇头,心中忽然暗叹一声:“昑儿,你好傻,这又何苦。”
弘昑泫然一笑,说道:“我给不了四哥哥可能会给你的尊贵,荣耀,前呼后拥,我能给的不过是细水一般的生活,草屋清晨的日出可能并不耀眼,傍晚的虫鸣可能很单调,可是没有不安,没有委屈,不会再伤心落泪,昑儿口拙心笨,不会说什么华丽光鲜的誓言,我能做的,只是捧着你,小心呵护,一直到老,永不言弃。”
越至临了,声音越发沙哑。
弘昑颤颤地叹息一声,再一语不发,像是等待黛玉回答。
屋内一点声息也无,只怕此刻连一根针,都惊得起滔天波浪。
黛玉不动,也不转过身来,脸上却已经是两道泪痕,空气仿佛渐渐凝固成冰。
许久,方听黛玉哽咽说道:“如果不曾有他——”
遂又极轻一声,说道:“原谅姐姐。”
弘昑目光扑朔,痴痴看着黛玉背影,像是没有听懂这番话,半晌,方又淡淡一个苦笑,说道:“我知道了。我来得晚了。——姐姐的心早被四哥哥抢走了。”
落落回身,向门口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悠悠一笑,轻声说道:“如果有一天,四哥哥真让姐姐伤心,姐姐别忘了,还有昑儿,——昑儿不介意做第二人选,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些。”
一语说完,忽然扭头去了,衣袂轻扬,飘然碎风。
黛玉从半开的门看到弘昑越走越远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心中乱如缠丝,泪意阑珊,心中长长叹息,无力地走至床边坐下,寂然呆坐,痴痴半日。
许久,忽然想到弘昑的一句话,不由得在心底问了一声:“四哥哥,会有那样一天吗?”
无人答复,只有许多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显得尤为惊天动地。
远远的皇宫,弘历的心头忽然异样的一跳。
悄然将手中的书合上,向身后暖绒椅子中深深一陷,眉头深簇,心中纳闷,浣绣儿茶来,看了弘历一眼,笑道:“爷今儿古怪,难道接待了一个贵宾,累着了?怎么只神不守舍的。”
弘历静静说道:“我也不知为何,觉得很是奇怪,似乎做什么事都不能煞心静气,总有种不安之感,却也不知何来。”一时寂然啜茶凝思。
绣儿便叫小丫头去拿手炉来,见身边没人了,方笑道:“若我说,许是林姑娘收了礼物,这会儿正叨念爷呢。”
弘历微微一笑,道:“别胡说。”
绣儿便又笑道:“若不是这个,难道是今儿看到藩疆公主,爷才乱心了?”
弘历斜斜看了绣儿一眼,笑道:“你现在也学坏了,瞎说些什么。”
绣儿忙笑,摇头晃脑说道:“我就说不该是,别说爷心里只林姑娘一个,就是还有旁人,也不会是那公主,今儿我见了他们,险些笑出来,爷也看见了,她父女二人可真真是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怎么都长得一个样儿?粗眉大脸,大手大脚,我还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公主,连我们宫里一个丫头也比她耐看些,那藩王怎么巴巴把她给带来了?给林姑娘提鞋都不配。”
弘历呵呵笑道:“你这张嘴,怎么这么不饶人?她好歹也是个公主,虽样貌一般,却是好身手,一般的男子尚比不过她,你就这样贬她,何况那藩王和公主还宫里待着呢,说话也没个避讳,让皇阿玛听去,看不治你的罪才怪,——可别像上次得罪了齐妃一样,又求我替你说话。”
绣儿一吐舌,笑道:“这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有人传出去,也是四爷说的。”便笑着下去了。
岂知一语生邪,那藩王本要第二日走的,谁知不知何因,竟在宫中停留数日,每每寻机要见弘历,言语形容之间,又颇多古怪之处,不免令弘历心生疑窦,不明就里。
这日弘历于胤愼处谈论擢升治理水患官员并与边境贸易往来一事,直至夜深,弘历因见胤愼深靠在椅子里,似有疲累之状,便嘱咐其好生休息,意欲要告退,却听胤愼静静说一句:“且等等。”
弘历便站住,问道:“皇阿玛还有事吩咐。”
胤愼便将左右小太监遣走,郭公公因是近身陪侍,不必出去,只见胤愼闭眼沉默片时,方睁眼凝望弘历,说道:“你今年十八岁了罢。”
弘历心中一怔,小声说了个‘是’字,便垂头不语。
胤愼声音细若自语,道:“十八岁,是该有家眷的时候了。”
弘历听到此句,猛然一震,忽然抬头看他,犹犹豫豫,说道:“皇阿玛。”
胤愼幽然说道:“你如今已经不小,若不是生了那一场病,也许现在身边早已有几个福晋了,现在虽迟一些,好在还没甚妨碍,——我已经和藩王说好,打算聘娶长公主雅格做你的福晋,册封福晋仪式就定在下月初六,若你嫌晚,也可提前些许时候。”
弘历眼光一点点蹭到胤愼脸上,见其神色依旧水一般平静,双眼半睁,却有猎豹一般精锐之光,直射到自己身上,语速不快,却句句如钢似石,颇有斩钉截铁的力量,不容人半点质疑,或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