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昑因黛玉每日愁眉黯然,这日来为其开释,说了一番自救,自保的话,在此之前,弘昑从未对黛玉说过此类言语,弘历虽说过,也不过点到为止,没有弘昑这般深入骨髓中去。
此时黛玉便觉心中如流过一缕清冽甘泉,潺潺生响,越是细细咂摸方才话中之意,越是觉得言之有理,‘唯有懂得变通,学会自救,方才减了许多危难,也才让别人安心’。
半晌,黛玉凝目点头说道:“‘莫怨东风当自嗟’,这句话很是,我从前满腹寄人篱下之思,行动恐惹人褒贬,是以不愿多争,凡事退后一步,岂知凡我相让一步,别人就逼近两步,皆是我一味退避,才有今日之果,倒也怨不得别人,也真真‘当自嗟’了。”遂幽幽叹息一声。
弘昑忙笑道:“姐姐也别太自怨自艾,像大哥和四哥,都是吃了许多亏,打了许多次败仗,才学得聪明了,也才有今日胜利,姐姐从前也如他们一样,只不过地点不同,对手不同罢了,‘非是兵将不能,只恨当时年少,性懵痴也。’姐姐如今知道了,所行所为所思,必然较之从前大不同了。”
一边说,一边把汤碗递到黛玉手里,催促她喝下了,便见小丫头来笑说:“王爷叫贝勒去呢。”
弘昑便问何事,丫头忍笑道:“我才把贝勒作的文章交给王爷看了,王爷说‘这是什么东西,又不对仗,又不押韵,又不像打油诗,还贴不上文章的边儿,敢是他做梦胡写出来的不成’,让我来叫贝勒过去问问。”
弘昑一怔,继而‘哎呀’一声,黛玉忙问,弘昑向她一吐舌头,说道:“给错了给错了,把我素日作的那些新诗交上去了!”
黛玉不由得一笑,道:“也难怪阿玛看不懂,那些东西,可不就像做梦胡写出来的呢?”便让他‘快去解释’,弘昑忙走了。
这边屋内瞬间静下来,半声也无,黛玉心中似有一种古怪之感渐渐弥漫开来,如天空般广袤无垠,波涛般激越澎湃,思绪瞬间释放得极远极阔,究其根底,无非是弘昑的那一番话,一时间,脑中皆是琐碎的字句,反反复复,——莫怨东风,战场,暗里谋划,巧做周旋,自保……
余汤尚温,丝丝热气升腾而上,黛玉悄然走下地来,屋上屋下又叠了好多纸鸾,漫天的七彩之色,充斥身心,黛玉只伸手将纸鸾一根根拨过,脑中思绪百转,又浑若无物,一时信步至于书架前。
藏书寥寥,便见上面一锦盒便尤其引人注目,妙手轻启,时空瞬间倒错许多时日。
里面满满的,有当日弘历变着法给黛玉买的各种小配饰,古怪挂件,小筒珠玉,跳墙出去买来的‘遗物’,下面是连夜替她抄写的经文,还有一张画。
眼前忽然无数画面重新出现,皆是弘历为她做的事,黛玉又看见他湿淋淋的从水里出来,冻得发抖,送来家乡小吃食,盖碗太烫,口中直嘶气,为她得罪王夫人,得罪薛家,得罪礼法教条,他是太莽撞了,可是所有莽撞,都只为她一人,连被支使到边疆受苦,都是受她牵连,饶是这样,他的脸上还是笑的,心中还是甘愿。
黛玉脸上淡淡的笑,眼眶却湿了。
此时此刻,心中似乎突然出现两个自己,一个悄然问道:“可以一试吗?”犹犹豫豫,有些微惶恐不安。
便见另一人幽幽说道:“他尚且可以为你付出许多,若为了你,便是入凶险之境,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你又为何不能?但得两心相依相偎,便果真前途艰难,又何惧之?”
一时间,黛玉似有所悟,心念初定。
既如今愁云拨开,自此复又展颜,便如未曾有过这层困惑一般,一切又恢复如初,言笑依旧,茶药按时,脸色渐渐又红润起来,紫鹃,念红等本忧心黛玉,见了此状,心中自是喜欢。
只是弘昑亦喜亦忧,所喜者,黛玉自此改变心志,再不会自伤自贬,任人欺凌,实为好事,所忧者,他知道黛玉多半料到弘历身份,愁由此出,‘便是姐姐果真勉力坚持,前途毕竟充满坎坷,她和四哥哥真能走到一处么?纵能走到一处,后宫许多风雨算计,姐姐这样冰雪之人,能熬得住么?——纵能熬得住,她能开心吗?’
思及此,便觉许多坚如磐石的理论都不过是海市蜃楼,镜中花月,虚弱得不堪一击,似乎许多快乐都是表面的,刻意放大,只是为了掩饰心底一方怯弱,假装对那怯弱,视若不见。
只是弘昑依旧常常给黛玉鼓励,给她打气,至少黛玉现在是笑的,——他能做的,也不过如此了。
数日疏忽飞逝,家中此后皆是闲杂事等,唯可记者,便是府内一小小风波,风波之始,来源于四喜寻来的西医,原来这西医向来行事与他人不同,用药也古里古怪,这日为亲王查验一番,忽然要开刀‘手术’。
此言一出,自是引起亲王府上下反对,连四喜都吓白了脸,努力和医生疏通,无非是‘王爷乃千金之躯,况鲜少见哪个王公贵族开刀疗伤者,若手术出现纰漏,可是万死不辞之罪’云云,那医生也倔强的很,只说亲王疾在脏腑,除掉此法,再不好医治的,一时两下相持,各不相让。
因亲王最后放话,说‘如今遍寻名医,病不见好,左右已是如此,莫不如让他一试,便是不好,也是命中有此定数,若好时,岂不是皆大欢喜?’旁人才再不敢说了,四喜恐担罪责,还只暗中反复嘱咐医生小心。
那西医得了允许,便着手动作,一时找来三四个助手,又拿来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物事,个个阴亮闪闪,光可鉴人,看得府内小子丫头们都一愣一愣,当做奇闻,口口相传,至手术时,全家上下提心吊胆了一日,房门紧闭,连伺候的丫头都不让进的,黛玉,湘儿等人皆门外守候,无不焦急。
所幸‘手术’极为成功,众人之喜,一时难以形容,福晋平日只宽慰鼓励亲王,如今见其病好,竟哭出来,方知其心中牵忧惦念,福晋又特特命人厚赏西医及跟来众人,不提。
病既得医治,又得黛玉灵药养护,亲王竟恢复神速,圣上听闻,心中亦是喜欢,命人送来许多异域营养滋补良品,又吩咐其好生静养,暂勿忧心别事等话,兼得边疆战事已近尾声,两下签订互不侵犯条约,亲王更是得意安心休养,两周已可如前走动,三周可持弓射箭,一月下来,已经好了大半,一时众人无不欢喜。
话说这日湘儿生日,因弘昌限身边疆,弘皎,弘晓从师山东,不至年时,不得回来,黛玉恐湘儿嫌冷清,便寻了弘昑,商量‘安排湘儿乐一日’,弘昑也欣然。
可巧湘儿一大早来寻众人玩蒙面客,黛玉,弘昑都立时放下手头之事,因看人少,又寻来紫鹃,念红,又带上湘儿的丫头青袂,紫衣等,凑了八九个,掷骰子定输赢,可巧是湘儿输了,弘昑便笑着强给她蒙上脸面。
这边一声好了,湘儿便张牙舞爪地抓起来,呼呼喝喝,口中半刻不停,一会儿磕到树上,一会儿撞到檐柱,整顿敛容,复又再抓,将黛玉,紫鹃等人逗得娇笑不止,那湘儿世界只一片漆黑,只能凭借笑声定人方位,忽抓到一人,心中大喜,笑道:“可好了,该换你了。”
黛玉便忙笑道:“且慢,还要猜出是谁,你连规矩都忘了不成?”便噗嗤一笑。
原来这个不是别人,却是路过的亲王,不想掉这个堆儿里,再没出得去,这会儿见湘儿死死抱着自己,生怕一松手,他就跑了一样,不禁抿嘴而笑,湘儿也听话,黛玉说要摸出‘是谁’,她便将手探上去,口中还笑道:“既姐姐说话,可见这个不是姐姐。”又道:“高高的,不是青袂,就是小罗儿,要么就是六哥哥。”因去摸亲王的鼻子眼睛,亲王只背手蹙眉,身子向后坳,湘儿摸了半日,忽一惊声,小声嘀咕一句‘倒像阿玛的模样’,猛然摘下面纱,瞪目看时,不是亲王,又是哪个?
大家不禁轰然一笑,湘儿先是一怔,便跺足耍赖道:“好讨厌的阿玛,人家玩的好好的,你又来捣乱,既抓到你了,你若不蒙上,我就不依。”便举着面纱,一边撅嘴。
亲王笑道:“你们瞧她多赖,我走的好好的,她上来撞我,反倒说我一身的不是。”
想到今日是湘儿生日,倒不愿太拗她,便笑道:“好,好,既阿玛被你抓住了,就从你一次又如何?”
湘儿喜笑颜开,便忙给亲王蒙上,那边弘昑悄悄告诉黛玉道:“要小心我阿玛。”
一语方完,便见湘儿急急地逃到一边,双手捂着口,半声不出,亲王耳朵听了半晌,便向湘儿的地方去,笑道:“我这回再抓到你,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也是奇怪,湘儿到哪儿,亲王似乎能看见一般,都跟到哪儿去,别人起初还躲,见亲王只揪着湘儿不放,并无心抓她们,便只笑着看热闹,彼时湘儿跳上假山半腰,仍旧屏息含笑,亲王笑道:“我就知道你在那儿,这次看你还躲哪儿去。”
遂果真向着假山方向去了,湘儿躲无处躲,藏无处藏,大家都只作她此次必成瓮中之鳖一般了,谁道亲王中途忽然转向,向后一转,哈哈两声笑,便擒住一人,口中笑道:“不用猜,也知道是玉儿。”
弘昑便在那边笑着跺足,黛玉脸色微红,笑道:“阿玛果真讨厌,明明是去抓湘儿的,怎么又回身抓我?”
亲王将黛玉鼻子轻轻揪晃,呵呵笑道:“这叫‘兵不厌诈’,谁说我铁心就要抓她了?”
弘昑笑道:“你得多防着我阿玛些,你没见湘儿那般危急,也一声不出?阿玛也不过知道她大致方位罢了,哪就真能抓到了?”
黛玉便道:“你们都知道,欺负我不知道,我不依。”
亲王便笑道:“玉儿不服,好,这次不算,再来一次。”
黛玉便亲自给他蒙上,眼上眼下都检查过了,确定看不到,亲王笑道:“好了罢?”
黛玉笑道:“好了,可以抓了。”
话音方落,刚走出一步,便见亲王双手将自己钳住,这次连弘昑都忍不住笑了,湘儿更是笑得险些跌下假山来,亲王自己摘下面纱,只笑说一句:“这叫‘兵贵神速’。”
说完,背着双手,呵呵去了,留下黛玉嗔笑跺足,双颊嫣红如桃。
湘儿笑软,道:“说不得了,这次该姐姐。”
弘昑忙笑道:“我来给姐姐蒙。”
湘儿看他一眼,道:“不要,你两个一条藤儿上的,定然护着她。”便不依,亲自给黛玉蒙上了,反复检查,说声开始,自己跳开。
这边黛玉只得转来转去,蹭蹭挨挨地抓人,便闻四处脚步琐碎,至于跟前,又一个不见,一时到了这里,便又转身去捉那里,听到别处有声,又上别处,不一时,听湘儿笑道:“姐姐不许再转了,你穿这样裙子,又只‘跳舞’,大家只顾瞧你好看,都忘了跑了。”众人都笑。
青袂,紫衣等笑道:“姑娘怕什么,要抓也是先抓到贝勒,他才真是忘了跑了呢。”
黛玉脸色通红,忙冲声而去,笑道:“我把你们这些小蹄子先抓到,看你们还胡诌不了。”大家又叽喳笑着逃开。
忽一时寂静,众人一声不出,又似有谁一声轻嘘,外面世界顷刻变得极为古怪,黛玉心中纳闷疑惑,不觉悠悠说道:“又搞什么把戏?可藏好些,别让我抓到了。”
一时半晌安静,忽听一处脆生拍掌,便抿嘴一笑,忙冲着去了,顷刻间,便抓到一个身子,也不知是哪个,那人还想逃,黛玉只抓得死死的,便要去摘面巾,湘儿忙学黛玉的话音,笑道:“且慢,还要猜出是谁,你连规矩都忘了不成?”其他人也悄然窃笑。
黛玉便将手中衣料揉了揉,笑道:“玉带绣缎,除了昑儿,再没别人的。”便拉下面纱来。
只见弘历半是含笑,半是含嗔,抿嘴看着她,笑道:“哪个是昑儿?——真真该打!”
黛玉心中一惊,弘昑那边小声笑道:“姐姐,我在这呢。”黛玉便看看弘昑,又怔怔看弘历,忽见弘历还抓着自己的手,忙抽出来了,一面别身,一面笑道:“几时回来的?怎么没听人说起?”
弘历呵呵笑道:“别说你们,连军中很多人还不知道呢,阿玛,额娘也才知道,我特意挑的日子,今儿可是湘儿过生日,要回来的。”
便从衣袖中变出一个小盒来,交给湘儿,说是礼物,打开来看,见里面一套四样物事,小戒指,手链,玉佩,耳环,皆是藕合色的,上面雕刻野兽,秀气中透几分野性,很是奇特,喜得湘儿忙抓过来了,挨个细看,又只问哪儿买来的,弘历笑道:“你喜欢便可,别的且别管。”
便见小丫头来说:“园子中已经摆下饭了,福晋请贝勒,格格们过去呢。”
众人忙答应着,弘历因说要换衣服,让湘儿们先走,自己后面轻扯黛玉,黛玉会意,便且留下,弘昑看到,也只无声去了,丫头们都各自散去,一时只剩下他二人,便相依而行,弘历见黛玉只垂头默默地,自己先笑道:“想我了吧?”
黛玉小声‘呸’了一句,问:“这一行,可受伤了?”
弘历笑道:“一兵一卒都没有动,哪儿来的伤?只不过挨了大哥一顿训斥,也是假的,可谓一切顺利了。”
黛玉点头微笑道:“这回可一切都好了罢?”
弘历‘嗯’一声,笑道:“外人眼中,我似半点功勋也无,圣上却是心知肚明的,赏赐不会少,贾府该改成我的府邸了,只是名义上,却是借你的光呢。”
黛玉不解:“借我的光?”
弘历方想说昔日贾琏等人侵吞黛玉财产一事,好让黛玉得知如今圣意下达,贾府一切财产均归黛玉所有,话到嘴边,忽又想到黛玉到如今还并不知道此事,看黛玉现今还喜欢,因思‘若让她知道,想到人心可怖,必又是一番失落’,是以缄口不言此事,便笑道:“怕直接赏赐,太过招摇,只以林老爷当日之功说话,把贾府暂赐于你。如此一来,可不是我借了你的光了?”
黛玉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圣上对你很好。”
弘历一听此话,心中忽觉怪异,便看黛玉,黛玉也觉自己多言了,忙推他笑道:“快换衣服罢,园子里的人都等着呢,我该去了。”
便要走,弘历忙拉着她,笑道:“急什么?我还有东西没给你呢。”
遂将黛玉拉进房里,又变出一只小金佛出来,笑道:“上次只给老太太求了一个,没有你的,我就觉得遗憾,这次还没回来,特地先去求了一个这个,保佑你长命百岁,多子多福的,我给你戴上。”
黛玉一听‘长命百岁,多子多福’几个字,不知为何,鼻间忽然一酸,忙垂头转身,弘历并没看见,便小心翼翼将小金佛挂在黛玉脖间,一时完了,又让黛玉转过身来,端详了端详,笑道:“好了,等我一会儿,换了衣服,咱俩一起去。”
便忙跑向里边屋子,方进去,又探出个头来,鬼鬼地笑道:“别偷看啊!”
黛玉不禁噗嗤一声笑,脸又红了,想到自己在这里不好,忙出去院里等着,一时四下安静,便又悠悠然看着门口发痴,心底忽冒出一个声音,悄然告诉:屋里那个,是当朝皇子。
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很有可能,以后成为一代君王的人。
你又是谁?
自卑是一种融进血液,刻进骨子里的东西,有时感觉不到,看似已经忘记,而每每静下心来,便从无数个角落悄然渗出来,袭满人的身心,这种力量太过炽烈,以至之前所有的勇气和决心,都在顷刻间显得势单力薄,异常可笑。
黛玉闭上眼睛,轻轻摇头,抑制自己不去多想,思绪每向后延伸一分,都是惊天动地。
一时门开,弘历换了一身白色长袍,紫红腰带,又洗了脸,看去神清气爽,超然飘逸,刚好小丫头又来奉亲王之命催,因说道:‘王爷说了,要与四贝勒喝酒呢,要四贝勒快去’,弘历听了,忙携黛玉一同去前边园子。
这日一餐,既是为湘儿庆祝生辰,其实也更是大庆弘历凯旋,算是一回‘庆功宴’了,大家无不心知肚明,是以席上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各人无不尽饮,皆熏熏然醉意露出,湘儿跳上凳子唱歌,黛玉与弘昑比对诗,各有输赢,亲王也醉了,竟和弘历掷骰子起来,园内一片笑语喧哗,连福晋脸上都红红的,只呵呵的笑,此一宴直至晚间才散,彼时情景,也难以细描。
至次日,弘历醒酒,便来黛玉处寻她,见黛玉正独自坐在梳妆台前发痴,黛眉微簇,落落似有叹息状,可见心中有所纠结,弘历一时生疑,因思:可奇了,好好的,又有什么烦心事了不成?
想到‘烦心事’,脑中忽然想到一人,顿时‘哎呀’一声,拍一下额头,倒将黛玉惊动了,忙变容起身,说道:“这一大早的,你又跑来做什么?”便让紫鹃倒茶来,面上再无愁状。
弘历且不喝茶,先屋前屋后地找了一遍,连床底柜中都翻了,问道:“宝犬呢?”
黛玉便道:“我当你找什么,原来是问她,湘儿要去使唤了。”便坐在镜边梳头。
弘历忙道:“那怎么行,还得要回来才是,湘儿两天半新鲜,回头又把她丢到一边了,我叫她来,自有我的用心,可不是让她来享福的。”
一边念红听见,忙笑道:“四爷别急,那宝犬现今可没有享福呢,只怕四爷看到她,都要不认得她了。”
念红如此作言,倒叫弘历好奇起来,忙问宝钗现今何处,念红便告诉了,弘历且先放下万事,专程去看她一回,一时来到亲王府后院杂役处,见许多婆子媳妇和下等丫头,众人见弘历竟来了,忙凑上前来问好,又用袖子抹干凳子给他坐,弘历如何肯坐这样的地方?只眼睛四下看视,问道:“宝姑娘因何不见?”
众人见问,忙口口相叫,不一时,便见柴房中出来一人,粗布衣衫,上面皆是尘土,面上也是灰一块,白一块,身子瘦飘,目光虚浮,左手一块柴禾,右手一个斧子,整个看去,和村妇也没什么区别,除了眉眼间还能看出是宝钗,其余无论上看下看,都没了半分大家闺秀宝姑娘的影子。
弘历见她如今这番形象,先是一怔,继而撑不住笑,又忙忍住了,宝钗羞得满面通红,慌慌地弃开手中物事,别头站在一边,弘历笑说了几个‘好’字,遂咳了咳,笑道:“怎样,可还习惯罢?”
宝钗心中百感交集,叫弘历看见自己此时邋遢之状,恨不能钻进地缝中去,又知其此时存心以报复戏弄自己为乐,‘若我说不习惯,他必簧舌巧言,让我做下去,这样每日劈柴受苦,尚不如死了还痛快些,——少不得说习惯了,以他性子,见我无所谓,定然不让再做。’
便果真面不改色,说一句:“虽脏些,倒比伺候人轻巧许多,现在也做得顺手了,劳烦四爷惦记。”
弘历便微微蹙眉,想了想,心中又一声冷笑,便笑道:“好!我本想这几日便带你回贾府那边去,既你如今对劈柴眷恋,那我就如了你的愿,你索性就在这边当一辈子劈柴丫头罢。”
说完,扭头便走,宝钗一听,顿时噎得双目瞪圆,心中大惊,见其要走,忙追上前去,拦着弘历道:“四爷带我回贾府罢。”
弘历脚步不停,面上含笑,道:“你不是喜欢劈柴吗?”
宝钗哭丧着脸,说道:“如今我全家皆在那边,我自己却孤零一人,每日这边行此苦差,如何使得?四爷若心中对我有气,可打得骂得,这样煎熬,不是人受的。”
便有抹泪之意,弘历心中冷哼,思道:早知今日,你当初想什么来?
遂笑道:“我对你并没气,当初是谁说‘有负于妹妹,甘愿当牛做马’的话来?你既不愿劈柴,也好,牛马非下地拉犁,便是载车千里,你看看你能做哪样儿?”
宝钗便又直了眼睛,噎得说不出话来,弘历冷笑一声,大步流星去了。
一时心中解气,想起方才情形,只觉有趣,便要去和黛玉等人说,方走近正房大院,便见许多丫头小子纷乱相撞,皆向西边跑,如遇奇闻,弘历心生怪异,忙截下一个,沉脸道:“什么大事,连人也不看?连点礼数都没了不成?”
小子不期能在此见到弘历,忙垂首敛容,说道:“小的也不知道,只是才听人说,府里飞来了一只小白雕儿,好看的很,只是这会儿被雪狮捉住了,还不知死活呢,一时好奇,便想去瞧瞧。”
弘历一听‘小白雕’三个字,脑中忽然闪过一念,不由得一惊,问道:“平白无故,怎么出个小白雕来?可是你听错了?”
小子忙陪笑道:“是喜儿和柱儿两个亲眼见的,错不了,确是白雕无疑,此刻就在西边花园里呢。”
弘历一时凝神,半晌无语,心中不由生出一问来:
小白雕,不是公主养的吗?
便怔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