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妃邀福晋,黛玉等人宫里去,中途齐妃借带黛玉四处瞧看为名,与其细说后宫诡异恐怖之处,因又要引其‘去一个地方’,黛玉心中疑窦丛生,却只任其牵着,默默跟于其后。
一时来到一红墙长绕的荒宅冷院之外,尚未进门,便见两个小丫头外头嗑瓜子说话,见到齐妃,笑容顿敛,忙把手放下,垂首问好,齐妃便撂下了脸,冷笑道:“几日不来,你们又没王法了,不说屋里伺候着,倒外头说话逗笑,敢是还想尝尝皮开肉绽的滋味?”
小丫头登时慌了,一个忙说道:“娘娘息怒,不是我们不伺候,吉嫔娘娘才给我们赶了出来,不叫我们进去,这会儿正在后院呢。”
齐妃便知道了,喝命丫头‘下去’,这边便领着黛玉进院,入目是一极为阔朗的二层朱漆阁楼,边沿墙壁皆是雕刻,纷繁精美,别具匠心,院内一小汪池水,中一个小小孔雀石屏,如今皆是绿苔,墙边本绕青藤,如今与杂草相间,鲜人清理,显得凄凉衰败,令人无端生出几分心凉。
便见齐妃笑看黛玉,说道:“我要带妹妹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黛玉不言,只看着她。
齐妃淡笑说道:“这里是后宫最大的阁楼,任何妃嫔住地,都比不上它,当日这里是整个后宫最热闹的地方,大门一日到晚关不得,丫头主子穿梭来去,讨好卖乖,献殷勤的人无数,姐姐那时虽身份不高,她的风头,可比皇后还要盛许多呢,妹妹该是知道为什么罢?”
遂看着黛玉,幽幽然笑道:“因为吉嫔娘娘是圣上最宠爱的人。”
黛玉便点点头,望着墙角杂草,壁上斑驳,心中思道:可见又是一个始乱终弃的故事了,虽不言语,心中一时有些黯然。
齐妃轻叹一声,笑道:“那时姐姐当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我印象中,圣上仿佛是一断绝七情六欲的圣人,未见他对谁那样好过,姐姐喜欢汉代宫廷画雕,圣上四处打听名匠,请来六个,披星戴月,连日劳作,近一月之久,才有今日这万鸟朝凤图,圣上那样淡定自矜的人,因姐姐生日,喝得大醉,亲自弹琴赋诗为她,那时候姐姐得了圣上许多偏爱,连我都嫉妒她了,那些丫头,妃嫔虽和她称姐道妹,心中早深为忌惮,至于恨她入骨。”
黛玉蹙眉,想问什么,又没有问。
齐妃莞尔一笑,道:“妹妹想的,我都知道,只是后宫险恶,人心叵测,妹妹不知道,那些人每日在姐姐面前甜言蜜语,别后却尽下刀子,当时圣上年轻,尚有皇后,皇太后,她们各得倚靠,凭此生事,纵圣上心中对姐姐宠爱,毕竟有朝政国事,难防八面来风,姐姐心地纯净,不愿参与是非,更不想圣上为她一人,牵心挂念,影响社稷,——至于后来,因误饮人送的米粥,胎死腹中,姐姐心便也死了,只求一冷院孤身,以到终老。”
便一声长叹:“想不到堂姐圣宠独得,最后对圣上唯一的苦求,竟是让他‘放开手’,两情相悦又怎样?错了时候,地方,又错了人,能得一安身之所,已是万幸了。”
黛玉听到此,尤其那一句‘错了时候,地方,又错了人’,只觉心中震动,脑中无数思绪,交迭碰撞,先幽幽笑道:“怪不得娘娘知道这些,原来吉嫔娘娘,竟是娘娘的堂姐。”
口生此语,心早飞到了别处,怔怔凝思,半晌无语,正值此时,忽听得一处隐隐传来歌声,初时声音极小,而后满院皆闻,一声一语,极尽婉转,顿挫之间,尽显凄凉,齐妃便道:“是姐姐唱呢。”
二人遂沿红墙转过去,一时间,黛玉见是一丈许小地,院中一棵梧桐,一个女子正悠悠甩袖,绕着梧桐作唱,黛玉见她皮肤极为白皙,眉眼间有两三分像齐妃,只是看去仿佛比齐妃尚年轻许多,身子纤瘦,一身的羸弱气质,此时唱得投入,并不知身外之事,也不知黛玉齐妃二人正静静相望。
黛玉只痴痴看她,见其面上似有淡淡笑意,声音听来却如泣如诉,颤颤巍巍,直勾到人魂魄五脏里去,想到齐妃所述过往,又见她如今凄凉孤独之景,一时心酸,眼圈竟红了,再看不下去,扭头避开。
齐妃见状,也不多说,只悄然牵着黛玉,逛逛别处,又聊些闲杂事等,黛玉也无心赏景说话,不过应酬了事,不一时,裕妃催丫头来叫,方才回去。
皇宫礼节冗繁,应对琐碎,至于晚间,黛玉方随福晋和湘儿等回来了,三人同乘一辆马车,湘儿只叽叽喳喳,又说谁的新衣服漂亮,又说谁得了新宫女伺候,又只嚷着‘没玩够’,黛玉却一路无话,只望着窗外出神,福晋看出异状,因问黛玉‘怎么不言语’,湘儿也见黛玉与平日之像不同,便忙问道:“可是果真有人欺负你了?”
黛玉笑道:“何曾有人欺负我了?只是今日行的路多,有些累罢了。”
湘儿便点头,复又笑道:“齐妃娘娘和姐姐说什么了?——她素来说十句话,七句为真,三句为假,不能不信,但也不能全信。”
黛玉淡淡一笑,道:“七句为真,已经够了。”想了想,便幽幽问福晋:“额娘可知道吉嫔娘娘的事?”
福晋便笑道:“怎么巴巴的提起她来?”
黛玉笑道:“今儿看到她了,玉儿见她可怜,所以想问问。”
福晋便点头,想了想,叹息道:“她也是个苦命的,十六岁进宫,还是贵人的时候,风头就把许多妃子都盖过去了,至今还没人能像她当日那样儿,只是后来被人嫉恨,百般暗害,最后受不得,便以养病为由,独居阁院,直到今日。”
湘儿听到此,便道:“那四伯伯就不管她了?怎么不把那些暗害她的人都下旨处死?”
福晋嗔道:“胡说,那旨是说下就下得的?况后宫自有后宫的人管,你四伯伯一天百事缠身,国事还忙不过来呢,哪理会得了这些事?——这里面原有许多因由,你小孩子家,不许再问了。”
湘儿一时撅嘴不言,黛玉听得痴了,不由想到吉嫔最后求圣上‘放开手’的话,那时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彼时二人之心,忽然冥冥中似有体会,半晌,方点头喃喃道:“虽冷之,也是保她了。”复再不言语。
自此回来亲王府,黛玉便鲜少言语,因疑齐妃话中有意,继而疑到弘历身上来,‘倘若没有这层,又为何如此点我?若有这层,看来他的身份,必然不俗了。’一时将自认得他始,所有可疑古怪之处,尽从脑海中翻出,细细追究咂摸,越想越惊,忽有冲动,意欲叫来湘儿相问,转念又思:
‘我若套话,她多半瞒不住的,只是四哥哥说过‘不能叫外人知道了身份’,凭我怎样怀疑,都还使得,若执意要揭开这层薄纱,见到真相,岂不是害了他了?!’
是以心中虽乱,却只强忍,这林黛玉本就是多思多虑之人,如今经了这样一事,自是心中煎熬百生,久久难以释怀,从前朦胧之时,尚可每日延捱,而今一旦想到‘假使他真是皇子’上时,顿时滋生无限烦扰,忽而生思‘他是天之骄子,我身份低微,如何配得上他?’,忽而又想‘若有那日,必难免许多女子争相邀宠,我又如何处之?’
便觉身子绵软,眼前无限暗淡无光,每每对月生叹,临窗洒泪,又不能为别人说起,紫鹃等也都无从劝,几日下来,黛玉便又瘦了许多。
这日又想起吉嫔一事,不觉有感,脑中忽现旧人所写的几句诗来,只觉深触心事,便悠悠提笔写下,道是: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写到此,细想其中凄凉之景,悄然问一句‘吉嫔哉?我哉?’颤颤叹息一声,早把眼圈儿红了,忽听得身后些微响动,心中一惊,忙一把将纸揉了,回身一看,却是弘昑。
只见弘昑手中双手亲端着一个热乎乎的汤碗,口中衔着勺柄,向她一笑,露出一口珠玉细齿。
黛玉叫她看到自己哭,便有些羞臊,一边拭泪,一边嗔怪道:“进来也没个声儿,鬼怪一样。”
弘昑便低头垂目,将汤碗放下,静静去将小勺洗干净了,垂头欲出。
黛玉想其双手端碗,口中衔勺,自己犹嗔他,岂不是强人所难?话一出口,立即后悔,忙道:“回来,生气了?干什么去?”
弘昑小声道:“去敲门。”
黛玉不由得好笑,说道:“真生气了,还不快回来呢。”
弘昑复又抿嘴笑着回来,默默把汤碗端来了,说道:“念红说姐姐这几日不吃饭了,这是燕窝,补身子的。”
黛玉微微一笑,道:“放那儿罢,我还不饿呢。”
弘昑道:“姐姐不吃,我就不走了。”便默默坐在一边。
黛玉沉默半晌,方叹一口气,道:“你这个小东西,真真让人没法子。”
只得端过燕窝来,吃了两小口,弘昑看她咽下,才又露出笑来了,小声说道:“大哥伤好了,过两日,直接从南边去边疆,把四哥哥替下来。”
黛玉看他一眼,‘嗯’了一声。
弘昑有些疑惑,问道:“姐姐就不问问为什么?”
黛玉用汤匙划着燕窝,淡笑说道:“何用问,大哥若不去,他日四哥哥大功凯旋,周身光芒,无数双眼睛,只怕身份再难掩饰,大哥名是去为战,其实是去‘夺取胜利果实’的,到时只需找个借口,给四哥哥一个处分,他悄悄回来,大功便可让给大哥,可谓两全其美了。”
弘昑瞪目半晌,笑道:“姐姐好厉害。”
黛玉微笑,悄然说道:“命途多舛,纵再厉害,又能怎样。”
弘昑听了,便看黛玉,半晌,方笑道:“姐姐此次皇宫一行,可是听人说了什么?”
黛玉便道:“何曾有人说了什么?”
弘昑笑道:“姐姐别想瞒昑儿,姐姐所想,都在眼睛里呢,‘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姐姐究竟看到了谁?听到了什么话?”
黛玉一听,便知方才所写,已经被他看去了,忙笑说道:“不过随手写的,并没什么意思。”
弘昑微微笑道:“如果随手写写,姐姐又何必伤心掉泪?昑儿虽年小,并非什么都不懂,你必是——”说到此,脑中一警,立刻吞下下半截话去,不敢再说。
一时两下寂然,许久,便听黛玉幽幽一声叹,说道:“你纵知道,又能奈何?再神机妙算的军师,只怕此刻也难为我出一计了。”
弘昑不觉也黯然,想了想,说道:“我自是才智匮乏,比不得军师,我只觉姐姐这番才情聪慧,世所鲜有,须眉尚比不得,何况那些庸脂俗粉?姐姐非是不能自保自救,而是总心怀柔弱,但凡遇事,总是先避让三里,还没交火,自己先弃权了,岂不知世人多欺善怕恶,你越是软,她便越是欺负你,姐姐但凡用些智慧,巧作周旋,暗里谋划,不是我夸口,只怕很少有人能敌得你去,——我从不肯说姐姐一句不好,今天心直口快一回,姐姐也别嗔我,人说果由因生,也是姐姐这样的性子,酿就了许多遗憾,如今看来,‘莫怨冬风当自嗟’一句,最适合姐姐不过。”
黛玉听了此言,一时动容,便凝眸看他。
弘昑小声说道:“四哥哥对姐姐好,可他肩头尚有别的担子,我也关心姐姐,可是我并不能时时都守着你身边,阿玛,额娘,他日都有老去的日子,紫鹃,念红,纵忠心耿耿,因拘了身份,能力自然也有限,纵雪狮牙尖爪利,也不能除尽恶人,外力纵多么强大,终难时时刻刻,保你周全,姐姐唯有懂得变通,学会自救,方才减了许多危难,也才让我们安心。”
黛玉闻言,如醍醐灌顶,一时心中反复咂摸,百感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