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府突然出现小白雕,惹得大家争相看视,弘历知道此事,想到‘公主’二字,便有些不安,忙也随着去西边花园一看究竟。
彼时花园中草催花折,只见一雕一犬在花园中正拉锯战,小雕许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大犬,浑身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恍若狮子一样,便有些胆战心惊,虽身上并没受伤,却早折腾得没了力气,那雪狮显然是许久没有玩伴了,这次得此良机,焉能放过?值白雕每每振翅欲飞之时,雪狮都迅如闪电,迅速将其扑于爪下,却不肯伤它,只和它玩,当此乐趣无穷。
府内生活平淡,丫头,小子们一天天也没甚古怪可瞧,今日见到这番情景,自然如见新闻,一时间,小小场地竟被围了个结实,哄笑声声,议论不止,忽而黛玉,弘昑等人也闻讯来了,众人虽看着热闹,也不忘为其避让出路来,那黛玉见白雕柔婉可爱,恐雪狮果真伤到了它,忙命其‘回来’。
雪狮向来最听黛玉的,便果真再不动作,知她心意,多半喜爱小白雕,便将其为黛玉衔了过来,放在地上。
彼时小雕被雪狮玩弄得半丝力气也没有了,只软软瘫在地上,黛玉忙将它抱在怀里,查看四处,见果真无伤,方才放心,便用纤纤玉手轻轻抚其羽毛,笑问弘历:“雕儿不是边疆大漠才有的?怎么我们这儿突然出来一个?真真奇事。”
本是随口一问,弘历却微微有些语结,方要说话,却听门上人来报:“门口有一女二男,骑马来的,那姑娘说要找紫将军。”
黛玉便看弘历,弘历便问:“那姑娘多大?”。
人回:“约莫十四五岁,看穿着打扮,倒不像我们这儿人。”
弘历便暗暗说一句:“果真是她。”
黛玉目光更疑,因问道:“是哪个?”
弘历犹豫了犹豫,方笑道:“只怕是公主。”
黛玉一怔,遂微笑点头,说道:“好虔诚,不远千里寻来了,她既来了,你还不让她进来,岂不悖了待客之道?”
弘历见她话中透有酸意,便想解释,黛玉早别过头去了,想了想,只得让人去请。
不过片刻,便见一个极为水灵通透的姑娘跑来,身后跟两个半身斜披衣服的大汉,那姑娘身着一身紧身猎手装束,头发高箍,两绺头发耳际垂将下来,大眼藏娇,令人不由自主怜之,肤若白玉,面若春桃,唇若含朱,右嘴角边一点小黑痣,平添三分俏皮,声音更是甜甜脆脆,婉转如夜莺之声,虽遍身英气,一举一动,无处不现小女儿姿态,兼周身上下一股野性异域之美,从其现身起,那些下人们无不凝目看她。
小公主方找到弘历影子,便叫一声‘紫哥哥’,竟将眼圈红了,风一样冲上前来,许是情急失控,也不顾身边有人,径直扑进弘历怀里,双臂环绕,死死搂着弘历身子,一路奔波劳累,这时方才袭上心头,只觉无限狼狈,不由得喜极而泣,哽咽哭道:“可让我找到你了!”
一时众人惊心,明白的下人,知道不该多留多看,便忙悄然退下,不明白的,见别人都走了,也都悟到了几分,渐渐人群稀少,议论声不见,唯剩寂静,便将小公主的哽咽声衬得格外清晰。
黛玉一见此状,立时便将心沉下去,眼睛只怔怔看着弘历和公主,一语不发,弘历忙努力将公主身子扳开一边,脸有些红了,看她道:“你怎么来了,来做什么?你父王可知道?”
公主用袖子擦一把眼泪,笑道:“我听说你走了,连夜偷偷跑出来了,一路打听你,好容易才知道你的藏身之所,这就来了,你放心,我父王并不知道,除了阿古和塔干两个,谁也不知道,我就是想看看你。”
说到此,方觉微微羞涩,不由嫣然一笑,忽见黛玉抱着她的白雕,不觉一怔,忙一把接过来了,便打量了黛玉一眼,心生一丝疑惑,暂不愿理会,对弘历笑道:“紫哥哥,雅儿比我还急,我才刚知道消息,它早找来了,雅儿现在认得你了,凭你躲在什么地方,我都能找到你,你再也跑不掉的。”一时满面得意之状。
黛玉待不下去,说一句‘我先去了’,转身欲行。
弘历忙叫‘妹妹’,一把扯着黛玉,对公主说道:“你现在已经见了我了,心愿也了了,你父王知道你偷偷跑出来,定然又急,倘若误会,又牵连得他人受累,得不偿失,这就回去罢!”
公主一时愣了,还未说什么,其身边一个大汉红了脸,恶声恶气地说道:“岂有此理!我们公主冒着危险来找你,你竟然连理都不理,你们还常自夸是礼仪之邦,这就是你们的礼节?”
便听旁边一声冷笑:“我们是没礼节,难道一个女儿家,就这样扑进一个男子怀里,就是礼节了不成?”却是弘昑。
大汉不禁生恼,眼看要僵,弘历忙两下拦住了,顿了一顿,见斗儿正那边遥遥看热闹,便将其叫过来,说道:“召御剑和英戟来,就说我说的,护送公主回去。”
便要和黛玉同行,公主呆呆的听着,一时无语,塔干,阿古无不气愤,瞪眼半晌,跺足说道:“罢了!这样铁心的人,不值得公主这么远找来,我们这就回去,不用你们的人送!”便粗声粗气地劝公主回程。
公主不觉红了眼眶,看弘历将要不见,忙叫一声‘紫哥哥’,弘历少不得停下步来,黛玉便要自己走,弘历只扯着她,不让她去,暗暗相持间,公主已经走了过来,拦住去路,也不看黛玉,只盯着弘历眼睛,说道:“云儿自小行事直来直去,全凭心臆,不懂猜人的心,我这次来,一想看看紫哥哥,二来,也很想问紫哥哥一件事,等你答复了我,再赶我走不迟。”
弘历便别过目光,说道:“你问罢。”
公主不由低下头来,许久,方小声说道:“我听说,依你们的规矩,男女间若有信物相赠,就是示好的意思,不知可有这话。”
弘历便蹙眉不语,黛玉知话中有话,心中更是狐疑不定,便看她。
公主也不等回话,只自己从怀中掏出来一个白色绣帕来,摩挲着,低头说道:“这个帕子是那日紫哥哥给我的,当时你说的话,我每一个字都记得,将帕子留到现在,这次千里迢迢来找你,也是想问明白这句话,我好——”,说到此,不知该如何接下,只红脸不语。
黛玉方一见到帕子上一个醒目的‘历’字,便有些心惊肉跳,及至听她说完这些,登时如天塌地陷一般,一时秀目圆瞪,柳眉深簇,脑中嗡嗡乱响,脸色苍白,身子也软了,弘历见了这帕子,先时还怔怔的,待想起来,一时竟有些结舌,说道:“云儿!你误会了,这个帕子,可并不是那个意思,那时你——,所以我——”‘你’,‘我’了半日,也不知该怎样说,便将脸色涨得通红,心中焦急如焚,岂知满心只怕黛玉误会,越是焦急想要解释清楚,就越是表达不清,脸色越红。
公主见他此状,渐渐将眼圈红了,半晌,方点头咬唇,微微笑道:“我并不笨,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一时心中大伤,五内俱裂,扭头便去,一个小丫头一直旁边呆呆站着,这会儿见其要去,忙迎上来,笑道:“才听说公主来了,请公主上边吃茶去——”
公主视若无睹,只双手盖脸,快步疾走,那边阿古,塔干两个也气得不轻,紧握双拳,双臂青筋爆出,想要怎样,又强忍住了,便滴里嘟噜大声咒骂了弘历两句,大步离开,报信的丫头拦了去路,一人大手一推,那丫头几个趔趄,险些跌倒。
弘历见公主就这样去了,心中一凛,先生出一思:她就这样贸贸然跑来,一路打听我,想必这会儿许多人知道,倘若放其这样回去,若有闪失,追究起来,亲王府逃不了干系,岂不连累了阿玛,额娘等人?
便按下万事,忙叫吩咐御剑,英戟二人带几个可靠的人后面护送,岂料此一举动,更引得黛玉多思多想,一并将这几日心酸,自卑,担忧,折磨全部勾起,执意抽手,扭头便走,弘历忙追至转角,说道:“妹妹听我说!”
黛玉甩手说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就此两断罢!”掩面拭泪而去。
弘历一听到‘就此两断’几字,顿时心如刀割般,似乎又回到那日贾府‘绣帕’事件上去,心中先悲叹两声:老天,老天,你反复行此笑话,难道我注定要毁于一绣帕上哉?
知此番事生,不似上次,必不好解释的,一时又急又痛,只原地唉声叹气,打转跺足,待又追到黛玉处,见其院门紧闭,叫也不开,连紫鹃,念红也一个不见,显见是也生了他的气了,想到黛玉屋内伤心落泪,心中也灰,不由得好生后悔——‘早知有今日麻烦,当初无论如何不将帕子给人,如今她又伤心,自己又解释不得,该如何是好。’,一时失魂落魄,在黛玉院门前站了半晌,转身叹息而去,方走到长廊头里,忽听恨恨一句‘负心郎,受打罢!’,身后风声,转眼一棒自腰后横扫而来,弘历忙躲过了。
原来是弘昑,眼睛虎狼一般,灼灼冒火,也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见他躲过一棒,心下生恼,棍棒更如激流飞湍般扫来,内蕴惊天动地的怒气,不知不觉,已使上十分的劲力,弘历手无寸铁,兼弘昑执意要惩戒于他,一时便防得有些吃力,方在躲避中说了两三句,便现漏洞,一时间胳膊,后脊骨两处被打,生疼发麻。
弘昑知这两下不轻,便稍顿了顿,死盯着他,气呼呼地问:“你怎么不还手?是不是不信我能真打你?——你如今害得姐姐这么伤心,我恨不能把你绑起来,打得你皮开肉绽才好!”
弘历心绪烦乱,便道:“你要骂便骂,要打便打,谁叫我自己酿得这些误会!只是别将‘负心郎’三字加我头上,自始至终,我从未对妹妹负心过!今日之事,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全是误会!”
弘昑断然喝道:“住口罢!‘误会’二字,说的好轻巧!谁知你在那边惹了什么风流债,如今叫人拿定情帕子哭哭啼啼来找你!你还狡辩!我且问你,你既与她没瓜葛,她为什么不找别人?巴巴地跑这么远来找你?你没对姐姐负心,为什么你的东西会在那公主身上?难道不是你给她的,是她偷去的?还是帕子自己长了脚,走到公主手里了?”
弘历说了一个‘我’字,弘昑越说越气,也不给他解释之机,又怒道:“那日是谁在贾府对我说‘会保护姐姐周全’的话来?难道都是放屁?你边疆一行,姐姐在这边牵肠挂肚,又是祈福,又是掉泪的,没有好生过过一日,姐姐被人算计要嫁,你在哪儿?若不是我,只怕姐姐这会儿早自尽了,那时你又怎说?如今发生这样事,姐姐定不是一番好折磨了,你还想用‘误会’二字骗她信你不成?纵姐姐信你,我也不依!”
便用棍子一端指着他,恶目直视,一字一顿,愤然说道:“你现在立刻走人,这是我家!亲王府再不接纳你!今后你也永远别来!如若不然,可休怪我棍棒不长眼睛!”
弘历直挺挺站着,咬牙蹙眉,似乎浑身力气尽失,半晌,悠悠说道:“如今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爱怎样怎样,我只要等着妹妹开门,和她把一切解释清楚,若她仍旧不信,还赶我走的话,到那时,我也只能——”
说到最后,想到这一路不易,千种坎坷,万分煎熬,声音竟打颤了,咽了几咽,仍旧没将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便叹一声,沉沉在柱子边滑坐下来,面色颓然,片语不发。
弘昑见他此状,骂又无从骂,打又无从打,站了半晌,便猛然将棍棒向地上一摔,说一句‘负心薄幸,打你都嫌脏了我的手!’甩袖恨然去了。
这边弘历直呆呆坐了许久,有丫头来叫,他只不理,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脑子里也不知想些什么,丫头不敢在其面前多言,便将此事告知福晋,福晋早知日里之事,如今见黛玉也是闭门不开,弘历又茶饭不思,弘昑又闷在房里,一语不发,亲王又有事出去不在,心中又急又痛,便叹息说道:“真真这些小东西,没一个能让我省心的!战事也完了,好容易这会儿得些宁静,昨儿还好,今儿又不好了!一个外四路的公主,什么了不得的,能有什么大不得的事,偏总生出这些别扭来!这个也是个倔脾气,说不得,那个身子又弱,若怎么样了,可叫人心里怎么样!”说到最后,心中生酸,便也泪下,身边伺候的人忙劝。
话且说回,那弘历在冰凉地上坐了许久,直至日将落时,才将思绪渐渐回来了,脑中没有别的,只‘黛玉’二字,便又悠悠然来找,——自又是房门紧闭,弘历心中绞痛,面上死灰一般,只外面等着,谁知此次黛玉铁了心,无论他怎样,就是不叫开门。
是以一连三日,皆是如此,三日下来,弘历似乎人都死了半个,泪也流了无数,满面胡茬,神情萎靡,浑身有气无力,除了到黛玉门前一天天等着,便是回屋去躺着,双目怔怔的,片语不发,连给福晋请安都不记得了。
这日又来门前靠着,因连日起息不好,便有些咳嗽,声音沙哑,哪像一个少爷,便如一个枯朽老人一般,终于紫鹃看不过去,便想趁着黛玉不备,将弘历放进来,念红拦着,说一句:“你别去,我去。”
遂悄然来至院中开门,弘历并没料到,院门一松,竟险些跌倒,见是念红,沉靡的目光瞬间透出一丝希望来,只怔怔看着她,笑意渐浓,虽未作出一声,那话已经都写在脸上了。
念红和紫鹃两个忠心为主,眼见这几日黛玉所受煎熬,早将弘历骂透恨透,这会儿见他竟这般憔悴,也是意料之外,顿了一顿,努力沉声敛容,说道:“四爷也别等了,四爷知道我们姑娘心软,看你在这边风吹日晒的受罪,她心里煎熬自比你更甚,所以每每用这样的招数,你想着‘便有多大的错处,只要她一开门,也就好说了’,可是这话?正因四爷掐准了我们姑娘的脉,所以行事才敢那般张狂,不管姑娘多伤心,回头你服服软,说些道歉的话,买些赔罪的东西,也就完了?是也不是?”
念红乃是弘历处过来的丫头,素来行动多向着弘历,弘历不期她此番说出这些话来,一时呆了,那笑便渐渐褪下去,只怔怔看她,念红也不理会,又说道:“念红自以为看人很准,今朝却知天真了,从前咱们多以为四爷是人中佼佼者,文武,品情皆是不俗,我们作丫头的,也不能多求什么,只想着我们姑娘孤苦,不过希望四爷能保护她罢了,四爷一个大男人,这点子要求须不过分罢?可四爷细细想想,自四爷和姑娘一处,姑娘身边的风雨倒烈了许多,说话行动,都说是为了我们姑娘,可是做出事来,却常常惹得姑娘更难自处,更伤心,倒没了之前一人时候的清净了,四爷将从前的事细想想,看我说的可是。”
弘历仿佛入了定,半声也无。
“我说一句话,四爷也别恼,照今日看来,四爷连二爷尚且不如,二爷虽也处处留情,却从未让姑娘难堪至此,四爷如今就敢这样,如今连满府都看笑话了,难道这也是为一‘情’字?若一‘情’字能害人至此,阿弥陀佛,还是请四爷离我们姑娘远些罢!”
说完,便将弘历向外一推,将大门‘砰’的一声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