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给亲王送药,走到圆月门口,忽看到亲王和一陌生人迎面走来,黛玉忙躲避之时,却被亲王叫住,只得站下。
一时回身垂首,悠悠行至跟前。
亲王笑着说道:“满府就只你一人不知道了,这个是——”
那人突然伸手挡回话去,冲黛玉笑道:“抬头看看,还认不认得我?”
黛玉便看他,面瘦肩削,神清气闲,一时便黛眉微蹙,怔然凝神,脑中登时现出那日庙下之人来,心中思道:我说有些眼熟,原来是他,这人竟与阿玛相识?看阿玛与之热络之状,显见是与他极熟的了。
一时垂目敛容,说一句‘认得’。
亲王忙笑道:“这位是当今圣上,快快见礼。”
黛玉一听‘当今圣上’几字,心中一跳,点了点头,忙悠悠福身,小声问好,又觉不妥,便提裙欲跪。
胤禛忙笑一句‘不必’,说道:“这不是皇宫,并没这些繁冗礼数。”
便罢了,遂问些闲话,今年几何,可曾读过上学,家中还有何人,黛玉皆低头一一答了,胤禛见她在自己面前,半点方寸不失,可见与众不同,只笑着点头。
略说了几句,便罢了,黛玉默默将药交给亲王,说一句‘阿玛要按时吃,别忘了’,便拜别二人,依依下去。
待其走了,胤禛望其背影,蹙眉不语。
亲王笑道:“玉儿可是个好孩子。”
胤禛微微笑道:“好则好矣,只是听你说了她性子,越发觉得这样人不适合宫里待着。”
亲王一怔,不由笑道:“在宫里待着?”
胤禛便看他一笑,悠悠然至一凉亭坐下,亲王忙叫人上茶来,胤愼说道:“我今日此来,一来也是看看你,而来也为瞧瞧这黛玉,上次一见匆忙,只是一个囫囵印象,当时已知历儿属意于她了,我尚不以为意,这次又见历儿大动干戈,名为抓‘叛贼’,其实却也不过是为了她,便知此人不可小觑了,所以来看上一看。”
亲王沉吟道:“历儿是个左犟性子,却不是个沉湎颜色的人,他心中知道轻重——这点像四哥。”
胤禛啜一口茶,摇手笑道:“罢了,没有声色犬马之好,倒还像我,不过我可没他那股子犟劲儿,认准一棵树,一片林恨不能都砍掉。”
亲王忙笑道:“若能得一仙树,纵然砍掉那些庸俗顽木,又焉有值得可惜之处?玉儿虽不出自王公将相之家,然心地单纯,懂礼谦恭,品学超俗,历儿那样一个任性的孩子,别人劝不得,唯她劝得,有她陪伴历儿身边,必是一好膀臂,于历儿也有大益处。”
胤禛不由得笑了,说道:“你这阿玛没当多久,就只知道处处护着干女儿了,连你这样沉稳的人尚且说出这些话来,看来这黛玉果真非同一般人,——你别误会,我方才之言,并非对黛玉心存芥蒂,只是历儿从小性子与别的皇子不同,倔强执拗,今日能为一黛玉举兵回来,明日若这黛玉再有何闪失,他保不准又做出什么事来。”
说到此,喝一口茶,凝目说道:“我看人极准,这女孩是个不俗的,放在哪里,都如明珠一般,纵不动声色,自能惹来许多目光聚集,若放在如亲王府这样地方,此是好事,若在宫里,这就是坏事了,后宫乃是非之地,想她纸一般的人,水一般的心肠,又这般纯净超脱,岂能不惹得众人厌恶?又兼历儿只倾心于她,必惹得大家嫉恨,对她这样人来说,岂不是灭顶之灾?”
亲王悠悠点头,叹息一声,说道:“这些我亦曾想过,只是见他二人心真,不忍拆散。”
胤禛正色道:“你要细想,这样一路下去,及至最后,所害着不但是这黛玉,还有历儿,一个本可成为一代霸君之人,不该为一个女人牵制身心,动摇江山社稷之念,唯有这样,我才对他放心。——当断不断,反为其乱,这就是你我的不同!”
亲王蹙眉不语,半晌,方道:“四哥说的也不是没理,只是历儿自有主见,只怕我是劝不来的。”
胤禛点头,说道:“你非是劝不来,你是不愿劝,也罢,这样事情,旁人越是劝,他就越是沉心定性,到时候反不好了,还是趁着现在二人还年轻气盛,喜厌易变时,玉儿自己知难而退,那才利落。”
亲王一时不言,胤禛也自凝思无语,忽见一个小脑袋从那边探过来,被胤愼看见,笑道:“躲什么,过来罢。”
便见湘儿嘻嘻笑着走过来,红红脸儿笑道:“才林姐姐说四伯伯来了,我来看看。”
亲王笑道:“这么大了,还改不了称呼,没礼数。”
湘儿撅嘴道:“四伯伯怎么了,这样称呼,才像一家人呢,四伯伯说,我没礼数了么?”便将身子靠着胤禛,仰脸儿看他。
胤禛便呵呵的笑,说道:“这几日又惹什么祸了,和四伯说说。”
湘儿脸红了,笑道:“我长大了,不惹祸了。”
胤禛挑眉,笑道:“果真的?前些日子是谁在宫里扮假小子,还把谦嫔的小太监给打了?——惹得谦妃又到我这里埋怨来。”
亲王一听,便看湘儿,道:“有这等事?简直胡闹!”
胤禛便‘哎’一声,说道:“小孩子家淘气,我不过当个笑话说说罢了。”
湘儿便觉委屈,忙说道:“我扮小太监不假,打太监的事,可不怪我!四伯伯不知道,谦嫔娘娘虽占着一个‘谦’字,不但不谦,还霸道得很呢,我亲眼看到她纵小太监打人,我看不过,理论几句,那起太监就出言骂我,连阿玛还没骂过我呢,四伯伯也宠我,重话不肯说一句,他们是谁?竟敢对我污言秽语,简直岂有此理,我不打他们,还要说声谢谢不成?”
胤禛点头笑道:“是该打。”亲王犹嗔怪湘儿,令其‘改日进宫,务要向谦嫔赔不是去’,湘儿虽不悦,口上也只得答应,胤禛便笑道:“赔不是倒免了,裕妃娘娘还前惦记让你去呢,宫里几个格格儿们也都说想你,过些日子,想必就要来接你宫里去了。”
湘儿便笑着说‘是’,一时胤禛又问问亲王的病,说‘但有需要,尽管说与我’,又‘这些日子且家里养着罢,也不必到宫里去了’,又特特嘱咐饮食睡眠等事,亲王皆一一答应,胤禛才乘轿子去了,这边亲王又留下湘儿教训一通,不提。
话说黛玉自见了圣上一面,回来便将那日之事细细回思一遍,只觉纳闷疑惑,百窦丛生,也难说与人知道,如此过了七八日上,这日竟忽有丫头来,因说:“宫里裕妃娘娘来请福晋和格格去,叫姑娘也去。”
黛玉便思:叫她们也罢了,又叫我做什么?便回道:“叫额娘和湘儿去罢,我身子不好,不去了。”
丫头便答应着去了,不一时,便见福晋亲自来,黛玉忙起来让座,福晋先道:“怎么病了?可有什么不舒服?”便摸黛玉额头。
黛玉便笑道:“不过是昨儿没睡好,也没什么。”
福晋抿嘴一笑,说道:“连额娘还糊弄呢,当额娘不知道你?定是因为不认得裕妃,不想见生人,所以不愿意去,是不是?”
见黛玉垂头不言,知道自己说着了,便笑道:“好孩子,今儿你还真脱不得身,裕妃点名邀请你去呢,你放心,她是个性子好的,你见了就知道,况你又没去过皇宫,权当是见识一番罢了,如何?”
黛玉见福晋亲开口说,只得点头答应,一时福晋去了,黛玉便悠悠至另一屋子换衣服去。
那边湘儿也忙着呢,把许多衣服都摊在床上,红的粉的淡蓝深青,试了这样试那样,宝钗这日伺候极为殷勤,跑前跑后,腮上带一抹红晕,常常微笑,湘儿起初还没发觉,后来发现异样,心中便暗暗疑惑,问道:“可奇了,你高兴什么?”
宝钗便笑道:“想到能和格格进宫,见见世面,多见些人,宝钗怎能不开心的?”
湘儿哼了一声,笑道:“原来你想的这个,也怪我没事先告诉你,我日里听说,后院劈柴的张嫂和她女儿辞府回老家去了,晚上做饭还没柴禾呢,你伺候完了,就下去把柴都劈了,以后这就是你闲暇时候的活儿,等找到人顶替你,你再下来,要有不懂的地方,就问张妈。”
遂扭过头去,一边哼歌,一边弄头发,那边宝钗听了这一席话,便如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一般,心都要碎了,怔怔望了湘儿半晌,只得‘哎’的答应了一声,回身垂头丧气地出去。
这边打扮完了,忙遣丫头到黛玉处找,彼时黛玉也收拾妥当,一身青色衣裙,边绣几朵百合,一点淡妆,不甚粉饰,更出超尘气质,湘儿则是乳白浅黄相配,小斜蝴蝶结,彩色丝带,两方小发髻,看去活泼可爱至极,惹得众婆子媳妇都感叹她二人
“倒像并排两支儿花儿一样,叫人眼睛都错不开了。”不觉都笑。
一时身边各带了一个丫头,出门坐上马车,径直宫里去,约莫两个时辰,至紫禁城,人见是福晋,自是谦恭备至,礼敬有加,又早有小太监候着,前面引路。
黛玉首次到皇宫里来,知这里不比家里,规矩无数,戒条许多,自是处处在意,时时小心,只垂目幽幽,跟在福晋后边,生怕错了星点,惹人耻笑了去,湘儿则大不同,一路大摇大摆,告诉黛玉‘这是哪里,那是哪里’,指指点点,直惹得福晋嗔视,方才收敛半点。
并不知绕了多少长墙,经了多少高矮楼阁,便见小太监引至一处阔院,几个丫头守着,福晋笑道:“这就是裕妃处了。”自己先进去,黛玉,湘儿紧随其后,裕妃早笑着迎出来,两相见礼,黛玉,湘儿都给跪下,裕妃忙叫人扶起来,先对湘儿笑道:“倒许久没来了,昨儿我和三格格说你今儿来,可给她喜欢得不得了,才还在我这里等了半日,才走呢。”便让人去‘跟格格说去’。
此时见福晋身边贴身站着一个极标致极美貌的女孩,便知是黛玉疑了,观其通身风姿气派,先自暗叹了几声,道:“怪道圣上那样说她,便我是男子,也难不沉迷这等美色,可见凡是倾国之红颜,必有倾国之容貌,遍视这后宫,哪有一个及得上她的?”
遂牵着她手,上下又细细看了一回,笑道:“这就是你们认的干女儿了?”
福晋笑着说‘是’,裕妃便细看黛玉面容双手,啧啧几声,笑道:“所以说你有福气,若我有这样一个干女儿,不知要乐成什么样儿呢,想必连梦中都要笑醒的。”
一时屋内人都笑,黛玉不由得红了脸,笑说道:“娘娘谬赞了,黛玉禁不起。”
裕妃笑道:“你如今是堂堂亲王的干女儿,便和他们亲生女儿一样,况又这样一个人品,你若禁不起,谁还禁得起?”
便和黛玉说笑几句,问些闲话,忽听小丫头说道:“齐妃娘娘来了,李贵人,郭贵人,安贵人来了。”
裕妃笑道:“今儿热闹,倒像下了帖子的。”
黛玉早在来时路上听福晋说了后宫众嫔妃封号,各人关系,知道这个齐妃素来和裕妃极好,李贵人,郭贵人却和谦嫔素来亲厚,‘想必今番此来,也不过是听说福晋来了,来此一见,应个景儿罢了。’因见裕妃和善可亲,思道:倒不知那齐妃是何样人物。
便见一大堆宫女簇拥着几个穿金戴银,花团锦簇的人进来,为首是一三十多岁女子,瓜子脸,柳叶眉,妙目樱唇,后面几个也都样貌不俗,众人先各自和裕妃见过了,又笑厮见福晋,裕妃且先不管那些,仍旧握着黛玉手,笑着问话,得知黛玉第一次进宫,便笑道:“这宫里也大,你既第一次来,很应该逛逛才是。”
湘儿便笑道:“这里四处我都知道,我带姐姐去逛。”
裕妃笑道:“不必你去,一会儿格格们来了,且有你应忙的呢。”
湘儿说道:“我不跟着姐姐,怕姐姐被人欺负,我不放心。”
此语一发,满屋皆笑,福晋笑道:“你倒护着你姐姐,有娘娘在呢,谁欺负她做什么,净瞎操心。”
裕妃笑道:“也怪道她这么说,玉儿生就一副招人疼的小模样儿,眼里总盈盈水水的,倒像有珍珠一般,惊得人不敢说话,怕稍重了一点,这珍珠就滚下来了呢,只怕再狠心的人,看到这模样,也不敢怎样了。”
众妃嫔贵人也都笑着说‘正是’,黛玉脸色通红,垂首笑道:“娘娘笑话我了。”
裕妃便看齐妃,笑道:“跟她去罢。”齐妃便点头,冲黛玉嫣然而笑。
一边郭贵人忙起身笑道:“我可巧没事,我带了姑娘逛逛去,倒也容易些。”遂要过去牵黛玉来,齐妃便说不用,郭贵人再四要求,齐妃便看她,小声笑道:“你知道什么?又来争!”
郭贵人本是举手之劳,顺便讨好罢了,并没想很多,此时见齐妃说出这样一句来,脸上虽笑,眉毛却立了,一时怔怔的,便笑着退后,齐妃仍旧嫣然笑面,扯着黛玉出去。
待出了门,黛玉只静静跟着后面,并不多说一句,随齐妃行止,路上宫女见了齐妃,无不立停手中之事,福身问好,齐妃只‘嗯’一声罢了,齐妃且先不引着黛玉四下去看,只悠悠散步,行过一朱檐长廊,至一小亭,面朝荷花池,因地势特别,有风源源不断吹过,甚为凉爽,齐妃便笑道:“咱们且先这里歇歇罢。”
黛玉便点点头,两人便在一横栏上坐下了,齐妃端详黛玉半晌,笑道:“妹妹长相,倒叫我想起一个人来。”
黛玉便看她,齐妃笑道:“此人姓木,名婉纯,当时堪称后宫之首,真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我那时与她一同入宫,不常说话,却每常仰慕她品格人物,当时人都说,纵圣上无心女色,想必也定然惊其为天人了。”
黛玉听了,问道:“此人现今何在?”
齐妃笑道:“死了。”
黛玉不禁怔然,想了想,悠悠道:“可因生病?”
齐妃摇头:“非是病死,而是有人嫉她美貌,合力刁难她,她本是一个水做肝肠,玉做脏腑的人,又极清心寡欲,与后宫争风吃醋并无意沾惹,岂料后宫须不是庵堂斋庙,藏虎狼之心者大有人在,只因‘恐惧’二字,纵她不争宠,别人也忌惮她,明里暗里,结党搭伙,百般欺辱寻衅,她最终难承受得,便含泪自尽了。”
黛玉望着齐妃半晌,说道:“有这样事,难道圣上就不管的?”
齐妃微微一笑,道:“从始至终,圣上还不知有她这样一个人。”
黛玉便痴痴的,心中百感丛生,既为那女子惋惜慨叹,又无数狐疑纳闷,只觉齐妃说出这些,似有寓意,又不敢断定。
便见齐妃双眼朦胧,悠悠说道:“我初来时,和妹妹一般年纪,也是白纸一样的人,待在宫里待得久了,却渐渐得知后宫残酷,这里看似平静,人人笑面,其实背后藏刀,其凶险之处,比沙场尤甚,与我同来姐妹无数,至今得势者却寥寥无几,后宫便是如此一处,这里不是家,不是世外桃源,而是战场,要么胜,要么败,没有折中,而两者往往天地之差。”
黛玉一时凝思不言,齐妃见了,柔柔一笑,道:“妹妹,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遂起身自牵着黛玉,绕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