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将黛玉重新带回贾府,一番细语衷肠,让黛玉‘硬下心肠’来,黛玉虽点头答应,心中却狐疑纳闷,只觉他话中有意,忽闻一片嘈杂,却是一群人被押解着出来,许多嬷嬷媳妇姨娘并王夫人等人,约有数十个,那王夫人见了黛玉,便如当头敲了一记,忙扑倒在地,跪着爬来,哭求声异常沙哑,殷殷乞怜。
她这一跪,后面许多人也都跪下,一口一个‘林姑娘’,原来因贾府人多,此系最后一拨发配者,皆是到边远之地去做粗活奴婢的,王夫人等人向来锦衣玉食,此次天塌地陷的一般,昏厥几次,一次半死半活间,心中似有谁笑说一句;
‘你只知现在作悲,若不是当日作孽,行动常伤害林姑娘,又焉能惹怒有心人?何来今日?如今因果得报,便后悔,又有何益?’
待昏迷中苏醒,心中悠悠转转,想起冥冥中语,只是‘得罪林姑娘’几个字,一时心中渐渐透亮,方悔得心绞肠青,何止是她,如今口口相传,许多人都隐约知道叛贼一事和黛玉被嫁有关,贾府中昔日参与强嫁黛玉者也都悔恨迭生,只是如今万事晚矣,且不说财产、银钱、尊贵瞬间虚无,但凡慢了一点,求饶一句,迟疑半分,那些衙役官兵便拳打脚踢,再不拿她们当人看,是以皆狼狈如难民一般,再寻不到昔日之景。
只见众人膝蹭至前,一群人去求弘历,兵士只抽剑相向,便又来寻黛玉,王夫人因悔生魔,府中异状早警醒在心,——所留下者,不是素来和潇湘馆亲近之人,便是和黛玉没有过节的,如今见了黛玉,一时头昏脑热,不管别人,眼里只死命盯着她一个,嗵嗵叩头,哀哀乞怜,连兵士抽打后背,痛入骨髓,且茫然不顾,因哭着说道:“纵舅母有千般不是,毕竟还有亲戚情分在,姑娘在贾府住了这许多时间,粥菜茶水,哪样不是好的?上次让姑娘大惊,我并没有参与,姑娘何必连我也算上?——且饶了我这条贱命,便是给姑娘做牛做马,也强似到那些野蛮之地吃苦受打去。”
便听其后声浪此起彼伏,不是‘饶命’,就是‘冤枉’,还有叫‘姑奶奶’,‘观音菩萨’的,王夫人额头早已经渗出血来,犹在哭着磕头,只说‘求姑娘可怜,免受活罪’等语。
这边黛玉心跳如鼓,意乱如麻,王夫人只是狠命给她叩头,躲亦无处躲藏,想让弘历出面解围,弘历只在那边悠闲不动,观他形容,此时方知其用心何在,方才言语是何寓意,心中不由思道:是了,别忘了旧日之事,自己曾有言辞。
遂垂目敛容,别过身去,口中说道:“国法如山,况查办府上,乃是圣上旨意,岂是黛玉一女子能左右的?舅母羞我了,请起来罢。”王夫人忙道:“姑娘心中明镜儿似的,又何用我说破?现只要姑娘一句话,紫历将军开恩,求求圣上,咱们必然不必受此苦难,还请姑娘看在你舅舅面上,看在宝玉面上,网开一面——”一时哭倒,又上前爬了几步,伸手欲牵住黛玉的裙摆,黛玉便后退一步,便见一人上前,将王夫人的手一脚踢开,却是念红,此时念红把黛玉护在身前,恨恨说道:“好不知耻!你算得什么舅母?往日你对姑娘什么样来?姑娘清水一样人儿,竟在你眼里蛇蝎一样!说出那些恶毒的话来,行出那些让人心凉的事,姑娘不记得,我都记得!那日在潇湘馆门口,我就曾说过,我要擦亮眼睛,看你们这些恶人是怎么死的!今朝有此日,正是应了冤有头,债有主那句话!别说如今你们撞了国法,姑娘救不得你们,便是能救你们,只凭你们素日举止,笑还来不及呢,还为你们留情面?我只求将你们发配到蛮荒之地去,给最不堪的人家做老妈子做小,受尽世间折磨,那时才是老天长眼,体恤良善呢!呸!滚开些!弄脏了我们姑娘衣服鞋子,再给你加一条‘侮辱格格’的罪过!打你个皮开肉绽!”
一时满面涨红,气得哆嗦,王夫人听得心惊肉跳,更觉天地灰暗,便不敢伸手了,犹自哀求不止,哭得肝肠寸断,声嘶力尽,弘历见黛玉只别身站着,神色平静,目光定然,心中生喜,暗中说道:好玉儿,早该如此!这方微微一笑,向押解人使了一个眼色,便见兵士们猛然加重手中鞭子力度,骂着驱赶道:“还不快走!再只啰嗦,扰了将军,格格行程,咱们可真对你不客气!”
便半推半拖地将王夫人弄走,鞭打声声,众人吃不过痛,也都哭天抢地地往前拖蹭,弘历笑向黛玉道:“妹妹现在发话,为时未晚,她们还有一线生机。”
黛玉嗔瞪他一眼,小声说一句:“讨厌。”红红脸儿,先扯着念红进了轿子,弘历便也笑着上了另一顶轿子,手下随从一声吩咐,启程前行。
彼时正门大开,随从们皆先避让,便见李纨,凤姐两个引着众人迎出来,眼睛都红红的,脸上却无不恭谨,笑意盈盈,口称‘紫将军’,弘历笑着搀起李纨,说道:“只要进了这府,一切规矩还和从前一样,可别见外才是。”
李纨,凤姐忙答应着,众姐妹许多时未曾见到黛玉,如今复又见面,自然牵其不放,簇拥到一边问长问短,凤姐更是吩咐下人弄菜弄酒,提起旧事,复又哭了,只让黛玉恕罪,数说自己百般不是,又作势欲拜,黛玉自是不让,其景其状,也无需多述。
弘历见一群女子细话,自己多不便,遂留了念红这边守着黛玉,自己去了落英阁,兵士们门外守卫。
说起贾府,如今虽‘裁剪’了许多人,府内一切环境仍照旧如常,花草繁茂,树影依依,并无凄凉萧索之感,彼时弘历方入落英阁,先笑道:“好大胆子,我这些时候没回来,你们越发上天了,连出去迎我都懒得迎!”
说完此句,方见浣纱,绣儿等垂眼绷脸的出来,绣儿先说道:“还好意思说我们,我们还一肚子气呢!”
弘历自顾往屋子里走,‘咦’一声,笑道:“你们有什么气,且说说看。”便一下窝在自己素日常坐的凉塌上,悠闲摇晃。
绣儿便脆生生地说道:“怎么不气?好说歹说我们是爷的贴身丫头,该是亲近的罢?爷一走就是这许多日子,连个信儿都没有,若要知道爷的消息,还得是紫鹃,念红几个给我们传来,我们心里是什么滋味?”
弘历放下茶杯,笑道:“沙场紧迫,我须不是出去游逛去了,哪有这个闲心时间?也罢,也罢,这算我的不是,可好?”
绣儿又道:“此一则也罢了,上次都回来了,也进了这园子,怎么竟也不说顺便回家来看看?难道爷也要学愚公‘三过家门而不入’不成?纵不说这个,这些天忙里偷闲,也该来瞧瞧咱们罢?四爷倒好,任凭咱们望穿了眼睛,左也等不来,右也等不来,气得浣纱我们都要让人告诉爷去,只说‘我们也让人发配了’,看爷到时候能不能来看上一看,理上一理。”
便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弘历呵呵的笑,起身说道:“我的不是,我的不是,我这边给你们赔罪何如?”
便果真向浣纱等人鞠了一个躬,惹得浣纱,绣儿等人又都‘噗嗤’一声笑了,绣儿道:“看在四爷回来行事干净痛快,又为咱们解气的份上,就且饶了你这次。”弘历连忙道谢不迭。
一时众人复又如初,因论起此次抄家一事,浣纱因笑道:“此次特例,该是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了,若说抄家,就该都抄,这却有趣,一半走了,一半留下,走者死活不知,留下者又该如何自处?况男丁稀疏,有官职者皆尽除去,府中进项何来?难道只出不进不成?虽名义上可以有千百种说法,外人也不好置喙,可是身在其中,细细想起来,总觉得怪怪的,——究其根底,也只得叹圣上苦心,所有这些,可谓都为的四爷一人了。”
弘历笑道:“有什么好怪的,我看就很好,这府里原来一个个都白眼狼一样的,争风吃醋,明争暗斗,便是子女间,亲朋间,也都是心机,还有什么真情分?走了那些人,余下者也未必就伤心到哪儿去,只要能给得众人安居乐业,他们乐得忘了那些人呢,说到‘进项’二字,我还要在这府里待上一年多,战事结束,这府也就成了将军府了,你说进项何来?难道还怕人丁少,怕养活不了你们这些女儿家不成?”
绣儿等人脸色都是一红,便笑道:“原是这样,怪不得四爷底气这样足。”紫罗,烟罗等人因都问‘为何还要在府上待一年多’等语,几人都笑而不答,只浣纱蹙眉道:“这一年尚好,只是一年之后,这些人又当何去何从?”
弘历便道:“走一步算一步,我只管得了妹妹和你们,其他人,不过现在用上一用,到时候是嫁人回家,还是赏几亩薄田,也只得那时再说了。”
众人一时点头不言,便见念红来看思萧,绣儿等人,浣纱便笑道:“你又来了,回头看没人服侍你们姑娘。”又问黛玉何处,念红笑道:“二奶奶她们那边说话呢,我见一时也没个头儿,就先自己来了,现在姑娘可是香饽饽,连我插脚的地方都没有,还用担心缺人服侍?”说完,又忙说道:“才我路过怡红院,看一个小丫头端药进屋去了,可是谁病了?”
绣儿笑道:“还能有谁?自是宝玉了,他这些日子好好坏坏,也折磨得够数了,先是林姑娘去,他便如没了半个魂儿一样,将府内上下急了个冒烟,后来听说林姑娘得救,被村妇送去亲王府,也不用大夫医治,自己就好了,眼下他父母皆无,整日便昏昏痴痴的,口里只‘完了,完了’叫个不住,若我看来,这次林妹妹回来了,这欢喜一冲,许就又能‘不医而愈’了。”
弘历听了,忙笑说道:“林妹妹没时间和他絮聒,理他好不好呢。”便忙让人叫黛玉去,只说‘四爷不好了,请林姑娘快来’,又不叫别人跟着黛玉,丫头忙传话去,这边弘历又想起宝钗来,因问何处,绣儿便说‘几日不见她来了,想是家里呆着呢,也没理会’,弘历想了想,不由得冷笑,说道:“想必是‘畏罪潜逃’了罢?若是那样,她也算得蠢人了,她该知道,凭她跑到天涯海角去,我都有本事再给她翻出来!”
念红也冷笑道:“多半苦思主意呢,这会儿四爷和姑娘回来了,她也快要该粉墨登场了。”
正聊着时,便见黛玉悠悠来了,身边几个小丫头围着搀前扶后,念红忙先向浣纱等人笑道:“看罢,我说什么来?果真不缺人服侍罢?”
便出去接过来,黛玉一时进屋,浣纱,绣儿皆忙着上茶让座,黛玉看众人神色,便知是弘历扯谎了,只盯着他看,弘历笑道:“你别怪我,那些人是没完的,我们可还有正事要办呢。”
黛玉方不言语了,绣儿道:“四爷一会儿要走?”
弘历笑说一句‘有事’,便看黛玉,黛玉不由红了脸,只低头一口口喝茶,绣儿尚自怔怔的,浣纱领会过来,忙捅绣儿,绣儿恍然,‘哦’了一声,忙笑道:“原来是有‘正事’要办,既有‘正事’,绣儿该给姑娘梳个好头发,漂漂亮亮的,心情才好呢。”
便和浣纱,念红等人来扶黛玉,黛玉只笑说‘不用’,弘历心生一念,忙笑道:“很是!就梳那个‘十柳’罢!”
绣儿自小宫里长大,手又极巧的,自然知道是怎样梳法,便笑道:“这个好看,也简单,很适合姑娘。”便将黛玉按在梳妆台前,浣纱笑道:“我去拿白绒发箍和白绒线绳来。”也去了。
黛玉只得坐下等待,过了约小炷香的时候,绣儿已经梳好,便见镜里黛玉细辫如柳,头上几点白雪点缀,越发显得俏目盈盈,面容娇艳,柔媚中透一丝活泼出来,连黛玉自己也笑了,弘历看了,拍手叹道:“异域风情,加上妹妹气质,看去果然别有韵味,我将你领出去,说你不是这里人,别人也定然信的!”
黛玉听了,便幽幽笑道:“我也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想必那些真正的异域人,才更有韵味些呢!”
弘历笑道:“你又胡说了。”黛玉只笑笑,也不多言。
方准备停当,意欲走时,忽听丫头说道:“宝姑娘来了!”
此语一发,屋内人无不一怔,便见宝钗一身素装,不加粉饰,哭得两眼桃儿一样的来了,方一进屋,双眼不觉又滚下泪来,颤着嗓子叫一声‘颦儿’,双膝一软,竟要向黛玉悠悠跪下。
黛玉顿时一窘,忙躲开那边,说道:“宝姐姐,使不得。”便让念红将其扶起来,念红也并不动,笑道:“宝姑娘只是哪一出?可把我们弄懵了。”
这边绣儿看浣纱,浣纱看弘历,弘历则倚在门口,冷着脸,一语不发。
宝钗见没人搀扶自己,也不好自己起来,只得挪挪蹭蹭地跪下去,忍泪说道:“姐姐今日此来,是对妹妹负荆请罪的。”
黛玉听了,便知来意,一时不言,宝钗自顾泣道:“姐姐素日待妹妹不薄,这次薛安一事,虽我早就知道,也对他们说‘林妹妹未必就喜欢这门亲事’,谁知他们外面都将这事定妥了,还只人前人后夸薛安好处,但凡我有一两句,他们就好生不满,只说我‘闺阁女儿,理那些闲事做什么’?弄得我也没话了,妹妹被嫁当日,姐姐好生后悔,直躲在屋子哭了一夜,可是我力量卑微,实在没能力能帮得上妹妹,所以今儿才讨饶来。”
弘历方一听完,便笑道:“原来宝姐姐是因为这个来请罪的,若是这样,当日那些姑娘们也都‘无能为力’,为何只宝姐姐这般羞愧自悔?都至于跪下了?”
宝钗忙道:“非是我自抬罪过,只是有些人看不得我和妹妹贴心,这些日子有谣言传出来,说当日强嫁一事,我是主谋,那些背后许多阴暗的招数都是我出的,急得我百口莫辩,只屋里哭,这日听说妹妹来了,左思右想,还是来和妹妹请罪,是委屈也好,是冤枉也罢,我只一个人受着,也不求别的,妹妹若可怜我,就从此让我做妹妹的丫头,每日端茶送水,服侍妹妹,妹妹去哪里,我就跟着伺候到哪里,终此一生,好完此债。”复又抹泪。
众人初时还罢,待听到最后,见宝钗以一个商贾小姐之身,竟要给黛玉作丫头,无不面面相觑,连黛玉都怔怔的,半晌,方幽幽说道:“去罢,我不用你当丫头,只从此别再看见你就完了。”
念红也道:“阿弥陀佛,宝姑娘,我们只求你从此离我们姑娘远远的,再别出现,我们就烧高香了!哪敢承望你伺候!”
宝钗泪眼朦胧,方要说话,却听弘历突然笑道:“这也是她的美意,妹妹不受,岂不让她心里不安?既如此,倒不如成人之美,干脆收了她做丫头罢!”
满室怔然,皆看弘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