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晋借弘昑与湘儿闹别扭一机,将弘昑叫于跟前,欲解心中疑惑纳闷,因问其‘可早中意你林姐姐’,弘昑听闻此言,顿时心跳脸热,低下头去,也不说话,福晋笑道:“傻儿,这里只你我,和额娘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弘昑只在地上磨脚尖,半晌,方轻轻说道:“孩儿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姐姐好罢了,倘若和姐姐一起,便是只远远看着,心里也开心许多,若她喜欢,自己也觉喜欢,稍有一点差池,孩儿心里就油煎一样,半刻不宁,——孩儿也解释不来。”
福晋点头淡笑,说一句‘原来如此’,想了想,又笑道:“额娘体贴你的意思,只是咱们已经认了你林姐姐做干女儿——“
弘昑道:“孩儿知道,虽说我心中对林姐姐牵挂,可是假使让我选,我还是愿意始终远远地站着看她,若说过格的那些,孩儿却是从来没想过,林姐姐是仙女,可远观,不可亵玩,我只有遥遥看着,心中悄悄想着,这才最觉应该,我也最觉踏实,若太近了,反觉心中不安了,是以那日救出林姐姐,在山中简居时,孩儿对林姐姐敬重有加,未曾有半点逾越之举,额娘该知道孩儿,不是那等粗俗轻浮之人。”
说完,又小声说道:“何况昑儿并非看不出来,林姐姐心中只有四哥哥一个,在她意中心里,四哥哥早已经根深蒂固,再装不下旁人,别说我并没意思,纵有意思,也是徒劳,四哥哥对林姐姐用心,他又各处都比我好,这样人,原也配得上林姐姐人品。”
福晋听他这话,方舒了心中一口气,笑道:“我儿,你能这样想,额娘倒也放心了许多,额娘知你自小是个特性,怕你钻了牛角尖里出不来,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你林姐姐确是个好的,只是纵她是个仙女,终究只嫁得一人,额娘并不想你越陷越深,枉费痴情,耽误了自己大事。”
遂抚摩弘昑脖子,笑道:“说起来,我儿可也并不比历儿差,将来也是要有一个体贴温顺的好夫人才是,我和你阿玛也才放心,你林姐姐是你心中的膜拜,这额娘并非不懂,只是你是凡人,可不能只凭一个念想过几十年,还是要有自己的家才应该,也算你为阿玛,额娘尽了孝道。
弘昑脸色更红了,垂头道:“孩儿还小呢,阿玛常说,‘大男儿当先立业’,我现在何事无成,说那些岂不是太早了。”
福晋便笑着点头,一时娘俩人温声细语又说了半日,福晋又对弘昑好生开导,见弘昑慢慢听进去了,方结了此话,便又说‘才你惹了妹妹生气,虽是她的不是,好歹去哄哄’,弘昑‘嗯’了一声,点头去了。
待出了门,一路低头默默慢行,细想福晋方才之言,一时路过一溜栅栏柳树,耳中听得一阵叮叮当当之声,顺声看去,见一人正蹲在人工湖边抠抠打打,敲敲弄弄,仔细一看,不是湘儿,又是哪个?弘昑心中便好笑‘这丫头,又在这里弄什么景?’
想到方才对她粗鲁,心中也微微觉着不该,遂蹑手蹑脚走近前,但见湘儿手中拿一个翠竹色小笛子,用小木塞子封住了几个孔,又自己在旁边钻打几个孔,显然是要将笛子改装成弘昑方才用的那样,此时地上各种小工具,并一堆木屑,湘儿忙得一头汗,尚顾不得擦拭,也不知道身后有人。
弘昑看她此状,已觉好笑,待看到那笛子被改造得乱七八糟,和毛针笛根本前后不搭,纵弄完了,也吹不出针来,又觉笑意难禁,且不作声,只回身捡起一个小柳枝子,一手握着,在湘儿头上绕绕蹭蹭,湘儿便用手拨,拨了两下,觉着不对,便猛然回头来,见是他,不由得‘哼’了一声,继续忙自己的去。
弘昑抿着嘴笑,也蹲在她身边,笑道:“我妹妹这么厉害,我竟不知道,几时成了木匠了?连暗器都会做。”
湘儿便想笑,忍住了,说道:“阿玛说了,万事不求人,我也不稀罕你那点子东西,什么了不得的,自己做,回头羞死你。”
弘昑便点头,悠悠笑道:“真是可惜,才额娘把我说了一顿,嗔怪我欺负你了,我也觉得不对,还本打算把那本事教你呢,既然你‘不稀罕’,执意要自己悟去,我也再懒得操这份心了。”
摇摇头,起身便要走,湘儿听了这话,心中又惊又喜,忙拉住他,袖子擦一把汗,笑道:“好哥哥,果真要教我?”
昑儿笑道:“是要教你,只是你不愿意学。”
湘儿一跃三尺高,忙笑道:“学,学!我就知道六哥哥最好。”
昑儿哼笑一声,说道:“先别说那些,我有三条要求在先,你依了我,我才教你,否则你就自己忙活去罢。”
湘儿忙笑道:“别说三条,三百条都依。”
弘昑便点头说‘好’,因说道:“第一,初学时,只准用小木棍试验,不许用针,等我准许你用时,你再用,第二,一旦学有小成,只需杀射那些小鸡小鸭,等我觉得你本领成了,你才可杀那些大物。第三,不许对阿玛,额娘说是我教你的,只这三件,可记住了?”
他那边说一句,湘儿便答应一句,至于最后,方疑惑问道:“为什么不可告诉阿玛,额娘知道?”
弘昑便道:“阿玛那样人,你还不知道的?若知道我们偷学这样阴暗的兵器,必然不高兴,非将咱二人的东西没收不可。”
湘儿恍然大悟,忙答应着,弘昑便将她带回自己屋子,将左右丫头都遣走了,悄悄教给她学习,湘儿也用心,一师一徒,直闷在屋子里几个钟头,直到丫头来催促晚饭了,二人才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出去,不提。
话说弘昑此次教授湘儿,因想到上次本欲将这本事教给黛玉,以让其防身之用,只是一来时间仓促,二来自己身子不好,尚未将黛玉完全教会,这次便想顺便帮她重拾起来去,因黛玉先前吃了粥菜,晚饭时并未来,弘昑便匆忙几口饭下,兴冲冲地找黛玉去了。
方至其院门,忽见弘历,黛玉二人在院中站着说话,弘历整衣待发,显见又要出去办事,黛玉目光依依,细语慢言,并不知说着什么,只是遥遥看去,一人玉树临风,英姿飒爽,一人仙袂仙姿,倾国倾城,其景甚为温馨,又异常融合,看得人心中忍不住生叹,弘昑暗中怔怔凝望了半日,脑中忽想起福晋日里所说的话来,不由退后了脚步,默然离开。
只是身子虽去,心却仍在方才之所,一时不知是感是叹,是怨是悲,弘昑自知和福晋所说没有半句假话,他也确是对黛玉并无非分之想,唯有倾慕之心,只是一旦确立此心,将朦胧之感剖析得清清楚楚,又觉心中涌出一种淡淡的失落,竟有不知何去何从之感,待方才看到弘黛二人琴瑟和鸣之景,想及今后黛玉若成人妻,自己焉能再每日与她相守一处?‘便是只远远看着,只怕都再无机会了’,不免更加凄然伤感,遂幽幽叹息一声,垂头丧气回了自己屋子,闭关发闷去了。
且先不说这里,原来弘历自归来始,前来相邀,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因亲王,福晋恐人知他是皇宫四贝勒,但凡有人相邀,皆以弘历身子不好为由婉拒,以护他身份,弘历每每外出,也都是便装素行,并不过分招摇。
然今日相邀者乃是一朝中旧日老臣,如今年八十有余,身子极为健朗,和亲王乃是忘年交,因其早辞官十余年,并不知道弘历是谁,只是闻其年少英勇,提出一见,兼亲王又说其‘虽已年迈,胸中极有沟壑,若能与其畅谈,必然得获不小’,也让弘历去与他一会,是以弘历将此事放在心上,特收拾整理妥当,亲上门去拜见。
此一行详情若何,无须细描,黛玉家中等着,直等到傍晚时分,有丫头来回:“四爷捎话来,说那边留宿,让姑娘且好生服药睡下,明日回来。”
黛玉便说‘知道了’,念红不由得嘟哝道:“不是这儿留宿,就是那儿留宿的,也不想想姑娘等他呢。”
黛玉便道:“说这些做什么,他既留下,必然有留下的道理,想那老人是阿玛给四哥哥引荐的,必有他的好处,我们只睡我们的便了。”遂铺床入被,吹灯安眠,一夜无话。
次日弘历回来,先到了亲王处说会儿话,方一出来,径直便向黛玉处来,黛玉正在院中看着小丫头子开土僻壤,手中一堆花籽,见他来了,笑道:“回来了!且说说,是‘把酒话桑麻’,还是‘持樽论国事’?”
弘历笑道:“好妹妹,你且别笑,才我还和阿玛说呢,‘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今儿才知道是何意思了!怪道人说‘与智者谈,如饮美酒甘泉,使人浑然忘时矣’,只可惜你当时不在,我虽心中震撼,只叹无人分享,等此战了结,我还要找他老人家去,好好畅谈个十天八天!”
黛玉点头笑道:“我虽不在,听你说的,也略知几分了,世上奇人异士原也极多,皆是你素日只家里待着,所接触都有限,自然目光窄了,今后若得机,很该多和这些人亲近些,于你大事也有益。”
弘历便说‘是’,因陪着黛玉种了一会儿花,一时身边人少了,便小声说道:“我三日后便走了,明儿守着你一日,你若上哪儿玩去,我们就去。”
黛玉听了,微微红了脸,淡淡一笑,说道:“那日不过是我一时心热,冲口说出的这话,后来想想,很觉得不该,你还是忙你的去罢,不必理会我。”
弘历笑道:“都议妥了的事,怎么又改了?我可着这几日,将正事都忙完了,再也没什么了,纵不出去,也是家里闲待着一日,怪没意思的,我知道你想的,一则觉着兵士都那边坚守,我们这里只玩乐,心中不忍,二则怕照直说了,阿玛,额娘多想,不照直说,又不愿意欺骗他们,可是这话?”
黛玉便垂头不语。
弘历笑道:“那边很安定,别说鄂而仑不肯轻举妄动,便是真交战,咱们如今也不怕他的,大丈夫公私分明,这才应当,你还不知道,昨儿阿玛还和我说呢,你前些日子受惊了,让我得空多陪你些,和你散散心去,阿玛他们和别人不同,你看湘儿每日如何,就知道了,我们只照直说了就完了,他们必是愿意的。”
黛玉便垂头红脸道:“阿玛再不会有此话,可是你胡编乱造,说来哄我的。”
弘历‘嗐’的一声,笑道:“你若不信,我现在带你问他老人家去。”
黛玉忙扯手不去,嗔道:“说了就说了,又巴巴的去问什么,你也不嫌臊。”
弘历便笑,说道:“此行你我少带些人,紫鹃,念红你选一个,我的随从也不带了。”
黛玉道:“不行,我的丫头能省得,你的随从却省不得,你现在身份不同,若稍有一星半点差错,我可担不起。”
弘历便笑:“能有什么差错,既出来了,就抛开那些杂念,若只束手束脚,倒没趣儿了。”便又问黛玉‘先游逛,还是先回贾府’的话,黛玉不觉怔怔看他,问道:“又回贾府干什么?”
弘历一语冲口要说,又咽了回去,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自我回来,至今还没与浣纱,绣儿几个见面,怪惦记的,况我昨儿想起还有些事情交代,便想回去一趟,你若不愿,不回也使得。”
黛玉听了,便忙道:“既如此,也罢了,还是先回去。”
一时说定,弘历遂离了黛玉处,一径寻来几个身手不凡的随从,悄然吩咐一回,命其‘扮作市井俗民,混于百姓之中,散散跟着,别叫人看出来’,众人皆答应。
原来弘历自那日寻和珅时,偶知‘有人跟着’一事,心中不敢大意,因想揪出这些人来,问明来处,知他们之所以还没举动,只是自己这几日行动有人相护,不好下手,‘若见我单枪匹马,必然露出原型’,是以一则为与黛玉独处,二来也为得知此系何处人,方执意要外面去,只是特特吩咐那些随从‘眼睛盯紧了些,一旦见蛇鼠出洞,立时捕之,下手务要干净利落’,众人也皆应诺。
当夜弘历将外出一事与福晋说了,又说要‘先回贾府’,福晋虽然有些不放心黛玉,到底还是许了,只是千叮咛,万嘱咐,务要让弘历多带些人跟着,湘儿不知怎么又听说了,也磨缠着弘历,说要跟着,弘历笑道:“你就是个小穆桂英,阵阵落不下你,这次可是不行,下次罢!”湘儿虽不情愿,因学暗器,正在兴头上,也便罢了。
至次日一早,车马备齐,念红跟着黛玉,弘历骑马,身边只十余兵士相随,福晋看人并不少,便稍稍放下了心,本要叫几个媳妇嬷嬷给他们带着,想了想,又并没开口,正待走时,弘昑却将弘历叫到一边,只说‘有话要说’,弘历少不得与他去了一边,弘昑蹙眉问道:“这些兵士,会一直跟着你们么?”
弘历便问:“怎么不一直跟着?”
弘昑微微一笑,道:“你是为给林姐姐散闷开心的,我都知道,也很乐意,只是你这次回来,不可谓不招摇,便是便衣出行,也难保不被别人认出来,人多事多,你可想过了?”
弘历便知他意思,见他一种凛然之势,心中忽生出不忿来,眉毛一挑,笑道:“大风大浪我都经过,这点小事又算什么?早妥当了,你就放心罢。”
弘昑冷冷看他,说道:“最好我是空担虑了,也最好没有心思歹毒的人趁虚而入,你有身手,自是不怕的,可别让别人遭池鱼之殃,到时候别说额娘,阿玛,我就第一个不饶你!”暗哼一声,扭头去了,弘历心中想一句‘多管闲事’也哼了一声,回身走开。
那边念红一直帘后看着,悄悄笑向黛玉道:“姑娘看,四爷和六贝勒又闹不快了。”
黛玉看了一眼,微微一叹,道:“人前个个都是极老练的,怎么一到了一处,就只这样?可见还是孩性不改。”
念红笑道:“我虽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可也猜得到几分,必是六贝勒让四爷好好保护姑娘,口气生硬,四爷又不满了。”想了想,又噗嗤一笑,道:“他二人也真是,一个生来高傲,一个左性古怪,一个想着‘那是我姐姐,她的事,我自然该管’,一个又想‘我自己能护得她,并不用旁人操心’,两相左犟,自然容易红脸了!我常想着,若是姑娘有两个,一人一个,天下倒能得太平,那时他二人也都好了。”
黛玉一听,顿时红了脸,说道:“好好坐着罢,满口胡说些什么!一会儿车子颠,小心闪了舌头。”此时马车驾起,念红便果真不言,只掀帘悠闲看外面。
一路颠簸,并无别话,方行至一处闹市,弘历因悄悄让多余兵士撤下,只留两人一左一右,守着马车,自己悠悠然前面而行,一时风平浪静,并无风波,一路如此,弘历便有些起疑,马车中人尚万事无知。
路上几停几歇,但有饮食,都是兵士先验过无毒了,便让弘历,黛玉二人,黛玉便说弘历‘太小心了’,弘历笑道:“这是军中规矩,我也改变不得。”黛玉方不多言。
及至将到贾府,已是次日上午时分,阴天风重,行人鲜少,枝叶摇曳飘舞,无形中多了几分萧然凄凉之情,黛玉本是多愁之人,重回此路,不由想到初次由此进贾府之景,一幕一幕,又及后来所经种种,只觉如恶梦一般,便郁郁痴痴的,不觉慨叹起人生无常来,弘历一直行在马车旁,此刻忽然开口道:“妹妹可后悔了?”
帘中静了片刻,便听黛玉悠悠然说道:“后悔什么?”
弘历微笑道:“后悔从前慈善,对恶人姑息纵容。”
黛玉半晌无语,许久,方幽然叹息一声,行至青石子路巷口,车马便停,早有备好的轿子,念红搀扶黛玉下来,便见黛玉的眼睛如漾池水,湿湿朦朦,弘历便蹙了蹙眉,看天冷风重,先喊一声‘且等等’,忙下马来,将自己衣服为黛玉披上,便有一小兵小步跑来,耳边回报‘就来了’,弘历点点头,想了一想,方小声对黛玉笑道:“这次我特回贾府,说要见浣纱等人,其实并不全是。”
黛玉便看他。
弘历微笑,将黛玉身上衣服紧了一紧,只觉黛玉身子瘦弱娇柔,不盈一握,心中也随着双手一紧,因又小声笑道:“你说过了,若一味心软,对恶人纵容,其实到头反而害了好人,貌似为善,其实也算不得‘善’了,你说可是?”
黛玉便垂首下去,轻轻点了点头。
弘历声音更柔,轻轻笑道:“以后也许还有许多风浪,我纵保护得你无数次,总有一两次,我是看不到的,你只有记住自己的话,真的硬下心来,我才稍稍放心些,只这一则,你可能办到?”
黛玉听这话古怪,心中微微纳闷,正当此时,便听身后渐有嘈杂之声,继而一片哭海,突然临近,鞭打声,谩骂声,求饶声,无数聒噪,不知为何,黛玉便看弘历,弘历只悠然而笑,不一时,便见许多官兵押解着一拨人遥遥走来,这些人均是布衣肮脏,头发蓬乱,带着手镣脚镣,几个人还披枷带锁,正踉踉跄跄,对面而来。
突见此景,黛玉尚未反应过来,因觉站此不妥,便要进轿子里去,弘历策马背身,因让兵士护拥黛玉,及至众人近前,猛然看见前方来人,无不大震,便听谁喊了一声‘林姑娘’,声音极尽悲怆沙哑,黛玉一怔,却见一人破衣烂衫,跪着行来,眼睛哭肿,面色灰黄,细细认去,却是王夫人等人,不由得心中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