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空难得没有同我斗嘴,而是二话不说便扯下自己的玉佩,递到了我的手上:“这你收好,必要时刻它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前后翻看着玉佩上面所刻的图腾,我挑了挑眉,啧啧道:“你把少主之令送我,是想让我被你家那几尊大佛给活活打死吗?”
“胜过被人挂到绞刑架上活活吊死。”见我收下了玉佩,宫空总算是换上一副不算沉重的表情。虽然在我看来还是很严肃。
“有家长在背后撑腰就是好,唉。”故作忧伤地说着,我拍了拍宫空的肩膀,将一绢黄帛悄悄塞进了他的衣领,遂转眼去看包围着我们的朱色宫墙。
如今我暂时被万重宫墙围困,为的是余生一直为其所困。虽然想着心会很累,但是只要一想到这样就可以站上巅峰,我便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妥。
权势这种东西,当然是越大越好。
瞥见李公公正站在远处朝我招手,示意我快点结束对话,我缓缓牵起唇角,突然问宫空道:“宫空,五年前我对你说过的一句话你是否还记得?”
“我若为皇,你可愿为臣?”轻声反问着,宫空跟着笑,“记得,当然记得,这种话我岂敢不记。”
“那么如今的你可有了答案?”我接着问他。
像是安心要吊我胃口一样,宫空与我对视着,笑容似有似无,好半天都没有回答。我不由笑得愈发灿烂,眼中光彩笃定得已然料到了他的答案。
果不其然,宫空的湛蓝色双眸忽地一眨,唇角弧度灼华胜桃夭:“本想让你自己去猜的,不过看在你终于正正经经地喊出了我的名字的份上,我便给你半年时间。此后的半年内我绝不踏出京华城半步,只等你回来。半年之后你若还是没有站上九重宝塔,届时我便领着八抬大轿绑你回宫家。”
八抬大轿绑我回宫家?
我当然不会不明白宫空的言外之意是什么,我之前的所作所为也只是在装傻罢了。不过没关系,既然宫空主动要与我约定,我便奉陪到底。宫空之于我到底是什么,就让半年之期来考量吧。
虽然世间有很多感情都是尚在萌芽,便已夭折了。
好比殊对华黎锦那样。
华黎锦自登基之后便很少穿白衣了,今夜他却是着了一袭白袍,背对我立在窗前,静望着窗外白月光。
竟是一轮满月啊。
屏退了宫人后,我跪伏在地上,等待华黎锦发话。然等了一刻多钟,也不见他有甚动作,似是打算就这样站到天明一样。我不禁心疲,懒得去猜测他心中所想。
时间静静流淌着,直到月上枝头。
“殊书,你有许久不曾送朕花了。”华黎锦终于开口,话中内容却是无关紧要。
我有瞬怔愣,方才省得因为红绛深的纠缠,我竟把一日一花之约抛到了脑后。这可实在是不妙,原以为红绛深并不足以影响我分毫。不过既然事已至此,我不妨开门见山罢。
“吾皇,我确实说过,要送一万种不同的花给您。可是如今,我真的等不及了。”
“等不及?”轻声重复着,华黎锦倏地转过身来,黝黑的双瞳直射向我,不掩其中震怒,“等不及要离开朕吗?”
趴在背上的浣熊被吓得躲到了我的衣袍里面。
我仰望着华黎锦失尽温和的脸,微微眯起了眼睛:“我不过是想要回原属于我的一切。”
闻言,华黎锦的怒意被一闪即逝的受伤给划破了:“你在怪朕夺走了你的皇位?”
“不该怪吗?”我反问,遂自地上站起,一步一步地走向他:“您不会是忘了,您对我说过的话吧?‘书儿,皇兄不会与你争夺皇位,皇兄也不会背叛你。只要你想,江山和皇兄都是你的。’皇兄,这句话您难道忘了吗?”
话至最后,我卑鄙地叫出了“皇兄”二字。
耳闻过盼了多年的称呼,华黎锦有片刻失神,随后却是愈发地疯狂:“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那个位子就这么重要吗?重要到你忍心如此对待我?”
脚下踏出最后一步后,我立在华黎锦身前,没有什么表情道:“这是毋庸置疑的。”
话音一落,华黎锦颤了一下,眼底是满满的失望和哀伤。
如是失语了半晌,华黎锦抬起右手,抚上了我的头顶,身形有些踉跄:“书儿,为什么你就不能乖乖的呢?为什么你就不能让皇兄护你周全呢?”
华黎锦的话好比一只手,将我封存在脑海深处的有关他的记忆尽悉拉扯出来,旧忆蓦然涟漪成行。
究竟是为什么呢?
十六年前的东华皇宫尚是徜徉在华家人的喜怒哀乐之中。
那年春,朱墙黄瓦被粉色纷乱的樱花雨包围着,谈不上温暖,却也足够热闹。
身为未来女帝的十七公主华黎书身边从不缺少玩伴,更不缺少危机。可她依然生活在与世无争的象牙塔内,无忧无虑,不思彷徨。这一切只因为有三皇子华黎锦在身边保护着她。
殊所爱的正是这样的华黎锦呀。
繁花似锦的御花园里,华黎书因为风筝挂到树上取不下来了,正坐在树下哭得稀里哗啦。我则静静地站在树后,看着她哭也看着她闹,就是不上前去安抚她。
当时的我还未学会轻功,更无法像华黎锦那样只需三言两语便能逗得华黎书破涕为笑。因此我除了旁观别无他法。
闻讯赶来的华黎锦匆匆扫了我一眼后,便蹲下身去温声安慰华黎书。果然不消片刻,华黎书就已露出了笑颜,遂钻到华黎锦的怀里撒娇。任由华黎书将眼泪鼻涕尽数抹到了自己的衣服上,华黎锦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唇角微扬。
我在一旁看得羡慕,不禁愈发嫉妒享尽了华黎锦的宠爱的华黎书。
可我也只能嫉妒不是吗。
不过是稍稍出了一会儿神,华黎锦便让华黎书缠得无法,遂只好亲自爬上榕树,去捡树杈上的风筝。见华黎锦渐渐攀高,华黎书一边扬着小脸看他,一边使唤我去树下候着,以便华黎锦若是不幸摔下,我可以及时充当人肉垫子。
面对她这般荒谬的命令,我踌躇了一下,却也当真担心华黎锦的安危。因此我再顾不得老师说过的“你只需要照顾公主的起居和保护公主不受伤害,无须遵从公主的命令”,赶忙跑到了树下。
却没想过就算华黎锦真的摔下来了,年仅五岁的我又怎可能护得了十四岁的他。
肉团子那样的小小身躯在树下左右挪动着,我仰头望着树上的华黎锦,面上是切实的紧张和担忧。华黎锦无意间瞄见了我的模样,清隽的五官不由展开,笑得如玉般温良。见此,我双颊一暖,明明羞得不敢再看他,却又害怕一挪开视线,他就会出现闪失。
许是没想到我竟会大胆地不去避开他的目光,华黎锦的笑容一缓,下一刻却是越发温柔了。
我蓦地感觉耳旁变得安静至极。
华黎书却在这时狠狠地推了我一下。我由于没有防备,因此被她推倒在地。
细嫩的掌心擦过粗粝的地面,立时浸出血珠。我咬牙撑着地面站起,遂默默走到一旁,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树上的华黎锦。
因为华黎书在推我的时候,伏在我耳边小声道:“殊奴你晃得本公主眼睛都花了,还不快滚到一边去,少来碍手碍脚。”
是呀,我差点忘了,从小就爱演戏的华黎书最讨厌华黎锦看除她之外的东西了。
似乎是自有记忆开始,我便不是随老师学习武艺,就是在华黎书身边保护她。让自身变得最强是我仅有的信念,誓死保护华黎书是我唯一的用处。
幼时我尚来不及叛逆,就被人钉死在案上。倘若不服从,那么我的下场就会与任务失败归来后的暗卫等同。然而于我来讲,死去其实远没有活着更令我恐惧,因为我不知道活着有什么能让我无限向往,死去又有什么能让我唯恐避之不及。
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我依然扮演着他人的木偶,一举一动由不得自己控制。说到底,我终归认为被人需要比彻底消失要好。
那时候的我根本就没有“自己”这一概念。
教授我武艺的老师从一开始就告诉了我,我是华黎书的孪生妹妹,可是华家血脉不允许双生子的存在,双生子会给华家带来灭顶之灾。至于打破双生子之诅咒的方法,那就是杀掉其一。
但是钺华皇创建了女帝计划。因此我没有被杀掉,而是待在华黎书的身边,辅佐华黎书登上皇位。
作为华黎书的影子至今,我已经七岁了。
这些年来,随着我武艺的提高,华黎书的刁蛮程度也在成倍增长。琴棋书画一一不会,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甚至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钺华皇这是在养废物还是在养女帝呢?再任由华黎书这样发展下去,东华国亡国之日指日可待好吗。
可是即使如此,华黎书依然被人宠得无法无天。
而且最近她背着我不知道上哪儿结识了一群狐朋狗友,如今居然学会偷跑出宫,且彻夜不归了。如此便罢,我本想着钺华皇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就肯定会想办法收拾华黎书。却不料钺华皇听完我的小报告后,竟是大手一挥,满不在乎道——
“随她闹。”
你们知不知道我这个全职奶妈的压力真的很大。
唉。
又是一晚月黑风高最适出宫夜。
华黎书打包好玩乐时所需的金银珠宝后,难得一次对我和颜悦色道:“殊奴,好好干,本公主看好你哦。”说完,她便背起含金量十足的包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望着她渐渐没入夜幕之中的背影,我扶额叹息,而后回内殿脱脸上的人皮面具去了。
是的,华黎书出宫期间,我得扮成华黎书,以应付突发状况。至于我愿意这么做的原因——
“殊奴,本公主知道你喜欢锦皇兄。不必狡辩了,本公主才不信。你说,锦皇兄若是知道你喜欢他,他会怎么看你呢?唔,本公主真的好想知道呢。哎呀,殊奴你不要这么紧张嘛,来来来,坐下来先喝口茶。呐,殊奴,本公主可以不告诉锦皇兄你对他的那些龌龊心思,不过你得替本公主做一件事。这件事很简单,你不是会易容吗,本公主要你……”
嗯,总而言之,以上就是我对华黎书唯命是从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