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绛深抬眼看了看我,而后眼睛一弯,放下了托腮的手,笑得欢脱:“狸狸,我想娶你,你随我回南红吧。”
“噗”地一声,我惊得喷出了口中清酒。浣熊被我突来的一下吓得屁股一滑,摔落到地上。我却顾不得捡起摔得四脚朝天的浣熊,而是倏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瞪着红绛深,满眼不可置信。
“红绛深你是不是疯了?”
户殊书被暂削尚书职位至今已有两月光景。
九月中旬,东华帝王终于于早朝之上,下诏命户殊书进宫面圣。这让林丞相皱起了老眉。因为正巧就是在今次的早朝上面,林丞相的得意门生燕天青因疏于管教手下之罪,被撤下了兵部尚书一职。
匆匆赶至太和殿的我得知这一消息后,不动声色地剜了宫空一眼,并且在心底暗骂他多管闲事多吃屁。
蓦地,有两道视线落到了我的身上,来自于龙座之上的华黎锦。
“户卿家,听闻你近段时日与那南红皇子私交甚密?”他无甚语气地问。
闻言,我抬眼去看华黎锦,却见他的眉目掩藏在十二旒后,叫人看不真切。我猜不准他的想法,遂只好躬身相对,含糊其辞:“君子之交罢了。”
华黎锦“哼”了一声,听起来隐约有些酸味。不知情的官员还好,像宫空这类八卦的家伙早就朝我投来了揶揄的目光,搞得我好不郁闷。
大概是连自己也觉察出了不对劲,因此华黎锦又是一哼,强转正题:“户卿家,赋闲二月可有让你反省深刻?”
“回吾皇,微臣刻骨铭心。”
“既然如此,你便回朝再任户部尚书罢。”说完,华黎锦状似无意地扫了林丞相一眼。
“且慢。”林丞相果然不负众望地站了出来,“陛下,户殊书赋闲二月之久,现对户部事宜难免生疏。若一回朝便担当重任,怕是会产生纰漏。”
华黎锦牵起了唇角:“那林丞相的意思是?”
“老臣以为,不若让户殊书暂担尚书秘书一职,辅佐户部的代理尚书一段时日后,再替下代理尚书也不迟。”
话音一落,文武百官皆是哗然,对林丞相的无耻敢想不敢言。
“尚书秘书?”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华黎锦唇角的弧度愈发明显,“户卿家,你觉得林丞相的意思可好?”
我差点跪到林丞相脚边痛哭流涕:“微臣实在是感动得无言以对。”
“噢,看来户卿家对尚书秘书一职没有异议?”
双手一拱,我弯下腰,眯眼掩去了眼底的嘲讽:“当然没有,丞相大人这般体贴微臣,微臣倘若拒绝,岂不是成了狼心狗肺之人。”
“所以?”
“所以,让他的尚书秘书见鬼去吧,这官本少爷不当了。”如是嚣张地说着,我直起腰杆,不容相让地直视着华黎锦的眼睛:“吾皇,朝堂险恶,吾心已疲。请恩准吾辞去官职,告老还乡,吾将感激涕零。”
华黎锦绝不会给我比户部尚书更多的权力,这是我和华黎锦都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因此,若想更上一层,唯有破而后立。
一从朝堂上下来,我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户府,为的是赶在华黎锦的密诏下来之前,将悉语送走。
老实说,我很不喜欢大逃亡的戏码,因为太苦太累。可是为了打破现今的僵局,我不得不兵行险招,放手一搏。我不怕功败垂成,我只担心悉语的安危。为今之计,是将悉语送到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莫问阁阁主,兰陵息的身边。
四下询问悉语所在之际,身后突然响起红绛深的声音,听语气他似是相当高兴。我却没有功夫理会他的心情,而是沿着一里长廊,径自往内院而去。见此,红绛深踌躇了片刻,却还是快步追了上来,并且拉住了我的手臂。
“狸狸,听说你辞……”
脚步一顿,我倏地回过头去,面上厌恶不掩:“知不知道你死缠烂打的德行很讨厌很恶心!”说完,我直接打掉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他在背后极小声地叫了一声“狸狸。”
我在储衣室里找到了正在整理衣物的悉语。
巨大的开门声惊动了悉语,使得她急忙转过身来察看。见我露出一副虚惊一场的表情,她稍愣,遂放下手中的衣服,举步朝我走来。
“少爷,发生什么事了?您怎么这般冒失?”
一口长气自胸腔里泄出,我摇了摇头,暗道关心则乱,华黎锦的密诏再快也快不过我的轻功不是。自知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情,我不由主动扬起脸去蹭悉语伸来欲抚的手,然后顺势抱住了她的腰。
“悉语,少爷我不做尚书了。”
“不做便不做罢。”悉语毫不犹疑地、一如既往地支持着我的决定,甚至从不过问缘由,“少爷接下来想做什么?”
我几是任性地答:“本少爷接下来什么也不想做,本少爷要闯荡江湖!”
悉语却是全然包容地应:“好,悉语继续做少爷的侍女。”
闻言,我鼻间酸了一酸,心想要不要这么矫情。可是兰陵息说过,今年就是我的死期。
若要得到华黎锦的信任,就得让自己的把柄被他握住,这是游戏规则。
不先遵守游戏规则,又如何能够驾驭游戏。我正是把游戏规则记得刻骨铭心,所以才拥有了今日的权势。如今我却企图在游戏中途全身而退,这无疑是告诉华黎锦,我要背叛你。
我实在想不到比这次更严重的危机。毕竟只要身在东华国一日,我便被华黎锦牢牢攥在手心里,遑论华黎锦随时都可以将我打回原形。
光是想想心就好累。
唉。
在心底叹息着,我抬起右手,摸上了悉语的后颈:“悉语,我记得你说过,我们会一直在一起。这句话我从不怀疑,所以——”
“所以什么,少爷?”
“所以,悉语先在师父身边稍等片刻。我保证,我一定会回来接你。”说完,我指间一个使力,按住了悉语的神经,迫使她沉睡过去。
悉语,请相信我,哪怕要历经万千苦难,我也会活着回来。不为皇位,是为你。
莫问阁的第五楼永远是除阁主外不得入内的禁地,虽然我和悉语曾被兰陵息那个老不死的关在第五楼内养了近四年。
彼时,我正站在第五楼的地板上,垂目凝视着床上之人的睡颜。兰陵息那个老不死的则倚在窗台边,逗弄着怀里的浣熊,偶尔朝我投来一两眼。
如是静默片刻,兰陵息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老人家我按理说是不该管俗世之事的。”
眼白一翻,我头也不抬:“悉语的花销届时我自会十倍奉还。”
抠门如兰陵息,我岂会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好歹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他抬一抬眉毛,我就晓得他哪边屁股在痒。
这不,听我这样讲,厮愈发得寸进尺道:“唔,你怎可如此小气?老人家我难道就不用花钱了吗?”
“你又不是我媳妇儿,我管你花不花钱。”
“此言差矣。古人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虽然老人家我向来待你很薄,但是你应该具备以德报怨的品质,把老人家我当做父母来赡养呀。”兰陵息臭不要脸地道。
我面无表情地答:“痴心妄想。”
兰陵息扬起眉梢,另转他言:“看在你这般欺师灭祖的份上,老人家我开恩泄露一点天机给你听听好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兰陵息的语气欢快得像是要买菜市场打对折的大白菜似的,丝毫没有泄露天机时该有的紧迫感。不过也是,就算俗话说天机不可泄露,否则必会折寿,可也折不到兰陵息这种老怪物身上。遭罪的只会是一介凡人的我。
如此一想,我实在是太造孽了。
替悉语掖好被角后,我举步走到桌前,一边倒茶,一边用眼神示意兰陵息要说快说。
“既是晓得将小丫头送到老人家我这儿来,想必你还记得老人家我当初所说的话罢。”兰陵息抬起眼帘,直直地看向我,星瞳深处却是蒙着一层琉璃色,“若想渡过死劫,唯有以命换命,此法非命运相系之人不可。本来命中注定悉语会因你而死,你却跑来求我替她改命。虽然我不会拒绝你的请求,但是你可得想清楚了,悉语不死,死的就会是另一个与你命运相系之人。”
我啜了口茶:“先不论除了悉语,还有谁会与我命运相系,既然是我的死劫,又何须他人替我承担。兰陵息你个老不死的凭什么认为我会选择避开?”
“不是我认为,是命该如此。”如是说着,见我张嘴欲要反驳,兰陵息抢先道:“命理什么的都是狗屁。这种话就不要再讲了。你究竟信不信命,是否被命运左右,你我都心知肚明。”
闻言,我自鼻间哼出一声闷哼,却也缓缓地垂下了眼帘。
兰陵息继续道:“老人家我还是那句话,成大事者,绝不能为感情所累。无论是悉语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们只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我自有分寸,要你多嘴。”就像是被人戳中心事那般,我颇为恼怒地咕哝道。余光瞄见兰陵息正用看任性小孩的目光看我,我索性反过去挤兑他,“你难道就没有感情用事过?”
却不想兰陵息嘴唇一弯,扯出一抹淡得不能再淡的笑容:“有啊,怎么没有。只是当初年轻不懂事,错把喜欢当成兴趣,待老人家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早就跟着别人跑了。”
我愣了一下,本想笑他活该,最后却咽下了即将出口的奚落。
因为他说:“按理说老人家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讲这种话的,不过你也没必要上心,毕竟老人家我只是说说而已。倘若遇到感兴趣的人了,不管喜欢与否,先将其拖回家了再说,省得日后夜长梦多。”
被华黎锦派来的大内总管李公公“护送”着前往御书房的途中,我遥遥望见了快步朝这边而来的宫空。
直到近前,宫空朝李公公拱了拱手后,作势要靠近我,结果却被身前的禁卫军拦下。见此,我睨了李公公一眼。后者先是为难地左右看了看,待我将腰间白玉丢进了他的怀里,他立时笑呵呵地招呼着禁卫军上一边凉快去了。
我哼了一哼,转而对宫空道:“都是你害我无故破财,玉佩的钱你可得赔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