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我认真回想着小白兔馒头的味道,那厢粉雕玉琢的男娃娃继续自言自语。
“啊嘁——”悉语则以一声喷嚏证明了她的存在。
闻声,我立即回过神来,遂决定就算是拆了这宫家,我也要将悉语打包带回去。
然而粉雕玉琢的男娃娃在这时摆了摆手,对身旁的家丁道:“带她们去厢房休息吧,顺便让张医师替悉语姑娘看看。”语罢,他一转身,带着男仆和油纸伞,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望着他渐渐没入雨幕之中的背影,感觉莫名其妙至极。
悉语的脑子一定是冻坏了,我想。
因为,她居然不听我的话,执意要留在不是女仆险恶就是主子怪异的宫家做短工。这可真是气死我了。
见悉语心意已决,我本想说“管你去死。”然一看到悉语瘦得见皮不见肉的脸,我就不禁气短,遂琢磨着干脆我也来宫家做工好了。一来可以保护不知天高地厚只晓得赚钱的悉语,二来可以时刻注意宫家的情况,届时一有不对劲,我大可掳了悉语就跑。
可是我这眼睛的颜色该如何是好?
唉。
尚有些发烧的悉语侧躺在床上,定定地看着一脸不愉地靠在桌前的我,语气愈发柔和:“小殊,你怎么会突然跑来找悉语啊?那天悉语不是同你说了么,悉语会在宫府暂住几日,清明结束后便回来。”
“睡着了,没听见。”我没好气道。
悉语却是笑了一笑,绿色双瞳里透出比阳光还要温暖的光:“不过幸好小殊你来了,否则悉语怕是要再也见不到小殊了。”
我一怔,遂别过脸,闷闷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嗯,当然不会,因为咱们当初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啊。”边说,悉语边合上双眼,晕着病态红霞的脸上是心满意足的安然。
为什么,为什么悉语没哭?身份尊贵如华黎书,她当初不过是摔了一跤,也会哭得惊天动地好似死了皇兄一样。可是为什么悉语就是不哭呢?
两厢静默了好一会儿后,我突然道:“有钱吗?”
蝶翼那般优美的眼睫毛颤动着,倏地打开,露出了一双晶莹剔透的绿晶。悉语望着我,有些惊奇:“小殊终于愿意关心家里的开支了么?”
“才不是!”我恼火地低咒一声,遂起身走到她的身前,朝她伸出了手,“拿十……不,拿五两银子给我。等我配好药回来,我陪你在宫家做工。”
虽然制成改变瞳色的药物需要好几味珍贵药材,但是我可以用普通药材代替。至于弊端,不过是失明罢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待悉语的风寒好全,我便随她一起来到宫家,做起了短工。
奇怪的是,宫管家连调查我的底细也没有,就登记了悉语替我弄来的黑户口。这种感觉很诡异,就像是有人早已打点好一切,就等我入瓮一样。然而实际上是,在宫家做工数月下来,除了先前那名粉雕玉琢的男娃娃老是有事没事就跑来干扰我们做事外,并没有任何异常。
我不禁疑惑是否我判断失误。
如此一帆风顺至诸王之乱结束,新帝登基。
登基大典那日,举国同庆。我和悉语也因此偷得一日空闲,可以去街上看新帝。虽然以我们五尺不到的海拔,想要冲出重围一睹新帝的龙姿实为痴心妄想,但是我会轻功,我可以带悉语飞到钟楼上看。
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才真切认识到站在至高处时的美妙。
何为有幸为皇?
我想,应该就是独立于九重宝塔之上的华黎锦那样吧。
不过转念再想,同样是华家血脉,华黎锦不过是坐收了渔翁之利而已。他华黎锦,凭什么坐上本该是华黎书的位子?
而殊,凭什么只做华黎书的影子?
至于我户殊书,为什么不试着站到九重宝塔之上?
这东边的天下,早该换个主子来占有了不是?
说到底,我就是不爽有人站得比我还要高罢了。
“悉语。”这是我第一次唤出悉语的名字,也是我第一次对悉语吐露心声,“没有为什么。我会取代那个人,成为这个国家的皇,就在不远的将来。”
闻言,悉语眨了眨眼睛,遂蓦地笑开,好似天幕初霁:“好啊。无论做什么,悉语一直都会陪着小殊。”
悉语一直都会陪着小殊。
七夕盛典已近落幕。
告别了宫空后,我独自一人走在小鹊桥下,四下寻找着悉语。余光时不时掠过或喜或悲的面孔,有熟悉有陌生,却无一与印象重合。
可印象中的那张脸又该是哪般模样呢。
我不知道,因此我尚在寻找。
河面上有数许河灯荡漾而过,映得水波粼粼。我自阶梯踱下,来到了桥洞之中,不期然望见一抹艳色。我略怔,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红绛深。
也是独自一人在徘徊罢了。
俗话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却不想温和的八月里竟然还有萤火虫存在。虽是点点流转,但也足够将对岸那人环绕。碧衫配了流萤,倒真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线。
我想红绛深应是看到了我的,可他不过是以目光淡扫过我,便又举起酒坛往唇间凑。澄澈的酒液淋漓而下,酣醉了身边的萤火虫,也涴湿了碧衫。
他不对月,也不迎风,而是以绯红的长发,撩拨在绿光之间。
七夕之神若能有幸看到此幕,怕是忍不住要赐予他此生美梦罢。
脑海中有一抹暗红一闪而过,太快也太模糊,叫我难以捕捉。
忽然觉得,我恐怕很早以前就与红绛深相识了。
“少爷!”
温婉却带了轻喘的呼喊声响起,我闻声转身,笑望着朝我跑来的悉语。也不晓得悉语今夜都经历了什么,以至于她脸颊泛红。果然美人含羞带怒的模样总是令人心动。
伸手接住调皮地跃下了台阶的悉语后,我以尾指勾住她蓬起的耳发,将其别至耳后。指上银戒反射出清冷且柔和的光,映在悉语耳边璀璨至极。我不由双眼微眯。
“悉语,听说你抛弃我,跑去和李时一那个白痴玩了。”
悉语抿着嘴唇笑得开心,却没有回答我,而是抚上了我披在身后的头发:“少爷,好端端的怎么把头发散下来了?”
“先前一不小心被熊孩子缠上了。”我颇为懊恼地扶了扶额,而后八卦兮兮地说:“哦对,不说差点忘了,悉语,我跟你讲哦,宫空那个家伙……”
悉语却是不甚热情,而且还打断了我:“宫大人的事情回去再说,先让悉语替您把头发束好。哎呀,惨了,悉语没带发簪出来。嗯,算了,就用悉语的吧。”说着,悉语作势要取下髻间的野百合钗。
“不用……”
“用这个吧。”红绛深的声音突然响在身后。
闻言,我和悉语俱是一愣,遂看向不知何时跑到岸这边来了的红绛深。
“少爷,您什么时候把这支簪子送给南红皇子殿下了?”悉语气鼓鼓地瞪着红绛深手中的柳形血簪,恨不能将其瞪断似的。
我再次扶额:“悉语,你想太多了,那是他自己的。”
这厢我试图安抚炸毛中的悉语,那厢红绛深没眼识地火上浇油。
“狸狸,我终于找到你了。”
状似深情的一句话,换来的是快要气得哭出来了的悉语。
“少爷?”
我赶忙举起双手,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根本不认识他!悉语你一定要相信我!”
“少来了!少爷您惹了那么多桃花债回来,哪次不是这样说的?还以为您现在变乖了,却不想……您说,您究竟将我置于何地?”悉语气得连“悉语”也不说了。
眼下这般景况怕是连充满爱意的亲吻也无法证明了。
苦脸苦脸再苦脸,摇头摇头再摇头,我望着悉语填满火光的绿眸,作欲哭无泪状。
红绛深却在这时一把抓住了我的右手,然后不给我拒绝的机会,兀自倾身吻上了熠熠生辉着的银色尾戒。散发着火热温度的嘴唇熨帖过我的手指,烫得我僵住,连带着脑子一空,霎时不知今夕何夕。
优美的中性嗓音犹如梦中而来那样。
“狸狸,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记得?我该记得什么?
好似痴傻那般,我直愣愣地望着红绛深的茶色双瞳,希望从中看出熟悉的颜色,然入眼却是两点深沉的暗红。我无暇思考它们是不是存在于我的印象之中,可其浓重的色泽已然与记忆吻合。
我发现,我真的很早以前就与红绛深相识了。
六岁那年,我、华黎书随当时的八王爷游历四国至南红国的首都京红城,为的是拜访南红国的皇帝,红苕宜。
所谓拜访,说白了就是替华黎书公主物色将来的夫婿。
这一日,华黎书借口将我支开后,又一次逃不见了。无奈之下,我只得抱着华黎书的浣熊,满南红皇宫地找她。结果直到天快要黑下来了,我才在禁苑里头找到华黎书。
彼时,她正与一名白衣绯发的男娃说着什么,看样子是在道别。我本打算躲在一旁等候他们说完,然转念想到南红国关于禁苑龙孙的传说,我不由得立即冲出暗处,将企图拉华黎书的男娃按倒于地。
见此,华黎书在一旁又急又气道:“你在做什么?”
“回禀公主,歹人已被奴婢拿下,请公主不必惊慌。”不紧不慢地垂目回答着,我将她明明气得直想责罚我,却又要在陌生人面前故作善良的表情尽悉收入眼底。
华黎书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遂装成急得快要哭出来了的模样:“绛深才不是什么歹人,绛深是书儿的朋友!你快放开他啦!”
我依言放开了一声不吭地被我反剪着双手压在身下的男娃,随后抱起地上的浣熊,退至华黎书身后。
暗地丢给我一个“回去再找你算账”的眼神后,华黎书几步上前扶住男娃的手肘,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泪花:“绛深,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儿?都怪书儿,是书儿不好,书儿没能及时叫住殊奴,害你平白无故遭受这等无妄之灾。”
男娃没有回答华黎书的话,而是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打量被我抱在怀里的浣熊。末了,他问华黎书道:“你们东华的婢女都这么凶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