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一岁,也就是诸王之乱那年,府上来了一名做短工的女童。最初见到她,我就觉得她应是位教养极好的大家小姐,随后调查过一番后,发现她果然是这样。前京兆尹的千金啊,啧,不愧是一代清廉之士教出来的女儿,一言一行无不叫人欣赏。”
“家中几位本就敬佩前京兆尹的为人,见她孤苦无依,便有意要收养她,却不想她竟拒绝了。问她原因,她却说她家小殊还在家里等着她。我当时就好奇,她家小殊究竟是何存在,能让她放着眼前的锦衣玉食不要,固执地回到贫民窟啃草根烂泥。可惜她没带她家小殊来过府上,害我特意用来勾搭她家小殊的猫猫狗狗一直没派上用场。”
“哦,我以为她家小殊是宠物啊。”
“你别打岔。后来直到清明节,因为人手不够,管家便让她暂住府上,帮忙布置祭祖事宜。她倒是任劳任怨,什么苦活累活都往身上揽,问她这么拼命是为何,她说是为了筹钱替她家小殊看病。我让她的回答弄得哭笑不得,心想宠物罢了病了就丢掉嘛,何必辛苦自己呢。结果前一刻我才这么想,后一刻她家小殊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我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家小殊竟是个人。而且当时我年幼不懂事,还觉得她好厉害啊,居然养人做宠物,我家这么有钱有权,我却只能养猫养狗养浣熊的说。不过我一点都不羡慕她,因为她家小殊从来都是脏兮兮的,就没见她家小殊把脸洗干净过。唯一一次脸上没泥,还是因为她掉进池塘里了,她家小殊不得不跳下水去救她。”
“虽然讲出来很丢脸,可是不得不说,她家小殊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娃。甚至我还想,以后娶媳妇儿就得娶像她家小殊那样好看的,不过脾气不能像她家小殊,得像她那样温柔。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几位兄长后,他们却笑我老古板,还说什么媳妇儿就是要既好看又彪悍的才有情趣。”
“她家小殊曾以一己之力打伤了数十名企图调戏她的青年,这不是彪悍是什么?叫你别打岔!”
“后来我随母亲大人回娘家探亲,历时两月,甚至错过了皇上的登基大典。回京之后我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换,就带着礼物去找她和她家小殊,管家却告诉我说,她和她家小殊半月前就辞职离去了。我不信,还跑去贫民窟找,结果找到的只是一间空置许久的弃屋。为此我伤心了很久,兄长们也笑了我很久。直到四年后的科举,我再次遇见了她们。”
说到这里宫空顿住,且蓦地抬眼看我。我被他看得一怔,直觉他眼底氤氲着的光彩似要绽放出来那般,叫人难以忽视。
他道:“孩童时期的变化不可谓不大,可是我恰好记得,并认出了她。”
“所以?”我问,双眼定定地看着他,试图将他的情绪看清。
“能所以什么?”宫空反问,遂溢出一声无奈的笑,“连她是否还记得我,我都不知道,又何谈所以。再说了,后来的事你不是都知道吗。”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并转开了目光。兀自埋头思考了半晌后,我倏地抬起脸来,并且揪住了宫空的衣襟,强迫他与我对视。见他诧异地瞪着我,我嘴唇一掀,大声道:“噢!你完了!你看上了我家悉语!李时一那个白痴要是知道了,他绝对会找你拼命的!”
再忆十三年前,我被浣熊妖吞噬了意识。
本以为自此闭眼后,我便会永生永世坠入黑暗之中不得清醒,然眼睑一启,我才发现一切不过是刚刚开始。
浣熊妖不是吞噬我的意识,而是将我和它的灵魂融合在一起。
如今的我不再是华黎书的影子,而是浣熊妖、我、华黎书的共生体——户、殊、书。
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
直到真正重生之后,我方才开始关注当下的环境。然而不关注不打紧,一关注我便不得不摇头叹息。
何为家徒四壁?眼前这间毫无人气的空房即是家徒四壁。
原来悉语口中的“我们很穷”当真不是说说而已。
瞅着悉语外出未归,我索性挽起袖子,干了一回田螺姑娘干的事情。待到夕阳西下之时,我总算将悉语买下来的这间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可是长期没劳作过了的身体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见悉语还是没有回来,我只好躺回床上,继续扮演尸体。
当月上枝头,悉语终于连馒头带人地回来了。
我差点感动得痛哭流涕,遂眼巴巴地盯着悉语手中的馒头,指望她从惊疑中回过神来,并且用馒头犒劳辛苦了一天的我。
结果悉语一直傻愣愣地望着闪烁着净光的房子,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打着响雷的肚子。
于是我户殊书来到人世间的第一天就领悟了一个道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我觉得我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变化,可又感觉什么都和以前一样。
如今的我拥有三者记忆。一者十七公主华黎书的,一者浣熊妖户的,还有一者是我本身。虽然户将我们的灵魂融合在了一起,但是醒来之后,身体的主导者依然是殊。殊或许不明白为什么户会放着自由不要,反而让自己的灵魂被束缚在一具人类的身体里,我却再清楚不过。
户的记忆太多太沉重,与其继续孤独地徘徊在人世间,不如与脆弱的人类同系生命。至少百年之后,它有人陪伴。
至于华黎书,自她死去的那一刻起,她的灵魂便为殊所有。
华家的双生子之诅咒罢了。
若说没有变化的话,可又处处都是不同。
比如说,我经常会忍不住去邻居家里偷东西吃;比如说,我看到长得漂亮的人会流口水;比如说,我的身边渐渐聚集起普通浣熊;比如说,我可以与动物交流。
这些改变让我很是恼火,因为悉语看我的眼神愈发奇怪了。而且,悉语总会在深夜里面起来摸我的头,边摸她还边小声嘀咕,嘀咕着嘀咕着,她就会开始哭。
“呜呜小殊都是悉语没用,时至今日悉语仍然没能赚够路费,害你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呜呜小殊你一定要好好的啊,悉语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悉语不能没有你啊……呜呜小殊你患的究竟是什么病嘛,问你你也不与悉语说,悉语快要担心死你了……呜呜小殊……”
顺便一提,悉语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说什么自称名字会让自己显得很有涵养。所以自那之后,悉语就总是“悉语悉语”地称呼自己了。
再没有比此刻更加心累的时候。
唉。
悉语有三天没回来过了,老实说我挺想她的。
不过我才不会表现出来呢。
上邻居家偷了几个窝窝头当做早饭后,我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一边啃着窝窝头,一边想着今天一天该怎么过。
不如……去悉语工作的地方探探班?
如是想着,我的身体已先意识一步,自动跑到院子里面往脸上抹泥去了。于是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东华宫家的后门外。
唔,既然如此,就勉为其难地进去看看悉语罢。
本来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我一脸泥巴地走到后门边上的守卫跟前,腆着脸说要见悉语。结果守卫上下打量我一番,得知我就是悉语家的小殊后,居然真的放我进去了。放我进去不说,守卫还亲自领我去找悉语。
对此我好生惶恐,原本我都已经做好了钻狗洞翻院墙的准备的说。
抬眼看了看前方走得虎虎生风的守卫,我微微眯起双眼,表面上则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直至前方不远处突现一座空旷无人的花园,我趁着守卫没注意,一个返身逃走了。
逃走之后,我一路问鸟问虫,总算是找到了正于薄薄的一层雨幕中打扫着水池的悉语。可是远看着不过三日未见却已消瘦好多的悉语,我忽然不愿上前。
这个蠢女人,谁准她这般亏待自己的?
我躲在柱子后面没动,决定先想好骂得悉语哭爹喊娘的措辞了,再过去也不迟。然而就因为我迟疑着没有上前,悉语竟在这时被一名路过的女仆故意推下了水池。
我一惊,遂想也没想便飞身上前,“扑通”一声跳进水池,凫到不会游泳的悉语旁边把她给捞了上来。
推悉语的女仆没想到会被抓到现行,她不由僵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见此,我直接一脚把她踹到了冷得悉语直打哆嗦的水池里面。
又是一声大快人心的“扑通”响,随之而来的是落水女仆的惨叫和一阵迅速往这边赶来的脚步声。
既没有心思去管女仆的死活,也没有心情去责备悉语的不小心,我一弯身扛起了冻得嘴唇发紫的悉语,打算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结果我刚走不过两步,身前便已围满了手持棍棒的家丁。
战耶?逃耶?
我还是举手投降罢。
将一直在发抖的悉语扒拉到胸前抱好,我单手抵着她的后心,往她体内输送着内力,以此御寒。家丁们则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严防我们逃走。至于那落水女仆,早就自己扑腾上岸了。
四下环顾过后,我一声叹息,打算问他们意欲何为。
正前方的家丁们却在这时退出一条道来,露出了一直躲在家丁后面打量我们的一名粉雕玉琢的男娃娃。
我那一见到漂亮生物就顿失节操的口水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粉雕玉琢的男娃娃见此,先是诧异地挑了挑眉,遂举步朝我们走来。身旁为他撑着油纸伞的男仆赶紧跟上,生怕男娃娃被雨淋化了似的。
待到近前,粉雕玉琢的男娃娃仗着身高上的优势,对我居高临下道:“你就是悉语家的小殊吗?”
见我点头,他湛蓝色的眸子里竟是流露出几分失望和几分不满。
“见面不如闻名,枉我准备了那么多好玩儿的,结果一个都没派上用场。悉语姑娘为什么不养猫猫狗狗呢,这样我就可以把小黑小白借给她借种了。唉,失策,失策……”垂首低喃着,粉雕玉琢的男娃娃瘪了瘪嘴。
莫名的,我觉得他的娃娃脸衬上他身上穿着的银色小衣,整个人看起来像极了小白兔馒头,又软又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