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不顾形象地一插,悉语冷眼睨着我,道:“少爷,明明认识南红皇子却隐瞒悉语这件事您还没给悉语一个解释呢,如今竟嫌弃起悉语挑衣服的眼光了。既然如此,悉语也不得不欺负少爷一回了!”
说完,她一振臂,将我压倒在榻上。
然而实际上,悉语口中的欺负,就是把最初那件铁色锦袍套到了我的身上。
还真是叫人无话可说的欺负呢。
唉。
晚宴期间,我盘腿坐在主座之上,面如菜色。悉语候在我身旁,时不时为我布着酒菜,极尽侍女之所能。李时一那个白痴坐在我下手的位置,满脸都是讨打的贱笑。而于李时一正对面坐着的,正是那南红国的十七皇子,红绛深。
我猜到了开头,也猜到了过程。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料到,在这作死的节奏里,竟然出现了道具重复问题。
是的,我和红绛深撞衫了。
撞衫了撞衫了撞衫了……
混蛋张老板!不是说这件衣服是限量版,全国只此一件吗?那红绛深身上穿着的衣服是怎么回事?虽然本少爷自信穿得不比红绛深难看,可是!想我户殊书衣衫日换三千套,哪怕是一件内衣也要特意跑去申请专利。如此嗜衣如命的我却和他人穿了一样的衣服,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
再看李时一那个白痴笑得快要岔气儿了的德行,我愈发觉得自己时运不济。
而且,自兰陵宝藏一别后,再见红绛深,我几乎一直都是狼狈至极。尤其是金銮殿上那次,我因为一夜未眠而面色苍白似涂墙,恐怕嘴角还挂着口水,眼角还糊着眼屎。如斯形容,我居然竟然就这么所以然地和红绛深擦肩而过了!
光是想想心就好累。
“户前尚书,你怎么不说话啊?你平时话不是挺多的吗,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呢。哎呀呀,让我猜猜,你难不成……是害羞了?啊哈哈笑死了人哈哈你居然也会害羞啊哈哈哈……哎哟哟瞧瞧这小东西真可爱,越说脸越红了哈哈!咦,悉语妹妹,你家少爷在嘀咕个什么玩意儿?”
闻言,悉语先是看了眼正扶着额头喃喃低语的我,然后朝李时一福身道:“回李大人,少爷一直在重复‘国丑不可外扬’、‘我要杀了李时一那个白痴’这两句话。”
“啊、啊?既然如此,有劳悉语妹妹赶紧按住你家少爷。我怕到时候他真的冲过来杀我灭口!”一边说,李时一一边往远离我的方向缩了缩。
我连“呵”三声:“你大可放心,看在南红皇子在场的份上,我暂时不会杀你灭口。”
被点到名的红绛深动作一顿,手中尚是举着酒杯欲喝,茶色双瞳却已锁上了我。
我被他看得虎躯一震,菊花一紧。
李时一那个白痴偏在这种时候不长眼睛:“你你你你要是敢这样做的话,我我我我就把你的秘密公诸于众!”
“秘密?”我不由挑了挑眉梢,不屑道:“你能有我的什么秘密。”说完,我指尖一弹,将一粒葡萄弹向李时一,为的是堵上他的嘴巴。
结果李时一却以为我是要打他面门,因此他倏地扑倒于地,并且惊恐大叫道:“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大家都听好了,户殊书这个矮冬瓜是蹲着尿尿的!”
话音一落,全场哗然。
我气得几欲吐血。
见此,悉语一把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转而对李时一怒目而视,道:“李大人!我家少爷尚未成婚,你怎可说出此等下作之言?你这样让我家少爷以后怎么娶妻?”
“他、他他娶不娶妻关我毛事?”李时一从长几下面伸出头来,明明虚得要死,偏要一呈口舌之利,“况且他不是只喜欢男人么,万年小的受蹲着尿尿也没什么大问题。”
悉语被他气得顿足:“你!你还说!快来人啊,把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赶出去!”
龟缩在悉语怀里连连颤抖着,我抹着可怜巴巴的小眼泪,悲声附和道:“对!赶出去!”
于是乎,李时一那个白痴被家丁丢了出去。
待到李时一不甘的叫喊声散去,我方才从悉语怀里直起身,然后下意识抬眼去看由始至终都在作壁上旁观状的红绛深。见他也在看我,我莫名感到几分局促。
是因为我总是在他面前丢脸吧,我想。
这厢我正为自己的异常而困扰着,那厢红绛深放下托腮的脸,面向我,好整以暇。
“户——前尚书是吧。今夜多谢你的款待,本殿下已是尽兴,便失礼告辞了。”语罢,他自席上站起,握手作揖。而后,铁色锦袍的衣摆随他转身的动作旋起,在他身后拖曳出一道单薄的划痕。
先前是孤身来,此刻是孤身去。
呆望着红绛深开始没入黑暗之中的背影,我甚至无暇去顾及悉语诧异的目光,便再次鬼使神差地驱使起自己的身体,赶至他的身旁。这次不是为他挡剑,只是想要送他离去。
终归是被异常的自己给左右。
唉。
红绛深察觉到身侧与他并肩而行的我后,单是一回眸,便又转过眼去。
明明是同样的人,却因为身份的差距,两厢竟是连一个侧颜都吝于给予。
我偷觑着红绛深轮廓柔美的侧脸,想不明白心底徒然生出的失落是谓何意。
直至户府大门之外,我勉强提出两分笑意,抬手向红绛深作揖。悉语在一旁看着我远异寻常的举动,绿色双瞳里满是惊疑。然而同我相对的红绛深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裹满纱布的右手,眼底有异色连闪过去。
见此,我好比如梦初醒,不由悄悄蹙起眉心,遂不动声色地放下作揖的手,并将右手拢进了宽大的袖子里:“南红皇子,现已夜深,安全起见,还请您快些回去罢。”
红绛深盯着我的袖子,后又抬眼注视我,笑出几许深意:“无妨。本殿下尚无睡意,只想赶在宵禁之前,去东城看看贵国有名的狸猫。”
“狸、狸猫?”心知他有意试探,我索性装出一副诧异的样子,“可我东华有名的是浣熊啊。”
双眼微微一眯,红绛深上下扫视着我,犹不甘心:“明明是狸猫,你却诓我是浣熊,户前尚书可真会开玩笑。话说回来,为何你府上不曾见到狸猫?”
“狸猫就狸猫吧。”低声嘀咕着,我作势扶了扶额,遂道:“实不相瞒,户某生性不喜那浑身是毛的东西,故而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在家中豢养浣……狸猫。”
实际上是提前知道红绛深要来,所以我便命人把浣熊们一只不留地藏小黑屋里去了。虽然全京华人民都知道我嗜养浣熊,但红绛深乃他国之客,又怎可能在根本不认识我的情况下,跑去打听我的事情。眼下红绛深不过是刚开始怀疑我,我才不信他会因此就跑去调查我。
当然,如果红绛深对“狸狸”的执念真的有深厚到,哪怕是有人放的屁跟“狸狸”的屁一个味道,红绛深也会将那人的祖宗十八代查个透透彻彻的话,则另当别论。
至少我觉得我户殊书和“狸狸”的相似之处最大不过是体型而已。可是天下那么大,体型相同之人数不胜数,这点相似之处根本不足挂齿。
因此当务之急,是赶紧把红绛深打发离去。
结果让我意外的是,根本不需要我赶,红绛深一听见我说我不喜欢浣熊,他就立马收起了客套的笑,进而不耐烦地睨着我,冷冷道——
“哦,再见。”
尾音尚未散去,红绛深的身影已是走到数步之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我瞪着红绛深不过几息之间便已化作一粒黑点的背影,顿感惆怅不已。
悉语和我闹脾气了,因为红绛深。
整整三天的时间,我一直跟在悉语的屁股后面求原谅求抚摸。然而悉语的回答只有五个字——请少爷去死。
这么多年了,我从未如此次这般真切明白到悉语的脾气能有多大。古人云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女子,果然十字箴言字字都是出自血泪之间。
唉。
月下,窗前,榻上。
我头枕着手臂,嘴叼着水烟,面上神情好不伤心。浣熊在背后一下一下地撞着我,试图将我从忧伤的情绪中撞出来,进而和它一起做游戏。我不理,径自吞吐着烟雾,使其将整个房间都弥漫。
然而就是在眼前这片缭绕的轻烟之中,有一抹天青色顿现,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清冽如泉水般悦耳的声音。
“户小朋友,今夜月色这么好,你怎的却是一副颓废堕落的德行?这让老人家我委实痛心不已。”
突来的人声引得浣熊探头。它先是瞅了瞅立在轻烟里的兰陵息,遂埋头舔舐起我的耳垂。
手一偏,烟嘴自唇间挪离半寸,为的是弄开调皮的浣熊。我斜睨着莫问阁阁主兰陵息,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兰陵息你个老不死的怎么还在这里?”
“真是的,老人家我好歹是你的师父,你怎么就忍心待我如此冷漠。”兰陵息故作矫情地说着,下一刻,他的身影徒然出现在我的身旁,与我同卧一榻,“况且,老人家我现在还在京华可都是因为你。”
我扯着嘴唇冷哼:“多谢师父当年的‘教诲’。话先讲明,我可没求你留下来帮我,是你自己好管闲事。”
“真是狼心狗肺。”撇嘴嘀咕着,兰陵息伸手抢过了我手中的水烟,遂执着烟杆,摩挲起上面的图纹,“你该不会是忘了吧,你二十一岁那年有一个绝对过不了的死劫。”
“当然没忘,可那又如何,我户殊书终会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是说着,我勾过浣熊,将其紧紧抱住,“再者,已逝之人何惧再次死亡。”
闻言,兰陵息轻嗤,而后用烟杆敲了一下我的头:“说得好听,你不事到临头开始后悔算是好的。别忘了老人家我当初对你说过什么,若要成为孤家寡人,就最好不要担上感情包袱。”
孤家寡人么?
为皇者,无亲无信,不是孤家寡人是什么。啧。
八月一十三,七夕乞巧节,东华国之祭祀日。
此日晨,我尚与浣熊一起埋在被窝里流着不被悉语待见的小眼泪,转眼被子便被人猛地掀开。悉语立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的表情愈发可怜,眼眶里盈满了渴望被疼惜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