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陪着吕太公在堂上坐着说话,萧何站在阶前指挥十几名差役忙碌。
县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儿,住着大宅子的土豪富商,个个穿得喜气洋洋,先往签到处写了自己的名字,交了礼金,然后到堂上与县令和吕太公见礼,再找个席位坐下。
萧何原本已经命人在堂上摆了数十个席位,又在阶前又摆了十余个作为备用。可是,他很快发现自己失算了——请柬发了四五十份,不请自来的人却越来越多。眼看堂上已经挤满人,门前还不断有人下车,萧何赶紧派人在院子里添加席位,宣布:“礼金超过一千钱的,请坐堂上,其余的请在堂下就座。”
吕太公在堂上听见,暗暗称奇。
如果在单父遇到这种情况,肯定是序爵序齿,年长官大的往上座。沛县这个地方却很实在,谁出的钱多,谁就有资格坐高位。可见沛泽草莽之地,名不虚传。然而转念一想,如若序爵序齿,必定生出许多争端,乱哄哄的不知何时能够排定座次。在当时的突发情况下,萧何这种看似势利的办法,不失为最有效。
果然,没过多久,堂上堂下便恢复了秩序。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丝毫没有影响喜庆的气氛。
“这位主吏不简单。”
吕太公也曾走南闯北,见过的能人不少,但是像萧何这种办事干练而且锋芒不露的,还是第一次遇到。
他心里琢磨着,此人世居沛县,是当地豪族,如果没有说错的话,应该是萧叔大心的后人吧!
丰、沛一带,自古是宋国的领土。大心是春秋时期宋国的公室子弟,距今已经四百多年。那时候,宋国发生内乱,大将南宫长万杀死宋闵公,占领了首都睢阳。国家危难之际,大心力挽狂澜,组织部队对抗南宫,平定了叛乱。此后宋桓公即位,为了表彰大心的功勋,封其为萧叔,许其立国,以为宋国的附庸。丰邑即为当年萧叔的封地之一。如果没猜错,萧何一族,当是萧叔某个儿子的后裔。
吕太公正想着这事,听到迎宾的小吏扯开嗓门喊道:“泗水亭长刘季,礼金一万钱。”
此时坐在堂上的宾客,送千钱的是多数,送两千钱已经是极限。“一万钱”这三个字,如同一支响箭射进内堂,将每一个人的耳膜都震得嗡嗡作响。
吕太公忙不迭起身,朝堂前迎去。
萧何暗自叫苦,跟在吕太公身后,轻声道:“此人喜欢开玩笑,您千万别当真。”
吕太公说:“不妨事,我想看看这位亭长。”
接着他就看到一个戴竹帽子的人正推开堂前的差役,大踏步走上台阶。
如果一见倾心可以用于非男女之情的话,吕太公第一眼到刘邦,便是那种感觉。他顾不上萧何一个劲地拉他袖子,大步迎上去,紧紧握住刘邦的手说:“刘亭长大驾光临,老夫不胜惶恐。”
大驾!
刘邦差点笑出声。老头儿的热情让他始料不及,一时间甚至以为遇到了比自己更厉害的耍宝高手。可是,老头儿的眼光一片真诚,看不出任何戏谑的意味,搞得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吕太公拉着刘邦的手,将他引到堂内,让他在紧挨着自己的席位上落座。
县令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什么。
宴会开始了,刘邦肆无忌惮地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大声说话,就像在自己家里——不,勿宁说像在武家酒馆一样自在。
一开始有些人对他的言谈举止嗤之以鼻。
然而,酒过三巡之后,大部分人都对他怀有好感了,频频与他举杯相祝,谈笑风生。只有三个人除外——
第一个是县令,他本来就瞧不起这个沐猴而冠的楚人,现在又觉得刘邦抢了自己的风头,颇为不快。
第二个是萧何,他原来以为刘邦只对酒徒市侩具有吸引力,没想到连这些土豪权贵也纷纷为之折腰。莫非这世上的男人见了刘邦,都如怀春少女见到宋玉一般把持不住?
第三个是曹参,他历来对刘邦谈不上什么好感,只是自然而然地跟着萧何支持刘邦,对于刘邦的各种表演,他总是冷眼旁观,既不捧场,也不泼冷水。
酒喝到戌时,逐渐到达了高潮。
刘邦突然想起来,前日就跟曹氏说好了,今夜要到她那里过夜。
此时此刻,那娘们应该早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只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亵衣,百无聊赖地坐在榻上,等着他来临幸了吧。
一念及此,刘邦便欲火焚身,歪歪斜斜站起来向县令和吕太公告辞。
“怎么,刘亭长家里还有事么?”吕太公道。
“没,没有。”刘邦也喝得不少了,说话结结巴巴。
“是这样啊。”吕太公说,“那我送送亭长吧。”
“不必了吧?”
“必须的。”
吕太公把刘邦送到堂外的回廊处,看看近处无人,说道:“老夫斗胆,请亭长到舍下一叙。”
“什么?”刘邦没听明白。
“老夫一家,暂时寄居在此,想请亭长在舍下小坐,万勿推辞。”
吕太公说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也不待刘邦答应,便在前面引路。
刘邦苦笑一声,只得跟吕太公来到住处。
*
二人分宾主坐下。
吕太公吩咐仆人:“告诉夫人,有贵客到。”
仆人端上洗脸水。刘邦胡乱洗了一下,又喝了仆人呈上的一碗不知什么汤,只觉得齿颊芬芳,连声叫好。
吕太公见了,笑道:“再来一碗?”
“好。”
刘邦于是又喝了一碗,心里却想着曹氏,只觉得有一千只蚂蚁在爬。喝完将嘴一抹,道声“多谢”,就准备走。
吕太公说:“亭长稍等,老夫有话说。”
“嗯,请讲。”
“实不相瞒,老夫走遍天下,见的人也多了,但是从未见过亭长这样尊贵的面相。”
“……”
刘邦坐立不安,杀人的心都有了,暗骂这老头可真够啰嗦,东拉西扯,完全不知道葫芦卖什么药。
这时吕媪带着两个女儿来到前厅,俱是睡眼惺忪,显然刚刚被叫醒。小女儿吕媭更是打着呵欠,神情颇为不快。
“快来与贵客见礼。”吕太公招呼道。
吕媪看了刘邦一眼,觉得此人无论如何不能与“贵”字挂上钩,但还是勉强行了个礼。
吕氏姐妹则都是一脸茫然。吕媭长得娇小玲珑,皮肤白嫩,瓜子脸,小嘴巴,睫毛长长,算得上是美人。吕雉则身段修长,五观端正,看起来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但是,如果站在交配的角度,姐妹俩都不能引起刘邦足够的兴趣。
和热情似火的曹氏比起来,她们都差了那么点骚味。
“老夫有三女两男。”吕太公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最大是个女儿,早已经出嫁。两个儿子在陈郡做生意,等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了,就会赶到沛县来团聚,到时也将介绍给刘邦。现在站在面前的,是次女与幼女,都尚未许人……刘邦越听越不耐烦,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啊?他咳嗽了两声,正准备打断吕太公,猛然听到一句令他震惊的话。
“如若不嫌弃的话,老夫想将次女嫁给亭长,聊备洒扫,不知亭长意下如何?”
“什么?”
吕媪、吕雉、刘邦几乎同时叫道。
吕媪的语气明显带有愤怒,吕雉又羞又恼,刘邦则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这一切,实在是太突然了。
刘邦想起十余年前在外黄城内,那个叫做张耳的胖子曾经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人生,如梦一场!”
张耳说这话的时候,还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人生不过尔尔。
张耳又补充:人生就像女人,你越把它当一回事,它就越跟你闹别扭。所以,不妨活得轻松一点吧,做你想做的事,接受命运的安排。因为,除此之外,你也做不了什么其他的事啦!
张耳的话仿佛某种神秘的启示,从此在刘邦心中生了根。十余年来,他就是这样混迹市井,放浪形骸。就算是做了帝国的小吏,也没有太多的收敛。那顶独具一格的竹帽子,便是他对这个世界嗤之以鼻的象征。
那么,眼前这个女人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很明显,她是被命运之神不由分说推到自己面前来的,而他可以选择接受或是拒绝。
刘邦又看了吕雉一眼,只见她也看着自己,黑色的眸子略带紧张,但那决不是恐惧,而是对命运之神的突然发力感到迷惑不解。
只是犹豫了片刻,刘邦字正腔圆地回答道:“承蒙太公厚爱。在下尚未婚配,得娶令爱为妻,实为大幸。”
在他三十多年的人生中,这也许是说过的最正经的一句话。
天上掉下个吕妹妹
张耳何人?
张耳是梁人。确切地说,是魏国大梁人。
年轻的时候,张耳投身信陵君门下,参加过著名的邯郸之役。朱亥砸死晋鄙那天,他就在帐外持刀警戒。
当时,信陵君盗用了魏安僖王的虎符,又有朱亥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但是,谁也不敢保证事情一定成功。万一失败的话,晋鄙的十万大军随时可以将信陵君的三千门客压为齑粉。可以说,张耳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参加了信陵君的成名之战。
邯郸之战后,信陵君不敢回魏国,就在赵国定居下来。
过了十年,也就是刘邦出生那一年,秦将蒙骜率军攻赵,连取三十七城,转而攻魏,直逼大梁。
危难之际,信陵君毅然抛弃与魏安僖王之间的个人恩怨,回国组织抗战。各国闻知此事,纷纷派兵支援。诸侯联军在河外大败秦军,并乘胜追击至函谷关,打得秦人闭关不出。
当时秦国的相国吕不韦认识到,欲得天下必先灭魏国,欲灭魏国必先除信陵君。于是派出众多奸细,花重金在魏国传播谣言,说信陵君功高盖主,有篡位为王之心。
魏安僖王本来就嫉妒信陵君,听到这样的谣言,深信不疑,于是剥夺了信陵君的兵权,不让他参与朝政。信陵君从此意气消沉,沉迷于酒色,数年之后,竟然酗酒而死。
信陵君既死,门客便只能散去。张耳沿河东下,辗转了数年,流落到了外黄,以教书为生。
外黄有位富翁,钱多得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