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仇家是谁,史上没有任何记载,本书也不加妄测。可以肯定的是,吕太公当时受到了严重的威胁。因为逃得仓皇,吕太公的两个儿子——吕泽和吕释之并没有在队伍中。他们正在陈郡打理生意,吕太公只能派心腹家人给他们送信,交代他们千万不可回单父,事情办好后火速赶到沛县来团聚。
大约是未时末刻,吕太公一家进入了沛县县城。
虽然刻意装扮成男人,胸部却无论如何遮掩不住挺拔,再加上走路的姿态与男人差别太大,吕氏姐妹很快被游手好闲的市侩们看出了端倪。
“哟,这两个是女人呢!”
“长得不赖嘛。”
“嗯,这个屁股不错,又大又圆,好生养。”
市侩哪里都有,只是市侩的程度有所区别。
单父因传说中虞舜的老师单卷而得名,多少存点古风,市侩也有书卷气,不至于口无遮拦。
沛县则因“沛泽”而得名。
所谓沛泽,从字面上解释,就是水草茂盛的沼泽,未开化之地,《管子》云“烧山林,破增薮,焚沛泽,逐禽兽”之沛泽是也。
沛县的市侩,骨子里透着一股草莽之气,行为举止轻狂不羁,见到外来的漂亮女人更是情不自禁,丑态百出。
吕媭是小女,年方十七,脸皮特别薄,被人调戏了几句,眼泪便不争气地流下来。
正当此时,闻到一股狗肉的味道。眼睛的余光扫过去,只见一面油腻腻的“樊”字大旗迎风招展。
一个姑娘家,大热天赶了一天路,本来就中了暑,再闻到这股臊哄哄的狗肉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吕媭倒也坚强,忍着没吐出来,脸色却变得更难看了。
樊哙本来跟着大伙看热闹起哄,见到此情此景,不知哪根神筋触动,竟然动了怜香惜玉之心,站出来道:“你们都住嘴,没看见人家哭了嘛!”
市侩们以为他在耍宝,反而笑得更加放肆。
樊哙气不过,抄起案头一条狗腿就要打人,忽然想起刘邦的教诲,又狠狠摔下。不过,就这么两下子,已经把大伙吓住了,议论的声音立马小了很多。樊哙得意之余,瞟了吕媭一眼,却发现吕媭根本没正眼看他,不觉泄了气,悻悻地走回铺内。
吕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是轻蔑地一笑。
*
来到县衙前,吕太公下了马,令一名仆人上前通报。
不多时,县令带着萧何急走出来。见到吕太公,县令喜形于色,说了几句话,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一行人引入后院。
萧何前前后后张罗着,如同县令的管家。
后院的西侧,有几间连成一片的砖房,早就被打扫干净,吕太公一家暂时被安顿在这几间房内。
“前些日接到兄长信件,知道兄长有意举家东迁蔽县,正翘首以盼。没想到今日就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县令对吕太公的神速表示惊叹。
“落难之人,不得不快啊!”吕太公苦笑,“本想等两个犬子回来再动身,前日听到不好的消息,保险起见,便匆忙起程了。”
“兄长放心。”县令挺起胸脯,“到了这里,一切有我安排,保证兄长一家的安全。”
“如此,全赖贤弟关照了。”吕太公说着,一揖到地。
“此乃份内之事,何足挂齿!”县令慷慨道。
县令又将萧何介绍给吕太公,说:“兄长的宅子,已经委托萧主吏代为寻觅,不日将有结果。”
“有劳萧大人了。”吕太公说着,也向萧何施了一礼。
“不敢。”萧何赶紧回礼,“宅子其实已经寻到了,价钱正与屋主商议。吕公旅途劳顿,今日先歇息,明日我陪吕公去看看合不合意。”
“有萧大人操心,怎么会不合意?明日去看看,价钱差不多就定下来吧,不要为难人家。”
“不要着急,价钱慢慢谈,谈到满意为止。”县令说,“只要兄长不嫌简陋,这县衙的后院,任由兄长居住。”
“那就太打扰了。”
“兄长什么话?兄长肯到沛县来安居,是看得起我这个朋友……老萧,麻烦你去安排一下,后日在县衙摆下酒宴,通请县里的官吏豪杰。我要为兄长接风洗尘,向大家隆重介绍他,让沛县人都认识我的这位好兄长,日后也有个关照。”
萧何说:“在下早有准备,连请柬都让人写好了,只差填写日期。”
县令说:“兄长你看看,咱们的这位主吏可不是一般人。皇上派来的御史大人想请他去咸阳做官,可是他不去,硬要留在沛县这个小地方,真是太屈才了。”
“哪里哪里!”萧何说。
正说着,吕雉和吕媭已经梳洗换衣,由母亲吕媪领着,来到前厅见礼。
萧何自觉是外人,知趣地告辞退下。
县令见到吕雉,不觉眼前一亮。
凭心而论,吕雉长得并不算特别漂亮,和比她小九岁的妹妹吕媭站在一起,更谈不上什么优势。可是,她有一种令男人难以抗拒的气质,完全不同于普通女人的温雅柔弱,而是逆向的,凌驾于男人之上的罕见气质。
*
“(吕雉)为人刚毅。”
汉代的史官如此记载。“刚毅”两个字用在一个女人身上,难免让人感觉有点怪怪。
正是由于这种刚毅,使得她到了二十六岁还未婚嫁。
在单父县,很多媒人上门来给她提亲,可是她只要一听对方的大概情况,便毫不犹豫地对吕媪说:“此人免谈。”被她熄灯的男嘉宾没有两打也有二十。
眼看她年龄越来越大,吕媪又急又气,生怕她就嫁不出去了。吕太公却安之若素,安慰吕媪说:“女儿福大命大,不是一般人能够驾驭的。休说她没看上,就算她看上了,我还得严格考察,不能轻易许给人家。”
这种刚毅包裹在吕雉端庄文静的外表下,随时呼之欲出。使得听惯了莺啼婉转、抱惯了玉软香温的县令神魂颠倒,心怦怦直跳。
当他听吕媪抱怨吕太公过于宠爱这个女儿,以至于到了二十六岁都还没有寻到合适的夫家的时候,不禁脱口而出:“我断弦已久,屋里缺个正室,兄嫂若是看得起,将令爱许配给我如何?”
饶是吕太公见多识广,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幸好县令也自知失言,打了个哈哈,掩饰过去了。
豪门夜宴
“终于送走了。”
夏侯婴松了口气,接过刘邦递过来的一碗水酒,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泗水亭在沛县城东十里。顾名思议,亭在泗水之滨。亭前有一座码头,由此上船,北上可达胡陵、方与,南下可抵彭城。县令如有什么重要的客人需要迎送,总是派县衙的厩司御亲自驾着他的车前往。
说“亲自”未免太隆重——所谓厩司御,说白了就是衙门里的车马总管,不带正式编制,连个吏都算不上。
夏侯婴便是沛县的厩司御。
这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高八尺有余,体格健壮,熟知马性,驾起车来又快又稳,堪称沛县第一车把式。
沛县是水乡,到处都有池塘和河沟。有些地方路很窄,水面上架的木桥仅容一辆车勉强通过。一般而言,驾车过桥,正确的做法是将车停下来,给马蒙上眼睛,朝附近田里干活的农民大吼一声:“喂,你们都过来牵马!”
可是,夏侯婴从来不需要费这些周折。
他甚至不需要减速,驾车如风一般驶上木桥,毫不拖泥带水地隆隆而过,势比夏日天空中滚过的一串惊雷,未等旁人发出惊呼,便已绝尘远去。
有一次,曹参看到这门绝技,啧啧赞道:“这可真是人车合一啊!”
曹参心高气傲,又以武人自居,从他嘴里听到这样一句赞美,相当不易。
往泗水亭送过几次客人后,夏侯婴便与刘邦熟络起来。
送客是件无聊的工作。然而,只要将客人送走,便有一两个时辰的闲暇时光,可以坐在泗水亭前的石阶上,一边喝着水酒,一边听刘邦高谈阔论。对于仍是单身汉的夏侯婴来说,世上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享受了。
亭里的差役不多,加上刘邦也不过七个人。跟刘邦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卢绾,也在亭里谋了一份差使。
当然,除了刘邦,其余人都和夏侯婴一样,是不带编制的临时工。
刘邦比夏侯婴大了差不多十岁,夏侯婴称他为“季哥”。但是,“长者为尊”这四个字,在刘邦的字典里是找不到的。只须三碗酒下肚,刘邦便童心大发,将亭里的差役召集起来,变着花样嬉戏玩乐。
刘邦开动了他在酒馆里吸引听众的机制,扯着嗓门跟大伙聊天,讲他江湖见闻,不时拿某人的生理缺陷开一两句玩笑,有时跳起来走到某人面前,瞪大了牛眼跟他对视。最惹人发笑的,是他学县令走路的样子。
原来,县令颇有古风,连走路都是所谓的“继武”之步,细细碎碎,步步相连,看起来有如后世的小脚女人。刘邦学得惟妙惟肖,同时做着各种各样的鬼脸。大伙笑得东倒西歪,夏侯婴混迹其中,乐此不疲,他觉得自己这才是找到组织啦。
那天客人走得早,夏侯婴喝完两碗水酒,不过是辰时光景。刘邦兴奋地告诉他,卢绾昨天上山打了只野兔,中午可以烤来吃。没想到夏侯婴抹抹嘴道:“今天可是没这口福了,我还得赶回县城去办事。”
“什么事这么急啊?”
“你没听说?县令家来了贵客,今天晚上在衙门后院举办接风宴会,县里的官儿、大户们都去捧场。我听萧大人说,光请柬就送了四五十份,好热闹呢!我得回去帮萧大人跑腿。”
“咦,这个萧何,也没给我派一份啊!”刘邦勃然大怒道。
“是啊,怎么会忘了季哥呢?”夏侯婴知道他是演戏,也故意装作忿忿不平的样子,到底是演技不到火候,自己忍不住笑起来。
卢绾听到了,插嘴道:“什么贵客这么厉害,把全县的官儿都给惊动了?”
“听说是单父人,跟县令是多年好友,现在举家搬到沛县来了,县令要将他介绍给大家,所以才如此大张旗鼓。”
“原来如此。”
刘邦帮着夏侯婴套好车,目送他扬鞭远去。
*
黄昏时分,县衙后院的门口已经挂起了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