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回答使得曹参大为惊叹。
如果说卢绾是刘邦的影子,曹参就是萧何的影子。
自打少年时代开始,他们就是好朋友。只要是萧何赞同的事情,曹参绝不会反对,这种关系保持了很多年。后来,汉帝国建立,萧何当上了相国,因为某一件事情上的分歧,曹参才第一次对萧何说了个“不”字,二人从此闹翻,形同陌路。但是,等到萧何死后,曹参继任相国,他却一成不变地延用了萧何制订的所有法律和政策,甚至连一个字都不肯更改,史称“萧规曹随”。
总之,这次谈话后,曹参对刘邦也格外关照起来。
天恩莫测
曹参是沛县的狱掾,也就是监狱长。
帝国以法治天下,实行轻罪重罚,老百姓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投进监狱。罪名轻的,关三五个月,交罚金了事;罪名重的,送往咸阳修皇宫皇陵;罪无可赦的,发配渔阳、北地、上郡等苦寒之地去垦荒,戍边,修长城,那就基本上回不来了。帝国的监狱里总是人满为患,狱掾的生意好得应接不暇。
沛县三邑八乡的各级官吏见到萧何和曹参,无不毕恭毕敬,生怕得罪他们,唯独刘邦是个例外。
他总是大大咧咧,见到萧何称老萧,见到曹参称小曹。其实萧何比他大十岁,曹参也比他大两岁,无论序齿还是序官,他都不应该这样叫曹参。
萧、曹二人尚且如此,县里的其他官吏就更不在话下。
刘邦每次到县里来办事,连帽子也不摘,搂着人家的肩膀称兄道弟。一开始大伙还有点不习惯。想想看,县衙里的这个掾那个掾,哪一个不是有些来头的?你刘邦一介亭长,凭什么跟人家套近乎?可是不久之后,大伙便接受了刘邦,跟他打得火热起来。
有人甚至声称:“刘季真乃有德之士!”
季是刘邦的字。
有德?萧何差点将一口饭喷出来。自从大秦帝国建立,传统的价值观念便被推翻了。刘邦这种人,搁在过去的楚国,分明是个不学无术、品行低劣的无赖这徒,现在居然成了有德之士,真是可笑啊!
更可笑的是刘邦那顶帽子。
本来,亭长这级官吏,既没有官帽也没有官服。
刘邦上任后,自己画了张草图,派卢绾长途跋涉,专程到薛郡的薛县找人订做了一顶竹皮帽子,不管天晴下雨都戴在头上,甚至有一次见到县令都不肯摘下来。
县令本来也没正眼看刘邦,只不过眼睛的余光瞟到了那顶造型奇特的帽子,不由得回过头来多看了两眼。
“我早听闻楚人沐猴而冠,今日终于见到了。”
事后,县令如此对人说道。
县令姓蹇,是关中人,自称秦穆公年间名臣蹇叔的后代,对于被征服的楚地之人,骨子里多少有些看不起的。
萧何听到这话,既生气又无奈。
凭心而论,刘邦戴上那顶帽子,简直就是“沐猴而冠”的一副活形,也难怪县令会开这样的玩笑。
让萧何难以理解的是,沛县的一帮年轻人,见了刘邦那顶帽子,不但不觉可笑,反而趋之若鹜,纷纷仿造来戴,一时竟成时髦,号称“刘氏冠”。
你说说,这都什么世道?
*
对于萧何来说,刘邦简直成了一个谜。
他开始留心刘邦的一举一动,发现刘邦最喜欢到县城的武家酒馆和王家酒馆喝酒。
每次,只要刘邦跨进酒馆的大门,很快就会有一大群拥趸蜂拥而至,在他身边围坐成一圈,听他天马行空地胡说八道。
刘邦讲的事情,多半荒诞不经,但是很吸引人,尤其能够吸引那些成天无所事是、游手好闲的年轻人。讲到精彩处,连掌柜、酒保都放下手头的工作,脸上挂着傻笑,站在一旁静静倾听。
如果光是故事讲得动听,那便和街上的说书先生无异了。刘邦的过人之处在于,他讲的故事全和自己的经历有关。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前朝楚考烈王年间,某个夏天的中午,天气十分闷热,眼看就要下大雨。沛县农民刘太公想起老婆刘媪还在地里干活,便急急忙忙去给她送斗笠。走到半路,雷电交加,雨已经下起来了。刘太公加快脚步来到田间,却没有看到刘媪,心慌慌四周围去找,不期在水塘边上看到惊人的一幕。
只见水边云雾缭绕,刘媪似睡非睡,被一条蛟龙缠绕着,仿佛进入了迷幻状态。
“不对不对,我一定是在做梦。”
刘太公赶紧掐自己的脸,疼得叫起来。
说来也奇,就在他发愣的那伙功夫,眼前的白雾渐渐散去,天又放晴了。明晃晃的太阳当头照着,天空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而刘媪,依旧伏在水塘边,没有醒来。
刘太公快步上前,摇醒刘媪,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刘媪倒是惊奇起来:“没发生什么啊!我刚刚觉得特别困,就趴在这儿睡着了,然后……然后就被你叫醒了。”
刘媪说着,脸上泛出一坨红晕。
“龙呢?”
“什么龙?没见到啊,我就是……就是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刘媪吱唔着,不肯回答。被刘太公逼问得急了,才羞答答地说:“梦见神仙了。”
刘太公虽然是个农民,看到老婆那副神态,也猜着个八九分了。
“神仙看得上你?就你这把年纪,你这个样子。”
“什么呀,梦里面人家可年轻了!”
“哎哟哟。”
两个人斗了几句嘴,互相搀扶着,亲亲热热回家了。当天晚上,两人又做了更亲热的事。
过了些日子,刘媪的身子有了反应。此前,她已经生过两个儿子,对于怀孕这些事,自然是应付自如。
十个月后,刘媪的第三个儿子出生了。
这孩子出生的时候,将接生婆吓了一跳。只见他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与常人无异,只不过左腿自臀部以下直至踝部,密密麻麻排列着一大片黑点儿,就像一段白面上撒了一把黑芝麻,看起来怪碜人的。
刘太公又惊又疑,麻着胆子,将那些黑点儿细细数了一遍。
——“你们猜,那黑点儿有多少颗?”
刘邦说到这里,故意停住。
“十七!”
“二十四!”
“九颗,肯定是九颗!”
市侩们争着面红耳赤。萧何静坐一角,默默地看着这场闹剧,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被绕进来了,心里也在盘算:“究竟有多少颗呢?”
“都不对!”
刘邦连喝了三碗酒,将碗往地上一摔,拉长了声调说道:“是……七十二颗!”
“七十二颗?”
“怎么可能呢?七十二颗,那是上应天象啊!”
“你们不信?”刘邦斜着眼睛,将在场的人都扫视了一遍。
“不信。”有人小声说。
刘邦“腾”地站起来,左脚踩在案几上,撩起袍子,卷起裤管。
“你,过来数数。”他指着坐在最前面的人。
萧何认得,此人姓任名敖,是县衙里的差役。
任敖爬过去,用手指着,一个一个数起来。数了老半天,终于数清楚了。
不多不少,果然是七十二颗。
“哇!”
酒馆里炸开了锅,酒徒们喝,喝,敬季哥,敬七十二颗黑子,敬刘太公,敬刘媪,敬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世界……转眼间,地上便多了几十个空酒瓶。
“敢情季哥不是太公的儿子,而是龙的儿子?”有人借着酒兴,大胆猜测。
“嗨!”刘邦赶紧打住,“这话我可没说过,你千万不能这样说。”
“可是,我怎么越看越觉得像。”
“什么?”
“季哥的脸。”那人仔细端详着,“你们看,这鼻梁,这眼睛,像不像一张龙脸?”
阳光透过武家酒馆的天窗,斜斜照在刘邦脸上。他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毫不介意地接受众多目光的仰视。
萧何禁不住“咦”了一声。
原来一直没留意,刘三那张绝无正经的脸,现在看起来还真像是一张龙脸。
“什么像不像,那就是龙脸啊!”
“没错,就是龙脸。”
酒馆的气氛再度高涨。这一天,酒徒们几乎喝光了武家酒馆的存酒。老板娘数钱数到手软,眼睛笑得剩一条缝儿。
等到刘邦付账的时候,老板娘照例拿出一根竹简,上面写明了金额。刘邦看都不看,接过笔,在竹简上歪歪斜斜画个“季”字,先把账记上。
*
无论在王家还武家,刘邦都是授信额度最高酒客,任他喝到天翻地覆,从来不要掏现金,只是记账。
到了年终,签了“季”字的竹简已经累积至满满一竹筒。刘邦再来喝酒时,那竹筒便端端正正放在他前面的案几上了。
刘邦看了一眼,问道:“这是多少?”
老板娘说了个数。
“喝了这么多啊?”刘邦挠挠后脑勺,刚要掏钱,老板娘那只肥而不腻的手按住了他的手。
“刘大哥,不必了。”
老板娘说着,将竹筒往火坑里一倒,火苗很快腾起来,将数十根竹简烧为灰烬。
“你这是……”
“只要刘大哥时常光顾小店,我就满足了。”老板娘说着,又叫人端上一壶好酒,亲自给刘邦倒上。
“哦?”刘邦也不客气,大笑着一饮而尽。
萧何一开始感到难以理解:商人以逐利为本,岂有赊账不收之理?再仔细一想,便恍然大悟。
原来,只要刘邦进酒馆,就会有一大群人跟进来胡吃海喝。老板娘原本一天只卖二十壶酒,刘邦一来,动辄卖到上百壶。无形之中,他成为了酒馆的最佳酒托,老板娘天天盼着他来,怎么会收他的酒钱呢?
有一次,萧何独自来到王家酒馆,一边慢慢地喝着一壶小酒,一边跟老板娘王媪闲聊。
媪,是当地方言,就是老太婆的意思。
其实王媪并不老,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笑起来媚眼如丝,说话带着一种甜甜的鼻音,香酥入骨。
他们聊到了刘邦。
王媪讲了一桩奇事——
前两天,刘邦似乎心情不太好,要了一个小包间,把门关起来,闷不作声地喝了一下午酒。
王媪见他一个人,便说:“刘大哥,要不要我陪你喝几口?”
若是往常,刘邦定会将她拉到身边,嬉笑着从她脸上捏下一把粉来。可是那天,刘邦似乎没心情跟她调笑,只是挥挥手,示意王媪退下。
到了晚上,王媪听见包间内鼾声如雷,怕他睡觉受了凉,便拿了一床被子推门进去。
进门一抬头,冷不丁看见一条赤龙盘旋在刘邦头顶。